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盡頭還是雪。
雖然在這無路的崎嶇山谷裡行得筋疲力盡,但她確實說對了一點:沒有道路就沒有居人。
終於走到地勢最低處,目之所及,仍只有疏密錯落的雪,間或冒出一點枯草的尖。她在他耳邊道:「歇歇吧。」手往側邊一指,「那兒有個山洞。」
他隨她所指處走去,果然是個半人高的洞口,他放她下來,便要彎身往裡走去,她在其後淡淡道了一聲:「當心有蛇。」
這山洞洞口雖矮,內裡卻似乎所容甚大,只是光線暗淡,徐斂眉看不清楚。忽而一聲輕微的擦響,然後一道火光在他手上亮了起來。她微挑眉,「你何時做的火摺子?」
「您休息的時候。」柳斜橋說著,將點著火的樹枝晃了一晃,便映出這洞穴影影綽綽的形貌。原來這裡竟有兩丈多高,數十丈方圓,四壁乾燥,莫說蛇了,連雜草都無一根。他將火把在石壁縫隙中安置好,道:「此處他們一時半會尋不來。」
徐斂眉點點頭,走到火把旁邊,靠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終於暫時安全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全身的骨骼都在疲倦地發痛,她幾乎想就此睡死過去。可是她卻仍然睜著眼睛,看著柳斜橋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然後在自己面前坐下。
他仍穿著范國的軍甲,她猜自己也是。此刻那甲衣上的雪被火把烘得融了,便滴滴答答地淌成了水。頭髮糾結在一起,臉上冒出了隔夜的青茬,他看上去頗有些狼狽,卻令她覺得好像比以往還要好看很多。
至少這個時候,他不再是那個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柳先生,她也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決策千里的徐公主。至少這個時候,她想,他的每一個表情看起來都那麼真實。
他伸出手來,輕輕捋了下她半濕的頭髮,「不歇會兒麼?」
這樣的語氣,於他來說幾乎可算是溫柔了。她怔怔地搖了搖頭,她怕自己睡過去後,醒來便再見不到這樣的他了。
他淡淡一笑,又往她身邊坐了一些,道:「趁著有火暖和,先好好睡一覺。往後的事情,醒來再想。」
「那你呢?」她問。
「我陪著您。」他回答。
她的手在地上悄悄地移動,忽而,被他抓住了。他臉上的笑影似乎還沒有消散,就這樣睨了她一眼。她抿住了唇。
他的另一隻手伸出來,攬住了她的肩頭,讓她慢慢靠入自己懷中來。「將就一下。」他的聲音好像是響在她的夢裡,「待衣裳烘乾了,便會好受得多。」
***
徐斂眉是被寒冷催醒的。
原來那火把已熄滅,濕潤的寒意滲入四肢百骸,又集聚在腦海,不知所由的疼痛一齊發作了起來。她半撐著身子坐起,發現自己身下墊著柔軟的布料,還兀自散發著孤獨的體溫。四周靜極了,又暗極了,外間大約已入黃昏,矇昧的光匍匐在洞口方寸之地,還被那簌簌的落雪的影子所侵擾。
柳先生到哪裡去了?
她揉了揉額頭,雖然勉力讓自己冷靜,卻仍止不住心中不斷湧起的複雜情緒。他若是丟了她,她自己也可以逃生;但他若是去找范國人來呢?這時候她不得不反省起自己的輕信,昨夜發生的那些生死奔命的事情,其實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幻夢吧?他怎麼會真的捨命救她,她又怎麼能相信他?
才剛遭了范瓚的背叛,轉眼又將自己的脆弱暴露給另一個男人。她怎麼能做這種傻事?
她探手入懷,那把從不離身的匕首還在。她握著匕首的柄,深呼吸一口氣,往洞外走去。
忽而,一個身影遮住了洞口的光。
她一怔,而柳斜橋已探身進來,懷中抱著一把乾柴,肩上負著幾隻野物。兩人差點撞上,她後退一步,他站直了身,道:「您醒了。」
很自然的一句話,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她靜靜看著男人把那些東西都扔在地上,專心地生起了火,慢慢地將手從匕首上移開。
辟啪幾聲,火光耀了出來。她這才看清他帶來的東西,有藥草和死了的野獐子。那野獐子還是洗淨了剖了皮的,柳斜橋將它架在火上,轉身又去收拾牆角。牆角是她方才睡過的地方,原是鋪著他的外袍,他在那外袍下堆了很多柔軟的乾草,又壓了一壓,手法很是熟練。
他的身上散發出洗浴過後的微涼的清氣。長髮重新梳理過了,以桐木簪束了一半,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逸的鬢角。他又穿回了他的青衫,敝舊而樸素,胸前的衣襟微微敞開,一隻雪白的小玩意冒出了頭來……
「嗯?」饒是她見慣了各種陣仗,此時也忍不住驚訝地低哼了一聲。
他好像這才想起來,連忙將懷中的小兔子小心抱了出來,「這是我在谷中撿的。它斷了腿,險些凍死在雪地裡。」說著,他便要將這兔子遞給她,她卻沒有伸手。他眸色一暗,將它放在了地上。
它也不跑不跳,就在那小小的巴掌地面上蜷著身子躺了下來。
徐斂眉咬著唇靠近一些,看見它的左後腿上綁著一條青色的布料,上泛著乾涸的血跡。它微微眯了眼,好像在打量她,她也不怕,便這樣與它對視。
烤獐子的香味散發出來,油水一滴滴落在火堆裡。
「小時候,父君也送過我一隻兔子。」徐斂眉生硬地道,「誰知我抱著它的時候它卻咬我,我嚇得手一鬆,它便跑了。」
「兔子被欺負得急了,自然會咬人的。」他淡淡道。
她迷惑地望著他,「可我何嘗欺負過它呢?我給它好吃好住地供著,還陪它玩,去哪裡都帶上它。我這麼喜歡它,它為何還要這樣對我?」
他許久沒有說話;野獐子徹底烤得熟了,他取將下來,她便拿出了那把匕首來割獐子肉。他看著她毫不費力的動作,道:「那或許只是它不喜歡您吧。」
「喀」,鋒銳的匕首割到了骨頭,發出刺耳的一響。
「都不重要了。」她說,「後來它被我祖父的下人抓了去,燉了菜。」
她扯下一塊肉來遞給他,他搖搖頭,她正要送進自己口中,衣擺卻被什麼蹭了兩蹭。
她低頭,見是那雪白的兔子,正仰著小腦袋安靜地看著她。她被小兔子那若有所待的神情逗笑了:「你莫不是一隻吃肉的兔子?」
柳斜橋道:「這隻兔子看來是喜歡您的。」
她瞥了他一眼。那眼中的笑意猶未及散去,一瞥之下,蕩人心魄。
***
一隻野獐子兩人分食,還留下大半,柳斜橋收好了,又去搗鼓他采來的那些草藥。她看看外邊已是全黑,但自己卻一無睡意,便拿一根草莖兒逗兔子玩。
這白兔聞了聞草莖,張口要吃時,她卻把草莖挪開;待它艱難地拖著傷腿追了上來,她卻又把草莖懸得高高的……
「您這樣待它,它都會記住的。」他一句話,打消了她所有玩興。
懊喪地扔了草莖隨它去吃,她轉頭,看見他在地上搗出了一團藥糊,不由皺了眉,「做什麼?」
「給您上藥。」他平靜地道,「請您將衣服脫了。」
她默了默,道:「我自己來。」
他的語氣沒有分毫變化:「您的傷在背上,您沒法子自己來。」
她驀地抬頭盯住了他。一晚上和樂融融,他沒有想到她還會對自己擺出這樣的眼神。鋒利的,像精鋼的箭鏃,直射過來,一無餘地。
一時間,他不覺難受,只覺尷尬。
兩隻手全染了藥草的黏膩汁液,苦味滲進了掌心肌理,往血液裡鑽去。他甩了甩手,道:「您不願意便算了罷。」說完他便起身。
「你去哪裡?」她發問。
「去洗手。」他道。
「哪裡有水?」她卻也站起了身,「我去沐浴。你帶路。」
他微微無奈地看向她,她已往前走去,話音緩了下來,彷彿是最終放棄了什麼,「回來你給我上藥。」
***
走出洞穴,便見雪月交映,整座山谷泛出柔和的銀白色。她道:「這范國的月亮,是不是比徐國的亮些?」
「那是因范國乾燥少雲,月光不受遮蔽。」他走到前面去為她引路。
「我聽聞范國與西涼交界的地方,傳唱著一首歌。說是這月亮雖亮,卻寒冷迫人……」
「月兮月兮,皎而寒兮,我獨無衣。月兮月兮,出而落兮,我獨不歸。」他低聲道,「這是戍邊將士的歌。」
「是了。」她點點頭,「總有一日,我會讓所有的將士都不再唱這首歌。」
他一怔,但聽她續道:「我會讓月出與月落的地方,都只有一個國家,那就是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