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花窗 八

  姜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電腦屏幕,沈夜熙坐在他旁邊,一開始還能跟著看著,後來開始頭暈腦脹起來,那個也不知道是姚皎,還是嫌疑人寫的日記實在太抽象,一篇一篇的,讓人完全看不出有什麼聯繫來。

  「這都是什麼玩意?」沈夜熙覺得自己跟不上姜湖的思路了,頗有些受打擊地說,「你……你能通過看這個知道是誰寫的?」

  姜湖點點頭,眼睛沒離開屏幕,隨口說:「不管是誰,絕對不是姚皎。」

  沈夜熙好奇:「你怎麼知道?」

  姜湖頓了頓,像是在考慮措辭:「寫日誌的人是個非常典型的自戀型人格障礙,表面上看,好像他很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比如你看這個,‘我對我為什麼要生在這個世界上感到不解,是不是沒有人能理解我’,還有‘他們錯待了我,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就這樣算了,我和他們是不一樣’。」

  「這說明什麼?」沈夜熙眨眨眼睛湊過去,其實以他的敏銳和聰明,心裡已經有點明白了,卻忍不住逗他多說幾句話。

  「一方面他在沾沾自喜著,每句話都似乎隱隱地有種意義,像是他才是受害者,而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別人頭上,另一方面……」姜湖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裡了,沈夜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湊過頭來,下巴若有若無地戳在他肩上,呼吸近在耳邊,姜湖的脊背突然僵硬了。

  「另一方面什麼,你又為什麼確定不是姚皎寫的?」沈夜熙裝蒜裝上癮了一樣,無辜地問。

  「……」這是化身鹹魚乾的姜湖。他脖子上一撮頭髮被沈夜熙的呼吸吹得輕輕地搖擺,劃過皮膚,若有若無的癢,讓他寒毛和雞皮疙瘩一起出來報告。

  「嗯?」沈夜熙的話幾次三番,被對方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堵回去,不爽不是兩三天,突然逮住這麼個機會,不連本帶利地欺負回來,那簡直是老天爺和老地奶奶都看不下去的。

  姜湖這小子真是滑不留手,說起鬥心眼來,沈夜熙只能自愧不如,只恨自己心上天生少了那麼倆窟窿,命苦也不能怨政府,不過幸好上帝是公平的,姜湖有一強就有一弱。

  沈夜熙此時看見他僵直著脊背,屁股底下像是長了釘子一樣,一點一點偷偷往旁邊挪,又不好意思太過明顯的時候,才恍然間明白,對付姜湖,耍心眼的迂迴政策什麼的,都是放屁,直接耍流氓,他就乖了。

  那叫什麼來著,秀才遇上兵還是什麼的?

  反正你有七竅通透的玲瓏心,我有厚顏無恥鹹豬手,也算登對啦,過來走上幾招,看誰笑到最後。

  「另……另一方面,」姜湖定定神,乾咳一聲,「我注意到,他凡是以‘我’做主語的句子,形容詞都要多上幾個,句子成分也格外長,不經意間帶出那麼一種自己很了不起,自己優秀而又孤獨的感覺。自戀型人格障礙的人沉迷在自己很成功的幻想中,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甚至他提到父親的時候,也著重突出了自己的父親是‘血統貢獻者’這層意思,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少人理解,極端地以自我為中心……呃……」

  沈夜熙一直黏著他,姜湖一直躲躲躲,沒留神到椅子的長度和寬度,然後悲劇了,直接在穿著制服的流氓沈隊的步步緊逼下坐空了,沈夜熙眼疾手快,一把把他勾起來,兩個人之間隔著鏤空的椅子背,沈夜熙的手臂就那麼堂而皇之地環著姜湖的肋下,大有不願意放開的意思。

  夜已經很暗了,滿是木頭家具的小旅館裡燈光有些昏暗,筆記本屏幕上的螢光悠悠地亮著,姜湖惶然間抬起眼,正好對上沈夜熙的目光,那些心照不宣突然間就洶湧而來,曖昧一發不可收拾似的瀰漫開來。

  姜湖覺得嘴唇有些發乾,不自在地輕輕抿了一下,燈光下顯得略薄的嘴唇浮上淡淡的水光,沈夜熙後來覺得,自己那一瞬間的感覺,頗有點惡向膽邊生的意思。心頭突然一熱,就那麼被蠱惑了一樣,低下頭去,觸碰到他淡色的嘴唇,那異乎尋常的溫軟像是被點著了的導火索一樣,一路順著他的靈魂似的傾巢而下,一直以來引而不發的情愫像是決了堤。

  生澀,卻又那麼深情。

  嘿你,說你呢,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麼?要躲我躲到哪天去?

  姜湖完全懵了,這思想上的偉人和行動上的矮子徹底手足無措了,沈夜熙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每次都在他不及做什麼的時候,及時制止了,沒想到這回人家上了真格的。

  思慮過重的人,總是忍不住在事情不明朗的時候瞻前顧後一番,左思右想,游魚似的不肯輕易接近,倒也不是膽小,就是凡事看著不那麼爽利。當然,姜湖壓根也不是什麼爽利人。

  等沈夜熙意猶未盡地放開他,慢慢地退後兩寸,就看見這向來裝孫子一流、心思比海溝還深的人仍是一副傻乎乎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忍不住輕笑起來。

  他這一笑,姜湖終於回過神來,猛地跳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咣當一下撞著身後的木頭桌子,筆記本屏幕都跟著他閃了閃:「我……我……」

  沈夜熙心裡反而平靜了,微微抬起頭看著他,目光柔和,他現在的心理感受,用民間一句經典的話形容,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子親都親了,你想怎麼著吧。

  姜湖「我」了半天,突然發現自己這段時間在安老師的輔導下頗有進境的中文,又都還給了那位偉大的語言工作者,死活想不起這主語後邊應該串上個什麼謂語。

  「你什麼?」沈夜熙笑眯眯地問。

  「我……我想說那個自戀型人格障礙患者缺乏共情的能力,過分關注自己而分不清自我和別人的界限,難以理解別人的想法和感情,冷漠而內向,有特權感還……」

  沈夜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姜醫生,你的CPU終於短路了麼?姜湖說著說著沒聲音了,目光游移地避開沈夜熙的視線,靜默了兩秒,沈夜熙突然大笑起來。

  第一眼看見姜湖,就覺得這傢伙是純種天然呆,可是相處一段時間,又覺得他城府很深,明明就是個披著天然呆皮的腹黑,這會兒沈夜熙終於看明白了,掩藏在他種種不分明的、迷霧一樣的腹黑下的,原來其實還是一顆天然呆的心。

  姜湖用手按按自己的額角,臉上的表情變換不定,終於也沒憋住,笑了出來。

  尷尬曖昧的氣氛卻被他這麼一笑給笑沒了:「剛剛我……」姜湖才說了三個字,就被沈夜熙搖搖手打斷:「沒事,你繼續,那個自戀型人格障礙和姚皎。」

  姜湖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似的,轉開目光,重新坐回椅子上:「姚皎一直處在一種極端矛盾的心情裡,他渴望保持低調正常的生活,又因為某種叛逆的心理,而想要抗爭,拚命地違抗著自己的本性。他在意別人的看法,在意來自親人的抗拒,於是苦惱,已經有初步的精神分裂的症狀。而自戀型人格障礙者,剛剛也說了,會有很強烈的特權感,和別人不一樣這一點,對於他們來說,有的時候是驕傲的來源,他們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只有少數人能理解自己。就像這個人在日誌裡寫的,像是水邊臨照的納西索斯——只沉迷於自己。」

  「那他扯上那麼多又頹廢又蛋 疼的廢話,又是為什麼?」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點,就是試圖通過這樣,建立和別人的聯繫。他是完全生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無法真正理解別人,這些情緒,只是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這種高貴的,不被別人所理解的……」

  「遺世獨立那種神仙聖人似的應該有的孤獨感?」沈隊的詞彙量其實挺豐富的。

  姜湖點點頭。沈夜熙想了想,問他:「如果我們假設,他通過這麼一種形式,來吸引自己的獵物,他用了花窗的音來做密碼,那麼對於他來說,這個酒吧一定有特殊的意義,或者這個酒吧在他眼裡,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延伸。」

  嫌疑犯的範圍驟然縮小了,沈夜熙心裡想到了什麼,有了數,掏出手機來,把自己這邊想到的東西告訴了盛遙,讓他們明天在繼續關注這個日誌的同時,查看所有經常出入花窗的客人……和經營者。

  姜湖默默地轉過身去,繼續看著那些充滿了辭藻華麗,和對他來說有些閱讀難度的長句的日誌,一隻垂在桌子底下的手卻悄悄握了起來,目光是一行一行地掃過去了,可心裡究竟看進去了幾個字,到不好說了。

  然後沈夜熙打完電話走過來,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我說,明天再弄吧,差不多該休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