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的時候,出去了一天的一群人才回來。莫局說得對,他們這幫人精,個個手底下都有那麼幾條別人不知道的路子,盛遙身上明顯帶了酒氣,領口打開了,偏白的皮膚上浮起一層淺淺的紅,眼神還算清明。
蘇君子倒了杯溫水,又從抽屜裡取出一罐蜂蜜,加了一勺拌勻了遞給他。
盛遙笑著道了聲謝接過來,喝了幾口,就抱著水杯安分地坐在那裡。出入烏煙瘴氣的地方不是一次了,一整天跟幾個線人轉著圈地找人,不過想知道點什麼也得付出代價,那幫老流氓不管你是不是當值警察有規定不能喝酒,當中被灌了好幾圈,又不好翻臉不接著。況且楊曼再彪悍也是女孩子,敬給她的,都被盛遙不動聲色地擋了下來,這回雖然還知道東南西北,也是有點醉了。
有人喝多了愛哭,有人喝多了愛笑,有人喝多了話多,盛遙大概就屬於那種喝多了反而安靜的人,基本上這時候他要不是倒頭就睡,就是變個沒嘴的葫蘆,有點呆地坐在一邊,不到非開口不可的時候,就一句話也不說了。
都說這種人城府深沉,盛遙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只是習慣把事情都爛在心裡。
剛剛一進門的時候,每個人聞到他身上的酒味,都忍不住問一句「盛遙沒事吧」,只有君子不問,輕輕地嘆口氣搖搖頭,然後遞過一杯據說能解酒的蜂蜜水,好像他一直在那裡,盛遙突然有些恍惚。他覺得每天想著那個人看著那個人的日子,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心裡的悸動好像被舒久帶給他的焦頭爛額給擠出去了,那傢伙有時候鬧騰得像個孩子,片刻不看著他,就會出點讓人哭笑不得的情況。
盛遙想,原來兩個人維持這種既曖昧又純粹的身體上的交往,已經快半年了,都已經要習慣了。
溫溫的蜂蜜水透過玻璃杯傳到他的指尖上,盛遙的目光落在映著燈光的水面上,一動不動,眾人也都知道他喝多了犯懶,乾脆不去問他,就聽著楊曼說。
楊曼拍拍盛遙的肩膀,感激的意思不言而喻,簡短地說:「我們找到喬慧芝的兒子了,已經讓人盯上了。」她從包裡掏出一張小紙條,上面用鉛筆寫了一個地址。
「這小子什麼情況?」沈夜熙搬過一個軟軟的轉椅,讓盛遙坐下。
「喬慧芝這個兒子叫李永旺,二十八了,游手好閒的混混一個,現在還靠他媽養著,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他還賭?」蘇君子問。
「賭得厲害,就是因為這個,輸光了錢,被他媽大罵了一通,離家出走沒錢還債,然後被人抓了起來,要他的命抵債。」楊曼說,補充了一句,「我估計是有人陷害他,要不然不至於輸那麼多。」
「多少?」沈夜熙問。
楊曼伸出五根手指頭:「五千萬,據說那傻小子輸了這麼多錢,覺得有點萬念俱灰,這時候有個人站出來,說,再給他一個機會,贏了就替他付錢,輸了就拿他的小命抵債,那個……怡寧,你男人說那喬嬸怎麼著?老實本分?我覺得靠譜,看她生這兒子智商就知道這女人也不是啥精明的。」
安怡寧聳聳肩:「別問我,這案子我就管配合鄭哥他們,給你們當跑腿小妹了,避嫌。」
「避毛嫌,莫局跟翟家不定有什麼私下交易呢,官匪相護的,」楊曼誇張地撇撇嘴,「後邊兒的事你們估計得八九不離十,聽說喬慧芝親自找上門去,不知道說了什麼好話,對方答應先留著李永旺,後來她又找上門一次,對方就把李永旺給放了。放出來以後,喬慧芝找了個信得過的朋友,讓他幫著把李永旺藏起來,不過幸運的是,她這個‘信得過’的朋友正好是我一線人老杜,這老小子行蹤不定,不過這回讓我們逮住他了,也不好不給這個面子。」
「喬慧芝第一次去應該是和對方達成了什麼交易,對方要求她做什麼事,兌現了就放人,第二次再去的時候,對方放了人,應該是事情已經辦成了,那喬慧芝讓人把她兒子藏起來,是為了怕他被翟海東對付?」蘇君子問,繼而又搖搖頭,「不對,既然是替對方辦事,那為什麼不乾脆求對方給李永旺一個庇護?」
「有可能是信不過閔言,要麼是……她對舊主感情還是深厚的。」沈夜熙慢吞吞地說,「所以給閔言的東西其實是假的,真的在她兒子手裡。難道是她想著萬一東窗事發,她一死了之,再讓李永旺把東西還回去,翟海東就不會為難她兒子了麼?說不定還以為李永旺忠心耿耿大義滅親?」
沈夜熙說完自己都搖搖頭:「那可真是……君子,你們那邊怎麼樣?」
蘇君子「哦」了一聲,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翟海東對閔言很瞭解,給的資料也挺全,就是一條,閔言身邊好像突然出現了個挺神秘的人,我查訪了不少人,都是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但是沒見過。」
「是什麼樣的人?」半天沒吭聲的姜湖突然插 進一句。
蘇君子搖搖頭:「這真不知道,打聽了很多地方,沒有一個靠譜的說法,聽說閔言恭恭敬敬地稱呼那個人‘老師’,只知道應該是個男的,歲數……大概也不小了。」
姜湖眼睛裡劃過一絲冷光,沒再追問,沈夜熙也皺皺眉:「這個人應該是個關鍵人物,再看看,必要地時候把李永旺逮回來,今天大家也都累了,散了吧。」
他看了一眼縮在椅子裡的盛遙:「盛遙你別開車了,要麼晚上坐我們車回去?」
盛遙反應遲鈍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半天,才說話,語速比平時慢好幾倍:「哦,不用了,晚上有人接我。」
「喲,誰呀——」這是一個辦公室的八卦男女們異口同聲,盛遙挺沒精神地笑了一下,裝死不吱聲了。
楊曼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眼珠一轉,回頭對姜湖說:「漿糊小可愛,去給走了一天腿都走斷了的姐姐倒杯咖啡行不?」
沈夜熙不悅,剛想說什麼,就看見楊曼給了他一個挺猥瑣的眼神。
姜湖好脾氣好使喚的名聲已經傳遍整個警局了,楊小姐有需要,立刻二話沒說,拿起她桌上的杯子就出去了。他前腳出門,剛還裝柔弱的楊曼立刻對沈夜熙勾勾手指,蘇君子正抱過一個長風衣搭在盛遙身上,讓他先睡一會,沒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安怡寧見狀把臉扭到一邊去,一臉純潔且大義凜然地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沈夜熙眨眨眼——你幹啥?
就看見楊曼動作和表情無一不猥瑣地從抽屜裡拿出一塊U盤,塞到沈夜熙手裡,擠擠眼睛:「好東西,你懂的。」
沈夜熙莫名其妙,剛想問她一句這是什麼好東西,就聽楊曼壓低了聲音:「沈隊呀,掃黃組晝伏夜出的,很辛苦的,咱就算為了科普,也有別的渠道不是?」
沈夜熙的臉色騰地變了。
安怡寧神色可疑地低下頭去,雙肩顫抖不已。沈夜熙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有點尷尬地站在那。
正好這時候,姜湖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推門進來了,只見沈夜熙剎那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把U盤塞進兜裡,手快得讓周圍的圍觀群眾眼前只飄過一片殘影,然後一臉正義加淡定地飄走。
楊曼已經抽筋了,姜湖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過了一會,盛遙的電話響了,他已經睡得迷迷糊糊了,順手接起來,含糊地應了一聲:「喂?嗯……好,你到了是吧,我馬上……」
楊曼眼疾手快地把手機從他手裡抽出來,拿起來連珠炮似的說:「別聽他的,盛遙站都站不起來了,還是你進來吧。」
盛遙反抗,被作為空手道高手的楊大小姐牢牢地壓在椅子裡。盛遙讓她氣笑了:「楊曼,別鬧了,給我。」
電話裡的人好像說了些什麼,只見楊曼一臉眉飛色舞:「沒事沒事,能進來,我跟門衛說一聲,辦公室?辦公室在二樓,樓道口有指示牌,寫著怎麼走呢,好了啊,快點過來!」然後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安怡寧挑著大拇指說:「楊姐,我對你的膜拜之情好似滔滔江水,太平洋灌滿了也不夠!」
楊曼擺擺手:「小意思。」
盛遙有氣無力地說:「我要告狀,黃醫生呢?我要上訪!」
楊曼打過招呼,門衛果然馬上就把舒久給放進來了,此人把車停在門口,帶著墨鏡,穿得相當低調地走了進來,居然沒被人發現,要麼說現代人的化妝技術高呢,離開了屏幕,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舒久找到了辦公室,把墨鏡摘下來掛在胸前,抬頭確認了一下,敲了門。才敲了一下,第二下還沒來得及落下,就看見門「噌」一下被打開了,裡面「嗖嗖嗖」好幾道目光,帶著各種各樣打量的意味落在他身上。
舒久再久經考驗,也受不了這幫人民警察X光線一樣的掃瞄,於是腳步頓住,站在門口笑了一下,有點裝乖意味地說:「大家好,我來接阿遙。」
安怡寧「啊」了一聲:「你是……你是那個……」
舒久吐吐舌頭:「我們見過面的。」他一眼就看見縮在椅子裡挺沒精神地盛遙,於是挺自來熟地說,「你們是不是欺負他了?」
安怡寧捏著嗓子輕輕地學了一句:「你們是不是欺負他了——哎呦……」
盛遙帶了點笑意瞪了她一眼,要站起來,被舒久一把按住。盛遙挑眉看著他:「怎麼了?」
舒久突然彎下腰,一把勾住盛遙的腿彎,整個把他抱起來,圍觀群眾三名目瞪口呆,狼女兩隻開始尖叫,盛遙嚇了一跳,酒立刻醒了大半,一把拉住舒久的領子:「你你你……」
其實以盛遙的臉皮厚度,不好意思大概是不會的,不過他自己雖然遠說不上五大三粗,可也是一大老爺們兒,就怕舒久那兩條中看不中用的胳膊一哆嗦地再把他摔下來,雙腳懸空,晃得他臉愣是有點白。
舒久確實吃力,不過吃力歸吃力,表面上還是風輕雲淡一副幸福得意的小樣兒,環視了周圍一圈,笑眯眯地說:「那我們先走了,大家工作辛苦,早點回家。」
他的目光停在蘇君子身上的時候,那笑容好像更燦爛了些,然後一路抱著人走了。
楊曼沖沈夜熙意味不明地擠擠眼睛,沈夜熙乾咳一聲,假裝沒看見,勾起姜湖的肩膀:「走了,下班了。」
楊曼感慨:「我是多麼想在沈隊兜裡裝個竊聽器呀!」
安怡寧想了想:「你可以自己腦補。」
蘇君子這才反應過來似的,指著門口的方向結巴:「那個人……盛遙……」
楊曼和安怡寧對視一眼,君子哥,您那反射弧是咋長的呀!
沈夜熙和姜湖出了辦公室,正好對面一個傳達室的同志小跑著過來,遞給姜湖一個小郵包:「姜醫生,有你的包裹,我剛看見,幸好趕上了,我還以為你們走了呢。」
姜湖道了聲謝,有點疑惑,實在想不出誰會給自己寄包裹,他打開郵包,裡面掉出一個小盒子,和一封賀卡,盒子裡是一隻帶著穿著護士服的卡通小貓,姜湖面無表情地打開賀卡,裡面沒開頭沒落款,只有一行字:嘿,好久不見,最近好麼?天氣反覆,要注意身體。
姜湖看完以後把這些東西重新放回去,回頭對沈夜熙笑笑:「沒什麼,一個朋友。」
他的聲音、語速、表情乃至肢體語言都極正常,但是站得很近的沈夜熙注意到,在看見那隻小貓的瞬間,姜湖的瞳孔猛地縮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