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珍重意

「母妃!」

夏日的鳴霜苑裡,奼紫嫣紅一時齊綻,隨著天邊的彩日流雲一同幻出無窮的夢影。她沿著記憶裡那條長長的繽紛的花廊奔跑,腳底的小屐啪嗒啪嗒踏出吵鬧的響,將花叢中的白色蝴蝶都驚了出來,翩翩飛動到垂柳深處去了。

「阿斂?小心一點!」母妃就在花廊的盡頭笑著等她,朝她張開雙臂。她歡喜地叫了一聲,一下子撲進了母妃的懷裡去,拉著母妃的袖子撒嬌道:「母妃母妃,陪阿斂去捉知了吧!」

母妃還未作答,卻先聽見一旁父君和藹的聲音:「怎麼又鬧你母妃?你母妃身子不好,讓鴻賓陪你玩去吧!」

她一聽便急了,連忙從母妃身上下來,拉著母妃左看右看,「母妃您生病了嗎?什麼病?重不重?」

母妃卻臉紅了,不說話,拿眼斜覷涼亭上的父君。父君笑了起來,道:「你母妃要給你帶個弟弟妹妹來,你得乖一些。」

她的眉毛擰住了,「弟弟妹妹?」

父君笑著點點頭,「是啊,阿斂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呀?」

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想了想,才說:「阿斂想要個大哥哥。」

父君和母妃愣了一下,旋即便開懷地笑出了聲。她卻好像有些鬱悶,一臉沒好氣地看著他們倆,全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要是能有個大哥哥,父君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她以為自己叫了出來,其實卻沒有,暑熱的氣流從她眼前浮動而過,她在父君和母妃的眼裡仍然只不過是個異想天開的小孩子。他們還在笑,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說的話。

笑聲,蟬鳴聲,風聲,鳥語聲……那是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夏天。

徐斂眉睜開眼,便立即被火光耀了一下,她發現自己正側躺在火堆近旁,連髮梢都沾上了一點火星子,難怪夢裡那樣熱。然而腰身上卻被一隻手臂圈住了,似乎是在睡夢里拉著她不要往那火焰的深淵掉下去。

男人的呼吸在她身後停勻地起伏,已是睡得熟了。

天仍未曉,篝火仍未燃盡,而夢中那陣眩暈的心悸仍未過去。她靜靜躺了一會,才輕輕地挪開了柳斜橋的手,一個人走到了一邊上去。

***

天亮的時候,柳斜橋從洞裡出來,便見徐斂眉正抱膝坐在洞口邊的石頭上,眼望著白雪皚皚的山林,不知在想些什麼。

路過的風吹起她的發,間或露出她那白得幾近透明的面容,一雙深潭樣的眼底波瀾不驚。他走上幾步,腳底踩碎了積雪,她才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殿下沒有睡好麼?」他輕聲問。

她輕輕笑道:「夢見了一些事情,便起來坐一坐,誰曉得坐到了這個時候。」說著將手邊東西往前一推,「順道去摘來的野果子,權充早飯吧。」

他拿起那野果子瞧了瞧,她卻笑得好像更開心了:「你大約沒見過,放心,我方才也吃了。」說著還拿起一顆咬住,朝他眨了眨眼。

他有些赧然,也覺腹餓,便默默吃了起來。她一邊頗感興趣地看著他,一邊道:「冬日在狹道里行軍,有時同糧車斷了,便可以讓士兵們去找這些果子吃。它們都長在陰涼的地方,往往還能引導軍隊找到水源。」頓了頓,又道,「這也是我大哥教與我的。」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雙眸如水,因了他的闖入而泛起些微的漣漪。他低聲道:「您昨晚夢見什麼了?」

這話問得有些僭越,但話裡的關心卻讓她心中微微有了暖意。她轉過頭去,雲淡風輕地道:「夢見了我的母妃。」

他一怔,「徐夫人?」他過去從未曾聽說過。

「我父君繼位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所以她算不上徐夫人。」徐斂眉淡淡地道,「我夢見我們一家人在鳴霜苑裡遊憩,我母妃懷了身子,父君便小心地呵護著她……」她抬起頭來,沒有嘆氣,就讓話語突兀地斷在了這裡。

他道:「殿下還有弟妹的麼?」

「沒有。」她說,「那一年恰遇上莒國來襲,父君在戰鬥中受了重傷、雙腿殘廢,母妃受驚之下便小產了。從那之後,母妃便再不能懷娠了。」

柳斜橋沉默下來,走到她身邊,想了很久,卻是把她昨晚說過的話原封不動還給了她:「我不知如何安慰您,但若我說,我的父母家族都已經一個不剩了,您會不會好受一些?」

聞言,她竟爾笑出了聲。轉過頭看他,眼眸中煙波流轉,「這還是你第一次同我說起你的家人。」

他道:「日子過去太久,我也很少會想起他們了。」

她靜了片刻,才道:「莒國攻徐,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五歲。可我總記得那麼清楚,好像一切都發生在昨天一樣。」

莒國攻徐,那是件當時人都不曾注意過的事情;但後來徐公甫一繼位便滅了莒國,轟動天下,眾人也才記起原來更久以前還有過這樣一樁恥辱。

總是要在強大起來以後,才有資格讓人記住自己。人如是,國家也如是。

夢裡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已長大了,她已知道了父母親的笑聲裡,並不全是那些輕鬆愉快的事情。

柳斜橋將挪出洞來的小兔子抱到了腿上,「不論如何,您還有徐公和世子,還有徐國百姓。」

她低垂著眼也看著那隻小兔子,半晌,才道:「哪知到了此處,卻只能同先生相依為命了。」

他微微一笑,「承蒙殿下關照。」

聞言,她也淺淺地笑了起來。

***

援兵不來,追兵也不來,洞中的日月就彷彿凝固了一般。徐斂眉倒是毫不著急,還自到谷中獵野味去。柳斜橋也出門去,找來了一些乾燥的木柴收好,還搬進來幾塊平整石頭。又將兩人兩套范軍的甲衣拿去溪澗裡洗了洗,裁出鎧甲下的布料,和著幹草塞成了一張床褥子。

兩個人就這樣各自忙碌了一整天,到傍晚時分在洞口相聚時,心頭竟生出歸家一般的錯覺。

她看著柳斜橋堆出來的褥子,擰著眉毛道:「這……這有些小。」

「那就是給您做的。」柳斜橋一邊清理著她帶來的野雞一邊道。

「那你呢?」她在洞中轉了轉,「你睡哪兒?」

他不答,反而將那野雞提起來,又看了看道:「這是雪地裡凍死的?」

「啊,」她躲開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可不是麼,大雪天的,難道還有活蹦的野雞不成?」

他盯著她的側臉,像是很嚴肅,其實心裡早已想笑。「您知道野雞很難烹調的麼?」

「我知道。」她對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沒來由地氣短,索性一把將他手中什物奪了過去,「——我這就去給它拔毛。」

說著她便提著野雞要往外走去,他卻忽然從後頭伸過來雙臂,她驚得僵住——

他輕輕巧巧將她的東西奪下,漫不經心地道:「天底下哪有讓堂堂公主殿下打下手的道理。」

那懷抱旋即就鬆開了,她的一顆突然躍起的心又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

兩人吃過了烤野雞做的晚飯,月亮已掛在中天,夜的山谷裡寂靜一片,只有這一個小小洞穴裡散發出輕柔的暖意。

小兔子倚靠在徐斂眉的懷裡,傷腿蜷了起來,歪著小腦袋睡得正香。徐斂眉一手護著它,一手拿起一截頂端燒焦的乾柴在砂石地面上畫了起來,時而停下來陷入沉思。柳斜橋看過去,卻是許多他看不懂的線條,像是國境山川的輿地圖,卻又比輿地圖多了一些東西。

「這是什麼?」他問道。

她看他一眼,「這是沙盤。」

他怔住,「沙盤?」

「是啊。」她往某個地方點了點,「看,這是繇都。駐地離繇都最近的騎兵是臨涼騎,在繇都與臨涼郡的交界處。昨日范侯為了對付我,將騎兵都調出來了,可見臨涼郡對此早有準備。這樣的時刻,范侯不可能不提防著西涼,所以勢必還要從別處調兵排布在與西涼交界的一線上。……」

不知不覺,她將自己方才正在思索著的問題都自問自答了出來,偶或往那個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沙盤」上添些東西,話音漸低,目光漸深。他聽得似懂非懂,心裡卻被她那自信滿滿的模樣勾起了一簇細小的火苗,他抑住它,認真地、不動聲色地,帶上寡淡的一副神情。

她忽而停下來,看他一眼,心上難得地有了些羞赧,「獻醜了。這是我……從小愛玩的……遊戲。」

遊戲?他不禁失笑,「原來殿下小時候便是心懷天下了。」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笑,雖然明知道找不見他這笑容的底細,卻還是為之心動神馳,於此,她竟無計可施。

柳斜橋又道:「可惜在下沒有世子那樣的謀略,能同殿下一起縱橫這沙盤。」

她看著他那微露出寂寞似的表情,心頭像被什麼拉扯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一手撐在地上朝他靠近過去,仰著頭去諦視他的臉。他沒有後退,眼睫輕輕地眨了一下,像是蝴蝶搧動了一下翅膀,而後那清亮的泛著漣漪的眼眸便凝住了她。

徐斂眉抿了抿唇,「先生何須要那樣的謀略,先生已然是最好的了。」

她沉靜的目光中帶著幾分鄭重,他卻好像全無所覺,默了片刻,聲音清冷下來,「您對范將軍也會說這樣的話麼?」

「什麼?」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像是驚訝,旋即又回縮,像是冷酷的思量。

他慢慢地道:「您明明知道,這樣的話會讓人誤會。」

方才心底浮現的片刻溫存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她冷冷地道:「我從不說假話。」

他背轉身去,向火堆裡添了一根乾柴,聲音在火光裡有些飄忽:「在下問的不是真假。在下曾說過,范將軍對您,是一往情深的。」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連日以來的忙碌讓她沒有餘暇去想范瓚,此刻被他提起,她才驚覺那個人已經成了一個令她羞恥的禁忌——

范瓚是她曾嫁過的男人中,看起來,最接近於愛她的那一個;可也是她曾嫁過的男人中,最接近於殺了她的那一個。

她閉了閉眼,終於還是感到些乏力的惘然,「范將軍——我只說我要嫁他,不曾說我不會殺他;他卻說要保護我一輩子,轉眼便在我的酒杯裡下毒。你們男人究竟想要什麼?」

她的語氣是迷惑的,明明是個反問句,卻彷彿還要向他求解;她沒有聽見他的辯駁,於是這迷惑中還混雜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惱怒和冷嘲,「我說過我不想再守寡了。他想要什麼我給不了?他娶了我,儲位唾手可得,便是西涼,我也可讓他們不再襲擾范國邊境。他想要什麼我給不了?!」

她轉過頭,驀然間,卻被堵上了雙唇。

她震驚得忘了呼吸,只見他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彷彿深海裡落了漫天的繁星。下一刻她便覺出不適,他稍稍放開她一些,卻一手扣住了她的後肩,輾轉又吻了上來。

他的唇碾過她的,輕輕試探她的齒關;卻在她即將開城投降的前一刻,善解人意地退了出來。

不過是剎那間事。

他自己也在微微地喘息,目光卻更亮了,好像有火在燒,「您問男人想要什麼?男人想要的,都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