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尚儀

  第二日早朝畢後,元祈便召來瞿雲,指著一碟點心賜他,卻見瞿雲神情怪異,大抵竟是氣惱憂心。

  瞿雲行過大禮,對著微訝的皇帝,連連道:「臣惶恐,還請萬歲網開一面,饒過這孽障!」

  元祈感到有趣:「那女子真是你熟識?」

  瞿雲嘆氣,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有位至交,已許久不曾見面,前些年聽說收了個小女娃為徒,剛才看了信物才知道,就是這膽大妄為的丫頭!」

  元祈看著他苦惱的樣子,輕笑起來,一邊示意左右給他賜座,一邊道:「是江湖上的人?怎麼竟闖到朕的宮裡來了?」

  瞿雲的眉頭皺得更深,恨恨道:「說來這丫頭也是苦命,竟看上個薄情小子,平日裡山盟海誓,昧起良心來,就翻臉不認人——他從背後暗算,害得這丫頭重傷,之後也連番追殺,她就替了採選的宮女混了進來——您聽聽她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卻最為安全。』簡直混帳!」

  元祈笑不可抑,溫和醇厚的笑容,在大殿陰影裡暖如煦日,一旁的宮人不由臉上飛霞。

  「瞿卿,這位小姐實在有趣——還未請教芳名?」

  「她叫晨露……唉,實不知我那老友是怎樣教養她的,竟是這等乖謬妄為的性子!」

  「能在宮中藏了半年,未曾露蛛絲馬跡……這位小姐確有過人之處,你去召她來,朕也想見見。」

  ……

  半盞茶剛過,便有一女子奉詔前來。

  她已經換過一身素裳,身形很是纖瘦,盈盈拜倒於階下,再無一言。

  皇帝想起方才,那一群宮女在等待鑑別,一怔之下,才想起,自己只顧得「面如桃花」,這女子究竟長相如何,卻沒有細看。

  「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元祈一瞥之下,竟是一楞。

  她並不特別美麗,稚嫩的面容只是清秀,惟有那一雙眼眸,與眾不同。

  那黑,黑得神光流轉,顧盼間,一時覺得寒光冰雪,再看,卻又似秋水長天的憂悒。

  只靜靜的看著,就彷彿要被吸入……

  元祈一穩心神,立即清醒過來,他收斂了笑容,揮退了左右,也不叫起,任她跪著。

  「你叫什麼?」

  「晨露。」

  「你如此膽大妄為,頂替混入宮中,可知犯了大罪?」

  「大略曉得的,聖上。」

  晨露微微抬頭,望向御座,她跪在陽光當中,不知是受傷還是怎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

  「我當時身受重傷,武功幾乎全廢,沒奈何,只得躲入宮中。更何況,」她靜靜看著皇帝,:「皇上您不會不知,採選民間女子入宮為役,富家有不願,自古以來,買來貧家女子相替的,不知凡幾。所以……當時我以為,法不責眾。」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子,若朕獨獨不赦你呢?」

  「聖上,您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夜在廢宮中,我窺見了您和瞿統領的秘密,您就不會容我離開了。」

  「你不為自己求饒嗎?」

  「要想讓您饒我一命,定要讓您覺得我對您有用,而我,確有這個價值。」

  「哦?你會什麼?武功,還是軍略?」皇帝簡直是冷笑了。

  「一無所長,就算是武功,也比廢人好不了多少。」晨露一笑,眉宇間一片鋒利爽朗:「但,我能成為您手中利刃。」

  「朕文有朝中大臣,武有四方將士,何需用你?」

  「大臣和將士們都不能讓您完全放心。那帶血的頭顱就充分說明了這點,更何況,您連自己的乾清宮都不待,卻要去廢宮密謀——若沒有掣肘,何至如此?」

  幽深大殿裡,少女的聲音在空中迴響,清冽,而充滿了奇異的誘惑。

  元祈靜默了,心下雖暗暗震撼,面上卻絲毫不露。

  「你如此大言不慚……也罷,看在瞿卿的面上,先讓朕看看你的才能吧——你先跟在朕身邊,再做區處。」

  他喚來秉筆太監:「傳朕的旨意,御花園宮人晨露,忠於王事,為人恭敬勤謹,冊為尚儀。」

  晨露很配合的大禮拜謝。

  回身看著一派自若的晨露,皇帝低聲問道:「朕還沒問你呢,你到那廢宮之中,到底是做什麼去了?」

  晨露起身,一臉苦笑:「我想,去看看世上是否有鬼。」

  「啊?」元祈想不到她會如此回答。

  「皇上……您難道不知道,世上女子,對所謂的鬼怪傳說,都是又怕,又愛。」

  元祈愕然,想起幼時,陪伴他的丫頭保姆總在一起講什麼無頭鬼,不由點頭失笑。

  他暢快的笑聲,傳到了大殿外,太監宮女們不由面面相覷。

  ……

  尚儀,又稱為尚儀御侍,屬於正六品的女官秩級,一般是冊封給皇帝身邊的左右親信,雖然品秩不高,卻是相當清要的職位。

  元祈素來溫和多情,對後宮亦是雨露均霑,惟獨自己身邊,卻從未有貼身得用的女官,只得只幾個懂事伶俐的太監如秦喜,田旺之流。太后憐惜他,每次要賜予,都被婉言推拒。

  對此,宮中都一致認為,年輕的皇上是怕把妙齡女子放在身邊,後宮免不了妒忌,生出事端。

  ……

  晨露聽了瞿雲的說法,笑容裡帶了微妙的諷刺。

  一個把后妃當作棋子使用的人,又怎會顧及她們的感受?

  至於事端,他是惟恐不多吧!

  瞿雲懊惱地看著她:「皇上居然要把你留在身邊,還是這等敏感的職位……」

  「把棋子放在明顯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麼作用,以及……對手會如何應對。」晨露滿不在乎道:「皇帝這招不過是在試探,我的真實實力,還有,其餘各方的勢力。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沒有打消對我的懷疑。」

  瞿雲苦笑著說:「我服侍這位有十多年了,不經過重重考驗,他本來就不會輕易信任一個陌生人。」

  他輕嘆著,不贊同地看著晨露。

  「為什麼要留在宮中?這裡看著平安和樂,實質卻是凶險詭譎,一旦出事,你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

  「小雲,你一個人在皇帝身邊,才是凶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準備做什麼嗎?」晨露雙目清冽生輝,怒氣中隱有擔憂:「那夜,我一聽你和皇帝密謀,就知道你們的打算了!——你何苦去招惹『她』?」

  瞿雲聞言,咬著牙不說話,好一陣,終於挑眉怒道。

  「難道由著那妖婦得意?!二十六年前,她害死了你……我永生永世都記著,她受封中宮時,那志得意滿的神情!!!」

  他看著晨露,眼裡滿是痛楚:

  「師父只有你我兩個弟子,你這一走,我也沒什麼牽掛,心裡想著,就拼了命,也要讓那兩個狗男女身首易處。試了幾次,都險些得手,最後,我混入宮中,花了幾年的工夫,才爬到現下位置。」

  他冷笑著,繼續說道:「老天有眼,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一個早早死了,剩下這妖婦,她享盡了世間尊榮顯貴,一刀了結太便宜她了!我幫著她兒子與她作對,總要讓她死在親生骨肉手上,這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