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曾照影

兩人下樓來吃飯時,已是一副尋常夫妻的模樣,任誰也看不出他們方才在房中密議著奪取這附近的城池。徐肇早已在樓下飯桌邊乖乖坐好,鴻賓給他盛了滿碗的粥擺在他面前,他也不看一眼。

柳斜橋坐過來,笑道:「阿肇在等我們麼?」

徐肇眼巴巴地點頭。

柳斜橋揉揉他的腦袋,「快吃吧。」

徐肇偷眼去瞧徐斂眉,「……娘親。」

徐斂眉正喝著粥,聞言將碗放下了,看向他,「嗯?」

娘親看起來沒有生氣的樣子,徐肇心裡鬆了口氣,想爹爹到底還是很厲害的,不知道昨天晚上用了什麼法子,就讓娘親開心了呢。

一家子人將將用過早飯,還未上樓時,一個老婦拄著拐棍蹣跚走了進來。

徐斂眉站起身,「大娘?」

來人正是楊老嫗,一眼見到她,自喉嚨裡冷冷哼了一聲,「我來取昨日被你穿走的衣裳。」

「啊,好的。」徐斂眉下意識便要回房去,卻被柳斜橋按住了手。後者示意鴻賓,「去將我們房中那套喜服取來。」

鴻賓領命去了,楊老嫗的目光轉到柳斜橋身上,又轉回徐斂眉,「梅姑娘,我家大郎當初救你本不圖報,卻怎麼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女人……」

徐斂眉低壓了眉頭,「我自己也沒想到……」

「如今不過一天,大郎在村裡都成了個笑話!」楊老嫗氣急了,拐棍在地上敲得登登作響,眼裡蓄著淚水,「只道你是個天仙兒一樣的人物,哪曉得你同別的男人早沒斷過,連孩子都這麼大了,還來騙我的大郎!」

徐斂眉怔怔抬起頭,「我沒有騙他,我同他說過——」

楊老嫗大聲打斷她的話:「平日裡裝得那麼清高,誰知道你背地裡幾個男人!」

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喊,直把街坊鄰居都引來了,探頭探腦在客棧門口看熱鬧。徐肇被她嚇得直往父親背後躲,柳斜橋一手握著徐斂眉的手,另一手還騰出來去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大娘這話可錯了。」柳斜橋仍舊端坐著,溫文爾雅地朝楊老嫗欠了欠身,「她從來只有我一個男人。」

楊老嫗瞠目結舌,「那為何還來招惹我大郎——」

「大娘,衣服。」鴻賓適時地將那套喜服雙手遞了上來。楊老嫗一把扯過,嘴中喋喋不休,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忽而她身後圍觀的人群裡有人喊了一句:「抓兵啦!鄔城的又來抓兵啦!剛過了楊家村,大家快藏好了!」

人群裡一陣騷動,都往自家裡跑去,眨眼間作鳥獸散。復聽有人喊道:「楊家老太,大郎給人抓走啦!」

楊老嫗一聽,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起來:「我的大郎喲,你怎麼這麼命苦喲……連個後也不給我留……就要被抓去當兵了……」

徐斂眉低聲道:「原來他娶我,是為了在應徵之前留個後嗎?」

柳斜橋站起了身。

他這一站起,屋外的人群竟爾都後退了半步。他走到老人面前,伸出一隻手道:「老人家,這件事是我們做得草率,您要什麼補償便開口,只是『梅姑娘』實是在下的妻子,恐怕不能還給您。在下只怕您這樣當街耍賴,更會讓大郎被人看去笑話的。」

楊老嫗索性躺倒下去,癟著嘴哭。

徐斂眉走上前,道:「大郎當真被征走了?」

柳斜橋轉過頭,看見她眸中隱隱含著關切。他抿了抿唇,對楊老嫗道:「拙荊的命是令郎所救,又承蒙你們照料她這些年,大郎如今被惡吏征走,我們總也要出一份力氣。」

楊老嫗剎地止了哭聲:「你說什麼?」

柳斜橋溫和地道:「在下保證,會將大郎給您完好無缺地帶回來。請您先回去村上,少安毋躁,外邊不論有什麼響動,都請您同大家說好,切莫隨意出來。」

***

送走楊老嫗後,柳斜橋卻先回房休息去了。

到晌午時,他吩咐將飯菜送到房裡,送飯來的卻是個校官,同他說:「易將軍已在鄔城的河對面按您說的紮好了營,馮洸果然慌張起來,往常這一日只到附近村落裡抓人,這會子眼看要打大仗,連城裡人他也沒放過呢。」

「馮洸長年戍守邊境,到底還有近萬的精兵吧。」柳斜橋側過頭去咳嗽著道。

「您說的是。」校官道,「易將軍的任務不就是將那一萬人引出來?已經在搦戰了,且看馮洸忍得了多久。」

「他哪裡需要忍,只待他將守城的兵招齊了,他便可以迎戰了。」柳斜橋嘴角微勾,「人心最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他若不是總在擾民徵兵擴充自己的私軍,我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那校官離開之後,房中許久沒有動靜。

簾幕之後,徐斂眉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簾影篩落的一片薄霧。柳斜橋不停地咳嗽著,手往桌邊摸索著拿了一碗茶,慢慢地飲盡了,右手卻一軟,茶碗匡當地落了地。

他閉上眼,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虛弱,已全被簾後的女人瞧見了。

但她不會表達憐憫。相反,她冷靜地開口道:「馮洸是個有經驗的守將,手底精兵皆可以一當十,你這樣做未免太過冒險。」

「戰場上的事,哪一件不是冒險?」柳斜橋蒼白著臉笑了一下,「這還是您教與我的。」

「你讓易初與馮洸的軍隊針鋒相對,本宮怕討不了好。」徐斂眉一針見血。

「那是易將軍的事。」柳斜橋道,「我會在城外兩軍分出勝負之前,就將鄔城拔掉。」

徐斂眉道:「你太自信了。」

柳斜橋笑道:「我只是相信百姓的力量罷了。」

徐斂眉靜了很久,道:「我相信你。」

***

傍晚申時,鄔城外駐紮的徐國易初一部開始攻城。鄔城令馮洸將抓來的幾千貧民送到八個城門及城中各處守衛,自己領著一萬精兵出城與易初鏖戰。

從黃昏到深夜,雙方戰了個不勝不敗,傷亡略當,但馮洸回過頭,卻看見徐國的旗幟已飄揚在鄔城上方。

鄔城城門洞開,徐軍再不同齊軍纏鬥,逕自從他們身邊衝殺進了城裡去。

***

不過一日之間,鄔城便換了旗幟。馮洸直到被斬殺在徐兵馬下的一刻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百姓會為敵人打開城門。

在新派的守令到來之前,易初暫代了鄔城令,將鄔城著力改造成徐國在前線上的一座堡壘。為了安定鄔城,柳斜橋仍滯留此地半月之久,處理各種大小事務,接待當地的豪強大族,忙得不可開交。夏日漸漸地逼近了,鄔城的空氣裡暖得幾乎能滲出水來,柳斜橋的咳嗽卻越來越頻繁,到得後來他已不願同徐斂眉睡在一處。

「我……咳咳,我怕半夜吵著您。」柳斜橋說著,已入夜了,燭火在他臉上撲朔,卻顯得他整個人更為蒼白。他起身往外走。

徐斂眉坐在床前,抬起半邊眉毛打量著他。俄而她開口道:「我記得過去懷著阿肇時,你總是半夜裡照料我。」

他側過頭看她。

她抿了抿唇,側了身子道:「你換房住,叫我如何照料你?」

他低下頭,看向桌案上的文牘,「我怕會很晚才睡。」

徐斂眉道:「你的頭髮,是不是熬夜熬白的?」

他笑了,「是啊。殿下若能回來幫我,是最好的了。」

「我不幫你,你也不許變老。」

柳斜橋驚訝地摸摸自己的臉,「啊,我變老了?」

徐斂眉撲哧笑出了聲,眼眸裡微光浮動。柳斜橋走過來,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誇張地道:「您說的是當真的麼?」

她漸漸地斂了笑容。手底的肌膚蒼白而微涼,被燭火照出幾重暗昧的影。他自然沒有老,他抬眸微笑的模樣,仍然如一個年輕的仰慕者,眉眼間點染著多情的俊逸。

他總歸是好看的,過去是,現在也是。她似乎從來沒有見他狼狽過。

「先生若老了,」她放緩了聲音,夜色中聽來,幾乎染著溫柔,「我也便老了。」

他微笑地凝注著她,「我等著那一日。」

她抿著唇,身子一點點朝他傾靠過去。他攬住她,輕輕地吻她的髮頂,她感覺到他的喉結就在自己的耳畔微顫:「待此間事了,您可願陪在下去一趟南海?」

她一頓,「南海?為什麼?」

「您不是一直想去?」他低沉的笑聲像一種誘惑,「那是我的家鄉,我已十八年不曾回去看一眼了。」

她有些訝異,「岑都的事你不管了?南海那樣遠……只有我們兩個……」

她臉上泛著紅,心跳得極快。她還在恐懼,她不敢探問他更多的事,只是咬緊了唇。他放開了她,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您不願意?」

她連忙地搖頭。「我,我只是……」

他笑了笑,「您可以再慢慢想著,我先出去睡了。」

他這是——生氣了?

她睜大了眼睛抬起頭,卻只看見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