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情何物

徐斂眉不知道他看了自己多久。

極近的距離裡,兩個人呼吸相聞,她一度面紅耳赤不能把持自己。可男人卻始終很安靜,那雙淺色的瞳仁裡漸漸有了些更深的意味——

他俯下身來,她乖順地閉上了眼將自己遞出去;可他卻只是碰了一下她的唇便離開了。

她倉促睜開眼,他已然坐起了身,道:「外邊是什麼聲音?」

她詫異看他一眼,走到洞口去,卻見不遠處的夜空上綻放出無數璀璨的煙羅——

「啊。」她喃喃,「明日是阿肇的即位大典……」

今日是十二月晦日了,明日便是元會,新的一年將開啟,徐國也將正式迎來新的主人。煙火在岑都上空綻放,照亮遠近群山巍峨莊嚴,也照亮了徐斂眉身後男人的眼睛。

他走上前,同她並肩望去,「阿肇要即位了。」

這不是一個問句,於是她最終也沒有說話。他握住她的手,兩人的手俱是冰涼,卻在血脈裡交出了自己所有的溫熱——

「阿斂。」他低聲說,「你今日是不是很累?看你的臉上,是被什麼東西刮著了?」

「我不累。」她搖搖頭,話裡竟有些慌亂,「你冷不冷?我煎了一些藥,你過來,喝一些……」

他順從地跟著她回到洞內,她將盛好藥湯的水囊遞給他,看著他喝下。他的手指擦了擦唇,又吮了一下,笑道:「雪水煎藥,會不會有奇效?」

「奇效便是,讓我能多看你一會兒吧。」她喃喃。

「阿斂。」他倚著洞壁拉著她坐下,從後方將她擁入懷中,話音輕緩地流淌在她的耳畔,「我這一生並不曾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我已比世上其他所有男人,都要快活了。」

她想起身,他卻將她抱緊了。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略微發顫的聲音。

「阿斂,對不起。」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騙你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火光刺眼,撲進火裡的灰埃都化了煙,她忽而感到恐懼了,在這萬籟無聲的時刻,她感到必須要說些什麼才好——

「先生,我在這世上從未怕過什麼,可是,可是剛才,你若當真離開了我……」

他輕輕地、睏倦地「嗯」了一聲,彷彿是帶著微笑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的手痙攣地抓緊了他的胳膊,「先生?我已問清楚了你的病情,待回岑之後,好好調理,定不會有大礙的。先生!你要相信我……」

火堆畢剝有聲,映亮兩人周圍的方寸之地;雪花在洞口尺隙間安靜飄落,比風雪更遙遠的地方是一輪晦暗得幾乎隱入了夜色的殘月。

身後人的呼吸漸低漸沉,漸漸隱沒無聞。

「先生!」她咬緊了唇,卻不敢回頭,「先生,你不要睡,你聽我說……待天下大事了了,我們便去你喜歡的南海邊,一輩子留在那裡,好不好?那邊那樣地暖和,再不會讓你挨著凍了……好不好,先生?」

「先生,我看衛風衛影他們明日便能找過來了,今天晚上,只能先委屈一下……」

「先生,你在聽我說話麼?」

「先生,你回答我一聲,好不好?」

她低下頭,眼睫微微顫動,未幾,墜下一滴晶瑩的淚來,掉落在他的手背上。她輕輕地擦拭去,他卻全無反應。

她終於扳開了他環住自己的手臂,轉過身,看著他。

很久,很久。

很久之後,她抬起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臉。他的臉很乾燥,似帶著風雪的刮痕,眉宇微微地凝著,那雙緊閉的眼眸卻好像還透過虛空在專注地凝視著她。他的唇冰冷,她俯下身去吻他,卻再也打不開他的齒關。她將衣裳都披在他的身上,卻再也感覺不到他的一絲溫度。

一聲脆響,火堆裡柴薪燒盡,便不留情地熄滅了所有的光。洞中陷入一片醒不來的黑暗,只能憑那淺淡如無的月光看清一點微渺的輪廓。

她的手在地上摸索過去,終於顫抖著抓住了那把匕首,然後突然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狠狠一劃!

鮮血一滴兩滴地滲了出來,繼而愈來愈多,她將手抬到他唇邊,強力打開他齒關,將自己的鮮血汩汩餵入他口中……

他的口唇並不動,一些鮮血被嚥下了,更多的卻是溢了出來。但他的身軀也終於不再那麼冰冷,她終於還可以再自欺一會兒。

也許他根本就不曾醒來過,也許方才的笑容、煙火和十指相扣,都不過是她自己做了一場溫柔而團圓的夢罷了。

她在他身邊躺下來,抱著他,一隻手攬著他的脖頸,另一隻手輕輕地拉開了自己的衣帶。

「先生。」她的聲音輕如靜夜的耳語,「先生,你還是很冷的吧?你總是這樣怕冷。過去我給你的鳴霜苑裡每年都送去最多的炭,還有地龍和暖爐……那時候你卻很不領我的情呢。可是,可是那個時候,我就很喜歡你了……」

她握著他冰冷的手,放入了自己溫熱的胸懷裡。衣衫褪下,蓋住了兩個人,她抱緊了他對著火堆躺下來,雙眸空空地呢喃:「那個時候,我就很喜歡你了。」

***

第二日清晨,從山谷西北角繞行過來的衛風衛影一行人在一處山洞裡找到了公主。

寒冷的空氣裡,燒殘的火堆邊,公主一手纏滿了繃帶,另一手抱著駙馬,低著頭,很久很久,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們的說話。

「殿下……」衛風感到喉嚨間彷彿有什麼哽住了。

公主終於看了他們一眼,卻輕聲道:「你們小點聲……駙馬他,睡著了。」

***

柳斜橋又回到了十年前,徐國東境的那一片雪地裡。

他滿身傷痕和疲倦地從極北之地走到了這裡,大夫同他說,他活不過十年了。可是在這片雪地裡,他卻遇見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傲慢的,她穿著華美鮮豔的衣裳,立在駟馬的軺車上,身子微微前傾,遙遙地看了他一會兒,便對身後的人吩咐了句什麼。而後便有人將他抬了起來,抬到那女人身後的車廂裡,給他溫水,給他爐火,給他換上乾淨衣裳,又給他餵下禦寒的藥。

數日後,他被人請上了徐國行宮的大殿。

那個女人攏著裘袍坐在上首,望著他,微微上挑的眼裡帶著清傲的笑意,薄如刀鋒的唇微微張合:「你醒了。本宮救你一命,你是不是該報答本宮?」

「在下願輔佐殿下,以效死命。」他說。

她微微眯了眼,「你可不能騙我。」

他沉默良久,「我這回,再不會騙你了。」

***

柳斜橋睜開眼,卻先見到一團烏黑的發頂。

他動了下身子,卻發現全身僵硬得發痛,只好作罷,睜眼看著床頂。然而立刻徐肇就抬起頭來,開心地哇哇大叫:「爹爹!爹爹醒啦,爹爹你醒啦!」

這原來是在岑宮鳴霜苑的臥房裡,爐火安靜地燃燒著,床幔垂落出一片溫暖的陰影。幾個下人跑了進來,看見他醒了都是謝天謝地,鴻賓沒有說話,只走出一步,便捂著嘴哭了。

眾人來來往往地伺候著他起身洗漱,徐肇寸步不離地跟著,口中說個不停:「……娘親說要給爹爹用那個藥,老御醫就急啦,說不可以,爹爹你知道麼?他居然還說爹爹已經死了!我才不信呢,娘親也不信,娘親說她的藥一定能救爹爹的命,爹爹,娘親好厲害啊!……」

柳斜橋坐在床頭,他就抱著柳斜橋的身子說啊,說啊,一雙大眼睛烏溜溜地轉著,眼圈還泛著紅。柳斜橋看得有趣,揉揉他的頭髮道:「阿肇又哭過了?」

徐肇「嘎」地閉了嘴。

柳斜橋笑道:「以後遇事,萬不可再哭了。男人的眼淚可不能給別人瞧見,尤其不能給心愛的女人瞧見,知道麼?」

徐肇愣愣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道:「可是,可是阿肇真的害怕爹爹會死了……」

柳斜橋溫言道:「爹爹放心不下阿肇,怎麼會就死呢?」

徐肇覺得這話頗有道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可又沒來由地覺得委屈,於是撅起了嘴。

「所以,」柳斜橋嘆口氣,「你的娘親呢,她在哪裡?」

***

另一間寢房中,一道金色的屏風隔開了老御醫的視線。公主慢慢地扶著床榻坐起來,胸前包裹數層的紗布又浸出些微血漬。

老御醫已很老了,話音裡憂心忡忡:「殿下即便如此做,也不見得能救下駙馬的性命,只是讓他再多活一時片刻,又有何益?」

「有何益?」徐斂眉似是被逗笑了,「你是大夫,你問我,一個人活下來,有何益?」

老御醫不說話了。

徐斂眉將衣襟攬過掩了傷口,良久方低低地道:「我將我自己的心血給了他,和他一起生,一起死,便是最好的了。」她將聲音放得輕了,小心翼翼似的,「若沒有他,我一個人獨自活到老,在我看來,那才是最無益的事。」

老御醫盯著那屏風看了很久,最後也只是嘆口氣,「取心頭血不是什麼正道的法子,萬一日後殿下的身子又出了凶險……」

「只望您不要告訴他才好。」徐斂眉復笑開了。

***

「娘親!」冒冒失失的小人撞開了門,笑嘻嘻地撲過來,「娘親,爹爹醒啦!」

徐斂眉坐起身來,向他張開雙臂,抱了個滿懷。「是麼?」她不露痕跡地皺了下眉,而後下了床,笑著將手牽住徐肇,「阿肇是一直守著爹爹的吧?」

「是啊是啊!」徐肇拚命點頭,「阿肇好怕,好怕爹爹會……」

「不會的。」徐斂眉蹲下身子,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有娘親看著呢,爹爹不會出事的。」

「為什麼?」徐肇歪了歪腦袋,「為什麼有娘親看著爹爹就不會出事?」

「因為他答允了我的啊。」徐斂眉笑道,「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到老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正踏出了門檻,院落裡的積雪未融,今日卻難得有陽光照耀,遍地是碎金色的雪光。她聽見清越的笑聲,抬起頭,就看見柳斜橋站在素色的花廊上,稍稍側過身來笑望著她。

陽光將他的青衫與白髮都蒙上溫柔的光華,那雙淺色的瞳仁看定了她,泛起漣漪般的笑影。

他顯然是聽見了她最末那句話,才會笑得那麼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