第 42 章
子夜談 四

  結果第二天,沈夜熙的造型徹底走了驚悚路線,一頭亂髮,鬍子拉碴,加上兩隻充血的眼睛。

  姜湖一睜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迷迷糊糊地問:「夜熙?」

  要不然您以為呢?外星人入侵地球?沈夜熙沒理他。

  姜湖特別困惑地想了想,然後問:「我睡覺的時候……好像沒有什麼諸如打呼嚕磨牙夢遊踢人的不良嗜好吧?」

  沈夜熙問:「你昨天晚上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啊?什麼話?」姜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迷茫地問,「我昨天……」

  後半句被卡在嗓子裡了,因為沈夜熙直接把他拎起來丟到衛生間了:「給我清醒清醒,有話問你。」

  「昨天晚上誰說今天我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的?」姜湖有點發悶的聲音從衛生間裡傳出來,拿著平底鍋打算煎雞蛋的沈夜熙當時就想衝進去,比較一下平底鍋和姜湖的腦袋哪個比較硬——小兔崽子,這句怎麼記住了?!

  五分鐘以後,姜湖從衛生間裡晃悠出來,看來冰水對他的刺激作用有限。他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眼角冒出點淚水的痕跡來,弓著身子,尖尖的下巴抵在桌子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桌布發呆,直到微波爐輕響一聲,沈夜熙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漿糊你怎麼還夢遊?把牛奶從微波爐裡拿出來!」

  「……哦。」姜湖眼睛半睜不睜地站起來,飄到廚房,打開微波爐,把兩杯牛奶拿出來,然後繼續之前的動作,趴在那發呆。

  沈夜熙手裡端著盤子,用胳膊肘在姜湖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機靈點,別跟條死狗似的,一會吃完跟我出去。」

  姜湖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我能……」

  「不能!」沈夜熙瞪他,「年終獎……」

  「請客了。」姜湖繼續做死狗狀,現在全隊已經對沈老大這手生出抗體了。

  沈夜熙翻了個白眼:「那你年休假是不是也想加班?」

  姜湖立刻坐直了,比打了雞血還精神:「我們一會去哪?」

  沈夜熙一巴掌拍到他腦門上。

  兩個人飛快地解決了早飯,然後姜湖在自己的年休假為「人質」的情況下,老老實實地坐上沈夜熙的車子,跟著飛奔走了。車子越開離市區越遠,姜湖一開始蜷在後座上閉目養神,後來道路太顛簸了,生生地把他給顛醒了。

  等到沈夜熙把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就看見年輕人一雙眼睛望著窗外,眼鏡片微微反射著地上殘餘的雪光,思量著什麼。

  沈夜熙伸手在駕駛位上拍了拍,以喚回姜湖的注意力:「到了,下車吧。」

  姜湖卻沒動,只是轉過頭來看著他,車裡光線不好,沈夜熙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聽姜湖低低地問:「你想好了麼?一定要追溯已經死了的過去麼?夜熙,我中文不好,也許說得不那麼對,但是所謂‘過去’,就是已成定局,不能挽回不能回頭的東西,你抓著一點不知真假的蛛絲馬跡就追尋過去,何必呢?」

  沈夜熙沒說話。

  「我們還是回去吧?況且我覺得,有些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能已經永遠地隨著死了的人埋在了地底下,你覺得你有可能把它再挖出來麼?」姜湖一字一頓地說,「夜熙,是你告訴我凡事都要有證據的,否則猜測永遠都是猜測。」

  沈夜熙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你就陪我下去看看吧,就看這一次。」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姜湖突然伸手打開車門,下去:「走吧,你帶我去看看。」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杳無人煙的郊區小徑上,沈夜熙帶著姜湖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小巷子,走過廢舊的倉庫,地上好像還有沒清除乾淨的血跡,空氣中滿是塵囂和腐朽的氣味,連雪的清香都掩埋不去。

  「我估計這邊沒人敢來了,那時候鬧得挺大的。」沈夜熙笑了下,伸手摸著一個小小的漆黑的房間的柱子,「據說我在裡面住了將近四天,你進去看看嗎?」

  不等姜湖言聲,他就從兜裡掏出一個小手電,拉起姜湖的手,走了進去。姜湖注意到,即使現在是白天,門開著,手電也開著,連他這個近視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夜熙的腳步卻突然不穩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就像他身處黑暗看不見腳底下一樣。

  沒有光,沒有聲音,連維持生命最起碼的空氣都顯得那麼渾濁稀薄。姜湖知道這四天絕對沒有沈夜熙說得那麼輕描淡寫,他想起沈夜熙說過,被自己動脈和心跳吵得睡不著,四天的時間不吃不喝不睡……

  不是沈夜熙已經超越了人體極限,就是他出現了恍惚和幻覺,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情況。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驗證他的想法,這時候沈夜熙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其實說起來,我真的覺得沒有四天那麼長……」

  「那你記得自己被關在這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麼?」姜湖打斷他。

  「我……」

  「你記得每時每刻自己都在做什麼麼?你那時候真的清醒麼?」

  姜湖感覺到沈夜熙的身體極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他不怎麼費力把自己的手從沈夜熙手裡抽出來,輕輕地托住沈夜熙的手臂,肩膀抵住沈夜熙的身體。

  沈夜熙知道姜湖的肩膀很消瘦,而他現在卻感覺到了對方堅硬的骨頭帶出來的力度感,撐在那裡,永遠也不會倒似的。

  突然之間,熟悉的黑暗帶給他的不安奇異地褪去了一點。

  姜湖說:「我們出去吧,你不想你自己想像得那麼樂觀。」

  沈夜熙沒再爭辯什麼,順從地隨著姜湖走了出去。陰沉沉的冬日裡難得有這樣明媚的天氣,沈夜熙靠在一邊的牆壁上點了根菸,姜湖在一邊陪著他,突然問了一句:「你當時想的,他們的下一批貨會運到哪裡呢?」

  「嗯……嗯?」沈夜熙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遲疑著回答,「我猜多半會走水路從T市轉過來吧?當時我們查得很嚴,幾乎斷了他們的……」

  姜湖輕輕地嘆了口氣,沈夜熙的話音戛然而止,然後姜湖輕輕地說:「夜熙,可是我聽盛遙說過,當時已經沒有你所謂的‘下一批貨’了。」

  沈夜熙愣住。

  「你忘了,是你和方謹行冒險帶人斷了他們交貨的貨源,抓住了一批走私毒品的慣犯,之後對方火力太強,你們為了掩護其他人才被抓住的。」姜湖輕輕地說,「夜熙,你還要查下去麼?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只有你一個當事人,可是你卻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清醒。」

  「可是我覺得……」

  「感覺剝奪會影響複雜的思維過程和認知過程,一開始,你會焦躁不安,精神難以集中,慢慢地,情況變得更壞,你會產生幻覺,你的思維、認知和麻木的感官會合起伙來欺騙你,你甚至會雙手發抖、不能筆直走路,直到痛覺減退,更重要的是,被感覺剝奪的人,受暗示性會增強。」姜湖用一種耳語一樣低低的聲音說,目光透過清亮的鏡片盯著沈夜熙,「你確定你還要繼續追查下去嗎?」

  沈夜熙猛地用手撐住額頭,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直起身來:「我再帶你去看看他們當時關方謹行的地方。」

  這回姜湖沒再說什麼,只是默不作聲地跟上。

  那源自黑暗的恐懼幾乎要壓垮他,可是他依舊要回到這裡,哪怕踏上這塊土地之後,邁出每一步對他來說都像踩在荊棘上。

  他能允許自己愛上一個同 性,率性地堅持自己所愛,從不理會別人的想法,卻不能忍受自己的生命裡有這麼一個不明不白的盲點。姜湖說,死了的就是已經死了的,過去了的,就是已經過去了的。

  沈夜熙覺得自己永遠也沒辦法做到那麼灑脫,死了的雖然已經死了,可是活著的人,要摸著良心活著,過去了的固然不能改變,然而依然有被祭奠的權利。

  姜湖突然發現,沈夜熙是他見過的,最爺們兒的一個人。

  看來方謹行的待遇並不比沈夜熙好,甚至還要慘。關沈夜熙的那個地方,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勉強還是能看見一絲絲光的,可是這個地方幾乎算得上是完全黑暗的,連牆縫都被鐵皮釘住,姜湖進去的時候就差點被門檻給絆了。

  「這個據說以前是那些毒販子的刑訊室。」沈夜熙說,這回他沒陪著姜湖進去,只是在門口等著他。

  姜湖用手電在牆上打了一圈:「牆上有血跡。」

  「有,很多人的,後來DNA檢驗出來還有方謹行的,法醫推斷他可能用頭撞過牆,指甲也是撕裂的。」

  姜湖在裡面轉了轉,然後回頭對沈夜熙說:「你知道所謂‘暗示性增強’是什麼意思麼?」

  沈夜熙皺皺眉:「你是說催眠學裡講的那種……嗯,類似於被試接受暗示的能力?玄玄乎乎的。」

  「我們的大腦有自動的邏輯程序和批判程序,而接受催眠以後,人的注意力會高度集中,但是知覺範圍卻窄得多,暗示裡的信息會跳過人們的邏輯,這時你會對對方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會服從他的一些指令。」姜湖指指漆黑的小屋,「你知道麼?在我看來,兩個人中只能活一個這種事情是非常荒謬地,毒販子即使都是亡命之徒,看你們兩個自相殘殺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好處,況且進去的時候是兩個人,他們真的要和警方談判的話,只帶出一個人來,難道警方不會懷疑?」

  沈夜熙呆呆地看著他:「你是說……」

  「況且對方真得像你想得那樣,想看你們像古羅馬鬥獸場裡的奴隸一樣自相殘殺,他們怎麼會……」

  「他們怎麼會才派兩個看守。」沈夜熙喃喃地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