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明明白日裡才疑似吵了一架,半夜又來請他喝酒。他向來是摸不準女人的用意,尤其在她這樣柔和而胸有成竹地微笑著的時刻。

他從懸梯攀上了房簷,腳底的琉璃瓦十分光滑,他從未做過這種事,小心翼翼中總不免踩空一兩回。她突然就笑得很開心了,上前一把拉過了他,他還來不及抗議就被她按在了屋脊上,然後轉個身坐好。

兩人之間隔了一隻酒壺和兩隻酒盞的距離,面前的月亮忽而又遠了許多,彷彿是漠然地立在那重重雲山之外了。深秋的夜晚,風涼如冰,他咳嗽稍停,才發現她已經盯著他瞧了很久。

她道:「聽聞先生去過極北之地。」

「是。」他沙啞回答。

「那裡有什麼?」

「雪。」

「只有雪?」她眨了眨眼睛,「沒有人?沒有君王,沒有國家?」

他道:「只有雪。沒有人,沒有君王,沒有國家。」

「那真是個好地方。」她說。

兩人同時沉默了。

他低眉看她,見她的臉在月光映照下竟現出微紅,便知她在自己來之前已喝了不少。可她卻又斟了兩杯酒,低吟道:「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他接過一杯來,「這是離別的詩。」

「不應景?」她笑。

「殿下又要出遠門了?」

她搖搖頭,「何必出遠門才算離別?」

他靜了靜,朝她示意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她望著月亮,手中無意識地轉著空杯,「本宮雖說先生易醉,可也從未真見先生喝醉過。」

「任何人醉了都不好看的。」他說。

「不錯,先祖父也是這樣說。」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幾縷髮絲拂過她的臉頰,「本宮很小的時候,就被他逼著練酒量了。」

「原來徐文公對後輩如此嚴格。」

「你上回說,在你們南方,姑娘家是不讓喝酒的?」她笑笑,「那可真是遺憾,姑娘不知道酒有多好,你們也見不到喝醉的姑娘。」

「南人始終記得醇酒亡國。《尚書》謂殷人好飲,周人禁之……」

「那都是禁百姓飲酒。你看周公自己,祭祀飲宴,難道滴酒不沾?」她的話語慢了下來,「先祖父總希望,我能學會所有男孩子都會的事情。」

他飛快地掠了她一眼。

她恍如未覺,「那時候徐國只有三縣之地,比豐國雖然大些,但先祖父的爵位與豐伯平級,都是教別國瞧不起的。先祖父文韜武略,遠交近攻,在位期間徐國的領土擴大了兩倍,到臨死前,乃進爵為公。」

這些他都知道,於是「嗯」了一聲。

「可先祖父一直有個遺憾,就是父君的身體太虛弱了。」她喃喃,「父君其實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受了莒國人的陷害,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

「所以您執政以後,第一件事便是滅了莒國?」他低聲。

「雖然莒國不大,可當時先祖父剛剛去世,父君在病榻上即位,徐國的人心很亂。這樣的情勢下,要滅掉一個偌大的侯國固然很難,可若是做到了,便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她迷茫地笑起來,「我還在傷腦筋呢,莒侯竟來向我求親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來身為女人,還能有這樣的用處。」

他看著她,喉嚨有些乾啞,像是酒氣沿著嗓子蒸騰上來的。「殿下以一己之力將徐國整治為天下霸主,列國之間,誰都知曉殿下是個奇女子。」

她轉過頭來,幽麗的容顏上一雙孤清的眼睛默默地凝注著他。「你羨慕我?」

「是。」他啞聲道,「我羨慕您。」

她嘲諷地笑了一下,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他想,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在羨慕她什麼。他羨慕她那一往無前的孤勇,羨慕她那毫不留情的果決,羨慕她明明已經那麼聰明了,卻還可以漠視自己受到的傷害。

他也許比她聰明一些,但他永遠做不到像她這麼勇敢。

高處的夜風颳過,她有些冷似地縮起了腿,雙手抱膝發著呆。也許真是酒的緣故,她的話變少了。他放下酒杯道:「若是太冷,便回去。」說著他便站起來,打算過來扶她。

「本宮聽聞很南的地方,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沒有雪也沒有北風,但是有大海。」

她突然開口,說了這樣毫無章法的一番話。

他的身子僵住。就這樣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冷風徹骨而過,月光好像能將他整個人的骨肉皮都照個通透,可是這些,這些全都不如他面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來得可怕。

他的右手又開始發抖。

「你見過大海麼,先生?」她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微微眯了眼睛,目光落在很遙遠的地方。

「見過。」他將自己的聲線控制得很平穩,「在下是從東邊過來徐國的,東邊也有大海。」

她點點頭,「可是東邊的海同南邊的海是不一樣的。本宮曾經纏著楚厲王,說想去看看南海之濱,他也真是不分輕重,就為本宮一句話滅了一個國家。」

他的神祇僵硬了片刻。

「楚厲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而平淡地道,「他是愛您的。」

她低著頭,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我卻只想騙他而已。」這時候,她才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來,他比她高一個頭,她抬起目光直視他眼睛的樣子卻好像與他平齊,「你呢,柳先生?」

「什麼?」他的喉嚨動了動。她靠得太近了。

她的眼睛裡凝聚著朦朧的醉霧,漸漸地似乎有些看不清他了。試探到最後,又回到了那句無法證偽的話上。

「他們都說,只要我願意,任何男人都會愛上我。」她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片刻前還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好像是真的醉了,眼底是潮濕的紅暈,「我過去以為他們是對的,現在才知道,他們是騙我的。」

她後退一步,他連忙伸手拉住她,兩人在屋脊上危險地趔趄了一下才站定了。「他們是誰?」他喘著粗氣問。

「男人。」她說。

***

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喝醉的女人從屋頂上弄下來,懸梯的繩索都險些被他拽斷了。她喝醉以後竟然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鬧,就任他半扶半抱地帶進了臥房。他真不知她這是喝了多少了。

帶著她在床上坐好,自去打了盆水過來,正要給她擦臉,卻發現她已經躺倒在床上。他只好俯下身去親力親為,溫熱的毛巾觸上那張柔軟的臉時,她驀然睜開了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眼神清亮,好像流動著幽涼的泉水。

他忽而又懷疑她其實根本沒有醉了。

但她的呼吸確實很急促,酒氣上湧令她整張臉染著虛幻的紅,柔婉得像是夕陽邊的雲朵。一點燭光根本照不清晰她的樣子,只能看見簾影在她肌膚間摩挲拂動。

柳斜橋覺得這樣也無不可,他不需要將她看得更清楚,她最好也不要將他看得太清楚。他們就在這樣一個光影模糊的地帶裡呼吸相聞,彼此誘惑,明明互相警惕,但誰也不先加害對方。

因為誰也不先加害對方,就以為可以永遠如此相安無事地存活下去。

她的目光漸漸變得複雜,那是她從醉酒中清醒過來的預兆。然而她又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心好像快要跳出嗓子口了,近三十歲的成熟男人,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笨拙得無所措手足。他緩慢地俯下身去,鼻尖幾乎就要碰上她的鼻尖,唇與唇之間的縫隙一點點地咬合——

「匡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將兩人從迷夢中驚醒。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毛巾被自己攥得發了涼。她揉了揉額頭撐著床坐起,迷糊地問:「什麼聲音?」

那種迷瞪著眼的模樣,真是半點也不像平素那個威嚴的公主殿下了。聲音也軟糯糯的,便連那微醺的酒氣竟也顯得可愛而溫柔。

他怔了怔,「好像是後院裡的兔子……」

「啊,」她笑眯了眼,「是它!」

這種如見故人的口吻是怎麼回事?他看著她突然精神百倍地跳下床來,跑去後院看那隻將籠子抓得吱吱作響的野兔子。更深露重,院落裡晚風微涼,原本放在長案上的兔籠子被帶得撞在地上,那兔子見他們過來,更加急不可耐地用頭拱著籠子的鐵欄杆。

她笑道:「原來你在這裡!」便要伸手去摸它——

「小心!」他話剛出口,她那白皙的手指頭已被兔子惡狠狠咬了一口!

她立刻縮回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頭古怪地擰了擰,神變換了一瞬。

他忽然想起她曾經說過自己被兔子咬的事情。心沒來由地顫了一下,「它是餓極了,平日它從不咬人的……」說著他便低身將籠子打開,那兔子立刻跳出來吃草,再也不看他們一眼。

她怔怔地低頭看著那兔子一搖一搖的雪白的小尾巴,手指頭上還在滴血。

「可是你說過的,」她低聲道,「你說這隻兔子是喜歡我的。」

那是他在山谷裡說過的話了,她竟然還記得。看她這個模樣,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或許連自己迷了路都還不曉得,只是惘然地看著她所能求助的唯一一個人。他嘆口氣,抓起她的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酥麻的感覺倏忽直通心底,逼得她突然清醒了一半。她睜大了眼,立刻就要收回手去,他卻不放。

她感覺到他的舌頭輕柔地舔舐過那個極細小的傷口,她不由得乾澀地發出了聲音:「先生……」

他終於放開她,示意她去看那地上的小兔子,「您再摸摸看。」

她遲疑地低下身子,撫了撫白兔背上柔滑的毛。它回過頭來,嘴裡還在咀嚼,紅紅的眼睛不知望到了哪裡。忽然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她的手指頭。

「絲……」她沒有料到,看了一旁的柳斜橋一眼,「原來你是屬兔子的。」

「兔子舔您,說明它喜歡您。」他低聲道。

她的臉紅了,不再看他。

「我……我也想餵兔子。」她喃喃。

「我教您。」他湊過來,將草葉放在她手上。兩人的聲息明明都很輕,可她卻覺得這個夜晚熱鬧得厲害,草上露珠落下的滴答聲,草底促織有氣無力的最後的鳴叫聲,實在有些肥胖的兔子慢吞吞移到他們手邊來的腳步聲……她總害怕它還要咬自己,不知何時竟抓緊了身邊男人的手,男人沒有言語地回握住。

醉與醒的界限裡,徐斂眉想起了黃昏時分,她一個人走入了岑宮後的地牢,潮熱的地底下暗火重重,那個被多年牢獄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南吳臥底乾癟的聲音:「三王子麼……呵,那是個廢人。他同先王和世子都沒什麼感情……他的屍體是我收的,你知道嗎?他竟然躲在先王的屍體背後,到死也沒有出來戰鬥過……」

月影從疏枝間篩落,這個夏天就要過去了。

***

第二日,柳斜橋是被兔子舔醒的。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兔子還大力用腳拍了拍他身邊的枕頭,似乎在示意他女人已離去了。

他笑起來,「是她將你放到床上來叫我的?真是胡鬧。」

六月十七,徐公下詔,將新得楚地分出兩郡給豐國,兩郡給滇國;同時宣佈,楚國的十八個貴族俘虜已於昨夜自殺於牢獄之中。

***

一枝鮮紅的羽箭帶著獵獵長風呼嘯而過,「篤」地一聲,正中靶心。

黎明時分,空曠的演武場上,只有徐斂眉和幾個陪侍的將官。她將長髮束在冠中,一身挺括的戎裝,長弓在手,雙臂還保持著拉伸的動作,拇指扣住的弓把上鑲嵌著亮銀的箔片,那光芒反射到她的瞳仁中,冷定的神幾乎就同個男人一模一樣。

徐國的將領們對這樣的公主已是見怪不怪了。有時他們還感慨徐國的幸運,若說世子是將才,那公主便是帥才——

只可惜,是個女人。

「好箭法。」有人脫口讚道。

她冷冷地望過去,眉目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便奇異地舒展開了。女人的光彩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將長弓丟給侍從,迎過去笑道:「先生怎麼來了?」

「來看看殿下。」柳斜橋的笑容清淡得幾乎看不見,可是他就這樣立在秋風裡,青衣柔軟,神平和,就好像一道寬容著她闖入的風景。

可是一直禁錮著他的,是她。

讓下人將醒後的他引到演武場來的,也是她。

此刻的兩個人兩副笑容,又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呢?有時覺得不必再計較這許多,有時卻更難以細想其中的差別。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剎那間的歡喜,卻讓人迷戀得不敢放手。

「先生也來玩玩麼?」她吩咐侍從再取來一副未開的弓。

「多謝殿下好意。」他欠身道,「在下不通武藝,要叫各位將軍們笑話的。」

她微微頓住,目光掃向他,他一派平靜。俄而她又笑開,「便試試,何況還有本宮教你。不過本宮總知道你是謙虛的。」

說話間,她已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上了場,寒風壓草低,用稻草扎出的小人在十丈開外,背後是茫茫天地曠野。他接過她遞來的弓和箭,仍欲辯解:「殿下,我真的……」

她已抓住他的左手持起了弓,並將他的右手放在弦上。

她好像覺得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過去都是我大哥教我,如今可輪到我教別人啦。」女人頑皮的氣息蹭上他的頸項,身軀貼著他的後背給他校準動作,可他無法專心,不僅因為她在,也不僅因為她的話語。

他的右手,不要說引弓射箭,根本連一桶水都提不起。

女人給他擺好姿勢,便後退兩步,若期待、若信賴地看著他。

一時間,他竟不想看到她對自己失望的樣子。他轉過頭去凝望遠方的靶心,清晨的光束從裂開的天際墜落,正籠罩著眼前的荒草平疇。右手在弦上張開了又握緊,最後下定決心狠狠一拉時,卻只得一下短促刺耳的劃弦聲——

一聲輕響,羽箭還未飛出,便落在了地上。

幾位將官驚愕了一瞬,便即寬慰他道:「駙馬是治國的大才,文質彬彬,這等武夫的粗事,不會也罷!」

「依你們的意思,本宮是個武夫了?」徐斂眉眼角微挑發了話,眾人立刻噤聲。

她走上前,將他手中的弓箭扔掉,道:「你不喜歡,我便不玩。」

這話說得有些蠻橫,好像片刻前她不是在逼著他「玩」似的。但無論如何,她用這種小孩子般的語氣把他的難堪遮掩了過去,而沒有露出那種失望的表情,這讓他鬆了口氣。

她帶他走出了演武場,自去將戎裝換下,穿上一身月白襴袍,髮冠未解,手搖摺扇,便換作了翩翩佳公子模樣。他看著,溫和道:「殿下如此男裝打扮,倒能將岑都的公子王孫都比下去了。」

她笑道:「但教你在我身邊,女人們便不會看我。」

「殿下要去都城裡麼?」他問。

「你不想去看看?」她眨了眨眼,「看看本宮治下的徐國,是什麼模樣。」說著又拿摺扇拍拍腦袋,「本宮忘了,那四個月裡,你大約早已看夠了。」

他的神微微一僵。她卻握住了他的右手,雙眼笑得眯了起來,像一隻明明在耍賴卻仍讓人不忍斥責的小狐狸:「冷了?再過些日子,便要降霜了。」

「柳先生,我們已認識四年了。」

***

今年的天氣冷得也太早。走在乾燥的街道上,撲面的空氣都似挾著寒光的刃。柳斜橋出門時未及多想,此刻才發覺穿得少了,冷風襲來,逼出他一連串的咳嗽。她不說話,只是將他的手捂在了手心裡。

拐過幾個彎,道路變得空廓,地勢低下,是臨近岑河了。她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臨街的茶樓,他跟在她後邊半步,倒像個小廝。

「是梅公子!」小二看到她來,笑著回頭朝掌櫃的喊了一聲,「梅公子可有日子沒來小店啦!還是二樓的雅間?還是鐵雲根?」

徐斂眉頷首道:「近來忙於俗務,真是慚愧。」

小二道:「梅公子忙的俗務,想必都是大事,我等升斗小民哪裡想像得出呢!」一邊說著一邊領他們上了二樓,頓時清氣撲面,原來二樓四面軒窗大開,江上雲氣穿窗來去,直如神仙之地。不過也因為天冷,雖然放下了隔簾,仍是寒風肆虐,是以二樓不見幾個客人。她停了步子,深呼吸了一下,回頭朝柳斜橋一笑:「這茶樓位置選得巧妙,江上風雲對沖,都在此間化為具象了。」

他衷心道:「表**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怪不得此地題名容容閣,鬧市之中,乃有此山人之野趣。」

她愕然:「我只記得容容是此間老闆娘的閨名。」

一旁的小二忍不住悶笑出聲。柳斜橋難得地臉紅了,連著咳嗽了幾聲,直到兩人在雅間裡坐定,還不肯再說話。

雅間是由嵌著珠箔的竹簾隔開,江風來去,便聽見珠箔交擊的清貴而和悅的聲響。從窗邊望去,一條長河在底下蜿蜒而過,河的兩岸俱是炊煙人家,河上橋樑處處,河下小舟停泊,雲霧垂落,將眼底萬事萬物都點染得有些縹緲。

「岑河是岑都的母親河,也是徐國的母親河。」她看著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當然它不夠大,也不夠長,到了冬日裡,還會結冰的。」

「足夠了。」他低聲道,「岑河貫通徐之南北,一年四季商旅來往河上,是殿下的大功臣。」

「先生慧眼。我曾說過,都城首要是四通八達;譬若東南邊上的梓城,通往岑都的陸路郵驛最快要走五日,而水路只需兩日半。」她淡淡地道。

「少了一倍的時間。」

「所以徐國十八年前敗給莒國的那一場戰事,莒國便是在冬日進攻梓城,岑河結冰不通,消息傳到岑都時,梓城已然陷落。」她的目光很冷,窗外的風吹起她鬢邊的發絲,將她的肌膚吹得剔透。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今非昔比,如今莒國已滅,似莒國那樣的侯國,殿下也不再放在眼裡了?」

她轉過頭來看著他,許久,開口:「不錯。如今我連王爵之國都不再放在眼裡了。」

他的手顫了一下。就在這時,小二在竹簾外吆喝一聲:「鐵雲根——」奉上了一壺清茶。

「這茶名,總得有些名道?」他移開眼光,換了話題。

她笑了,「你嘗了便知曉。」

他執起茶杯,飲了一口,當即皺起了眉,「好澀。」

她悠悠然品了一口,「這茶葉極硬,須長久泡在水裡才稍微見軟,氣味苦澀枯涸,卻是提神的絕佳好物。」

「雲根乃山上之石,鐵雲根,是說這茶堅如鐵石?」他微挑眉。

她笑道:「先生是南人,想必喝不慣這樣的茶?據說這茶喝得多了,人的心腸也會變硬。」

他的眸光從容,「原來殿下披靡列國,法寶都在此杯中。」

這話像是投機的稱讚,又像是平靜的反諷,她靜了片刻,輕輕地道:「我總希望這說法是真的。」

他不言語了。

時至近午,日隱不出,天際壓下冷漠的陰雲,秋風清峭,河水沉滯。他忽而望見一艘小船從岑河上游而來,船上人披甲執戈,溯流而下,而下游一座旗亭旁正站著幾個兵士,要待接過這小船上的人。

她順著他目光看去,語意微妙:「就如先生所言,這條河對徐國太過重要,是以守河的將士每日須輪崗三班,巡邏十二次。」

他低頭寥寥一笑,「原來岑河上自有崗哨,在下還多此一舉地提醒您。」

她大度地笑起來,「這類事情,自然不能隨意讓人知曉,軍船都須掩蔽起來。」

柳斜橋看了她一眼。她絢爛的笑容裡彷彿帶著鉤子,誘惑著每一個不慎望了進去的人。他收回了目光,手指在衣襟上擦過,「那您便不應當讓我知曉。」

她的笑容漸漸地隱去了。

「我不是徐國人。」他又道。

「那你是哪國人呢,先生?」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豐國人。」他回答得很快,也許有些太快了。

她點頭,「說的是。我險些都要忘了。」

***

此後她便再沒有說過這樣試探的話。她笑著給他挾菜,向他介紹岑都風物,帶他在岑河邊悠閒地走了一遭。陰天的河流另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雲層堆積之下渾濁的水浪裹挾著塵埃緩慢流動,不遠處雲靄之中偶或探出一方徐國的旗幟。他想,這條河大約是被鮮血漂染過無數次了,才會這樣淡漠而克制。

而就這樣和她平平靜靜地談天說地,好像也是不錯的。他咳嗽的時候,她拉著他的手就會緊一些,目光投注過來時,當真懷著緊張。最後她好像再也無法忍受,到近黃昏時,帶他走進了一家醫館。許是因天氣的緣故,醫館裡病人略多,她還耐心地拉他坐下等候了一會。他問她:「為何來這裡?」

她理所當然道:「你都咳了好幾日了,自然要看看。」

他卻忽然縮回了手,站起身來,有些不自然地道:「算了。」

她不解地道:「為何?此處無人認識你我,也不給那些大臣留口舌,你讓大夫看看,咱們開了藥便走。」

「治不好的。」他道,「這不是尋常的風寒,我自己清楚。」

他說這話的時候平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她的心卻突然顫抖了一下。她的手按在他手臂上,關切地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論如何,試試看。」

「不勞您費心了!」他的話音似發狠,嘴唇抿緊,臉微微發了白。她臉微微變了,卻是拉他走了出去,到一條小巷裡,才低聲道:「柳先生。」

這一聲喚,竟讓他整個人晃了一晃。

他低眉看去,她怔怔地凝注著他,好像也在猜測著他的心思。對她而言,他又何嘗不是個謎?她已經不再直接刺探他的底細,也不再隨意揣度他的用心,她只是想給他看看病,難道也要被他排斥?

他恨她,她一直都感覺得到,她只是從來不敢去想,他恨她有多深。

今日帶他出來,她是想求和的,可是他高牆堅壁,根本不容許她往內窺探一絲一毫。她有些喪氣,話語也是發軟的,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她索性轉身便走。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頭,他看見她眼中含了委屈的水光,一時呆住。

她這是在演戲嗎?她要用這種感情的伎倆騙他到什麼時候?一身男裝的她,卻在此時顯出楚楚可憐的風韻,這是在玩什麼新鮮的局?他的腦中一片鬧哄哄,身體卻先於神智做出了誠實的反應——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吻上了她的眼睫。

***

唇底是漸漸浸潤過來的咸澀,然而並不過分,她是流了淚,但不多,只是一點零星閃爍的碎光。他想這樣一點點淚水,對她來說大概很容易做到。他感到她的眼睫在發顫,於是他將手臂漸漸收緊了,直到將她整個人圈在了懷抱裡。

他的下頜輕輕點著她的頭髮,聲音不自禁變得柔和,「我知道殿下關心我的身體,這是許多年的老毛病了,其實沒有大礙的。」

她閉著眼睛,「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他啞然失笑,放開了她,「可以回去了,嗯?」

她悶悶地點了點頭。

自己真是沒出息,只是得了他一個吻,就好像什麼都可以原諒了。

兩個人慢慢地走回公主府。氣氛好像悄然地變了,長袖之下,十指緊扣,深冷的秋風中,卻沒有一句言語。她的心跳快得可怕,指尖上的一點顫動彷彿就能亂了整個的步伐,卻偏偏還有一個冷靜的身影在頭腦裡沉默著,不知在何時就會跳出來反噬了自己。

邁入府門時,她踟躕了下,他退後半步讓她先走,她卻也在這時往後退。兩人同時反應過來,笑起來,又各各別過頭去,一同往前走。夜幕在他們身後降落下來,像一個巨大的罩子,將這一點卑微的時光小心翼翼地護住了。到得內室,她吩咐著燕侶去燒水,自將髮冠解下,又到書案前翻了翻今日的公牘,腰身便被他從後抱住了。

他腰上的玉珮輕輕叩擊她衣帶上的銅扣,胸膛貼在她的後脊,聲息蔓上她的頸項,滾燙,她的耳垂在不自主地跳躍,而後被他輕輕地銜住了。

她的心大力地跳了一下,她猜想他一定聽見了,不然他不會低低地笑。善意的嘲笑,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在笑他自己。

整個世界在他的嘲笑前分崩離析。所有的計算都亂了陣腳,她想回頭看他卻看不到。只有發紅的耳根上感受著他輕飄飄的呼吸,他的聲音好像是直接透進了她的耳膜:「殿下……其實什麼都不懂?」

「什麼?」她微微一怔。

他嘴角微勾,似一個笑,瞳仁裡卻流轉著危險的光,「您總以為自己很懂男人,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懂。」

明明是句有些挑釁她的話,可是在他的懷抱裡,在他的氣息間,她似乎也不那麼在意了。她終於掙脫出來正面對著他,微微仰了頭,眯起眼睛道:「那,你教我?」

他的眼睛驟然一暗,扣在她腰上的手又緊了幾分,她被他帶得往前了一些,以至於不再能看清他的表情——

「殿下。」侍衛在門外通報,「易將軍求見。」

腰上的力道消失了,她竟爾還有些恍惚,半晌才應了句:「知道了。」說著,她往後退了一步。

他仍舊是沒有表情的表情,眼神在暗處幽微發亮,「您要穿這一身去見易將軍?」

她還穿著白日裡的男裝,只是披下一頭長髮,映得肌膚明麗如玉。她回眸朝他一笑,「先生提醒的是。」

她喊了一聲,燕侶便從後邊的浴房裡出來。他的眼皮一跳。

燕侶目不斜視地伺候她脫下襴袍,又給她換上襦裙。雖然穿著裡衣,他仍下意識地背過了身去。

而後她走到門邊,停了一下,伸手輕輕拉了下他腰間的玉珮。她始終低著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見她唇角含笑,那笑容彷彿一道青澀卻誘人的邀請。

她走了許久了,他才轉過身來。

***

燕侶冷冷地看著他。

他頓了頓,斂了衣襟走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扯他的衣帶,被他一把拂開了,她冷聲指著那玉珮道:「她竟然將這個都給了你?而你竟不告訴我?」

他低頭,將那枚金鳳玉珮收起,走到書案邊磨開僵冷的墨。她的話音變得急促,「你們剛才在做什麼?我都看見了,你——」

「你不必管。」他似乎不再想和她說話了,「做好分內的事。」

她突兀地冷笑了一下,「我從來只做分內的事。」

他閉了眼,輕輕地道:「你不必如此激我。」

「阿歡,」她咬著牙,說出的話卻似嘆息,「那個女人,她的手段太多了。你可一定不能讓自己陷進去……」

他沒再答話。

***

易初此來,是為了表忠心的。

他是地道徐國人,但因曾經同范瓚交好,而今在朝中地位是岌岌可危。

「原來是這個事。」徐斂眉笑了,將茶盞放下,「本宮何嘗懷疑過你?岑河上的防務是徐國至重,本宮不是從未將你撤換下來?」

年輕的將領怔怔地看著她的笑容,謎一樣的笑容,他卻只能選擇相信;一時赧然地答道:「是……末將定不負殿下所托!」

「冬天就要到了。」公主斂了笑,「你也該明白,本宮是賞罰分明的。若岑河上出了半點閃失……」

「末將明白!」易初拱手大聲道。

夜漸沉,徐斂眉往寢房走去。路過後院時她經過了那隻白兔的小籠子,嘴角沁出來一個微笑。

那是不同於她適才勾引柳斜橋時的微笑。那是個溫和而坦蕩的微笑,僅僅是因為她想起了昨夜那毫無負累的回憶,雖然染著酒氣和傻氣,但卻有著真實的歡喜。

她推開門,便撞上剛從浴房裡走出來的他。

他剛穿上裡衣,正低頭繫著衣帶。濕漉漉的長髮沾濕了他的前襟,勾勒出胸膛的輪廓……

他顯然也怔了一下,而她一個心慌,猝然就關上了門,那「砰」地一聲讓她的心都震了一震。她抿著唇,臉是紅的,那笑意還未褪去,血液在加速奔流。她感覺到他身上的水汽一分分逼近,房中只有一盞暗昧的青玉燈,燈下男人的影子壓了上來——她轉過頭去給自己斟茶,手卻拿不穩茶壺,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又將茶壺緩緩提起,一道銀亮的水柱無聲地注入茶杯中。

「匡啷」,她的手一鬆,茶壺被扔落在地,滾燙的茶水潑濺出來!

他一把抱住她退開幾步,緊張地抓起她的手:「燙著了沒有?身上呢?」她低著頭不看他,很久,才緩緩搖了搖頭。

空氣在這一刻靜得有些詭異。

他的頭髮還在滴水,沿著喉結往下,在鎖骨上滑了個圈,然後墜入衣領。她低頭時正抵著他的胸膛,那髮絲好像就在他的心口上方拂過,輕輕地、悄無聲息地撓著。茶水在地面上漫過,畫了一灘後凝定下來,在裊裊燭煙中幻動著寒冷與火熱交替的影子。

她想找些話來說,一時竟爾口拙,只道:「我……我一時累了,我叫人來收拾……」

「不用了。」他頓了頓,抬手放開了她,「您無事便好,這些過會再讓人收拾。」

她重複:「過會?」

她沒有去看他的表情。如果她抬頭看了,她便知道,此刻他的表情裡滿是她所熟悉的那種*。

可是他偏偏用那種柔軟溫暖的外殼,將那*層層包裹了起來。

他深呼吸一口氣,故作輕鬆地道:「易將軍是來談他自己的?」

她只得道:「易將軍是范瓚的舊友。他總是有些害怕的。」

他「唔」了一聲,似乎也不關心這件事,笑笑道:「他將你拉去了一個時辰,我原想同您說些什麼的,卻全都想不起來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擦過他的手背,「那就慢慢想。」

他的笑聲在她頭髮上撩動,她莫名地也笑了起來。

他已經不再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她發現,不需要信任,她也可以在他身上感到這樣一種虛妄的快樂。週遭明明是冷的,兩隻手相觸的地方卻散發出暖意,她在他的懷裡,就像在一個清香的夢裡,她不知他會不會也有如此的幻覺。

她猜測不會,因為他就是那個為她製造幻覺的人啊。

她忽然踮起腳來,他還未來得及看清她眼底的東西,她就突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又退得太快,那一口不輕不重,就像被什麼蟲子蟄了一下,痛只是一剎那,癢卻在驀然之間無法無天地蔓延開去。

他的眼神終於變了,像是黑夜裡裂開了一道光亮的罅隙,他再也壓抑不了了。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身子凌空的一瞬她有些恐懼,更多的卻是衝破牢籠的興奮,彷彿她已經等待了很久,等待他同自己一樣失去理智的這一刻。

他將她放上了床,身子重重地壓了下來,像夜空裡的烏雲遮蔽了月光,像垂簾上的暗花矇住了燈火,她一眨也不眨地仰頭看他,他卻避開她的目光,直直吻住她的喉嚨。

她忍不住「嗯」了一聲,喉嚨裡滾動出來的**,在他的唇舌下滑了一圈又古怪地吞嚥下去。她伸出手臂欲纏住他的脖頸,他卻在床上跪直了身子,「嘩啦」一下拉上了床幃。

背著燈火,他身軀上墜落的水珠陷進被縟的重重褶皺裡。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喉嚨輕動:「殿下。」

「先生……」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不行。她已經亂了,她甚至希望自己能繼續亂下去,至少在這一個剎那,她願意放棄一切。「叫我阿斂。」她說。

「阿斂?」他低低重複一遍,話音沉得危險,「您的前幾個丈夫,也這樣叫過您麼?」

她一怔,還當真去想了想,「大約不曾……」

「阿斂,」他卻又喚了一遍,「你為何一定要嫁我?」

她咬住唇,輕聲道:「為了鎖住你。」

「你已經鎖住我了。」他說。他的聲音幾乎是絕望的。

她怔怔地看著他,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後她慢慢坐起,慢慢朝他傾身過來,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