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終章

  晨露在風雪中疾奔,雪粒紛紛揚揚,由小變大,逐漸現出六角的輪廓來。

  冰涼的雪片打在她的臉上,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夠了封后儀式的熱鬧,此時紛紛回家休憩。一路行來,即使有寥寥幾人見了她,也只覺一道淡影晃過。

  朱雀大街的左側,便是國欽寺了,此時雖然夜色已深,卻頗為熱鬧——寺中正在放焰口,善男信女們各個合什為禮,十分虔誠。

  晨露遠遠瞥了一眼,見那慧明禪師身著紫金袈裟,一派寶相莊嚴的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講佛理,她滿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轉身而去,卻聽身後有人低宣佛號道:「施主身上怨憤纏繞,鬱積與心,只怕於己不利。」

  她詫異回身,但見一位老僧身著白舊僧袍,雙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極。

  「與己不利?」

  她冷笑著低喃,回道:「上蒼不仁,為善無福,做惡不罰,人皆負我,不得一日暢快……這樣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麼意味?」

  「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謂「人在做,天在看,話雖俚鄙,卻一語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沒有之前的廣大福緣,又哪能逆轉陰陽?」

  晨露悚然一驚,急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介比丘,無足掛齒。」

  「上天讓我重生,卻仍是難挽舊時——那些罪魁禍首,一個個都遁入黃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卻永遠咫尺天涯!」

  「施主如何看我佛門的忍恕之道?」

  「修行之人與人為善,遁出紅塵外,當然如此。」

  「此言差矣,佛菩薩亦有金剛怒目之相,不除惡,又何來善?我佛以真經渡化世人,又何來愚忍之道?」

  老僧微笑著嘆道:「只因恨由心生,欲傷人,先傷己——對方既然與你有所嫌怨,當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蝕靈竅,豈不是愚不可及?」

  「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憂恨綿長,不可斷絕,又要如何放下呢?」

  老僧雙眉微顫,突然大喝一聲,天地間,只聽那一聲「咄」音——

  「汝心在何處?來,吾為汝安之!」(註)

  晨露耳邊嗡嗡作響,她一時茫然,心在胸腔中劇烈地跳動,彷彿在回應老僧的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千萬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緩緩抬頭——

  「佛家當頭棒喝,果然名不虛傳……」

  她輕嘆一聲,似悵然,似開釋,轉身即走。

  她步履如雲,所以沒有聽到身後慧明禪師的驚叫——

  「太師叔,您怎麼出來了……」

  那老僧望著她飛奔的身影,並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頑皮而冷峻——

  「我佛雖然慈悲,卻也有阿鼻地獄為作惡者而設,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約會在那裡吧……」

  ……

  轉眼時光飛逝,宮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卻又內含驚心動魄。

  封后那晚的一場驚變,讓乾清宮的主殿被破壞殆盡,皇帝一一切諱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輕有為的兵部堂官裴楨,於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飲藥自盡,幸好僕從發現得早,才險險救下。

  他的遺書只有八個字:已報君父,卻負恩人。

  皇帝聞後,將他喚入內廷囑咐良久,裴楨淚流滿面而出,此後鞠躬盡瘁,為民直言,朝野口碑絕佳。

  那一片前朝廢墟中,廢棄多年的宸宮不復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許多宮人僕役。當西廂被挖地三尺後,皇帝終於親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顧眾人勸阻,親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的抱起那具殘缺嬌小的屍骨,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母親……」

  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淚盡,他才慢慢抬頭,掃視著眼前這寂寞空庭——

  「這裡……就是宸宮嗎?」

  他想起那清冽出塵的女子,一時竟無法想像,這便是父皇和她恩愛繾綣,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鮫綃塵染,朱紅盡頹,這天地間的寶意輝煌,到頭來,不過委於塵埃,與誰盡說?

  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禮將生母下葬,陵墓簡素肅穆,卻與先帝的陵寢毫不相連。

  「母親在天之靈,想必也不願跟父皇扯上干係吧!」

  他對著瞿雲淡淡道,後者見他眼中的悲慟,一時亦是嘆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個白雪飄飛的夜晚,梅妃為他誕下一名皇子,隨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隕。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憑風雪將他全身覆蓋,卻也不動不語。

  親自抱過那滿身血污的嬰孩,他靜靜諦聽著殿中的哭聲,輕嘆道:「都走了……」

  這一刻,他佇立階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個冬季,宮中都是異常沉寂,皇帝雖然如常處理政務,卻彷彿失去了所有的熱情,眼角沾染了風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讓人生出無限蒼茫。

  十二月十,邊關傳來警訊,忽律可汗終於逝去,臨終竟然只將本族族長之位傳給幼子,至於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遺言是——

  「最強者居之!」

  這一句雷霆萬鈞,韃靼眾部頓時蠢蠢欲動,欲以武勇奪得至高位,中原頓時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

  皇帝不顧重臣勸阻,御駕親征,臨行前,更有託付幼子等不祥之語,眾皆觫然。

  這一場鏖戰延綿月餘,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將士不適氣候,苦戰之下,仍是膠著。

  此時皇帝身先士卒,將士們無不敬佩,卻也埋下了種種安全隱患。

  當飛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傾瀉時,皇帝眼中一絲害怕也無,只是平靜地閉上眼,近乎解脫。

  他沒有等來預料的痛苦,愕然睜眼,只見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騎遠馳而去,近處的敵軍皆雙目圓睜,死於當場。

  這一拖延,援軍終於到來,眾人將皇帝圍個水洩不通,他卻瘋了似的掙脫了,狠命策馬追去。

  「晨露!!你回來!」

  彷彿聽見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頭,卻終於掉轉馬頭離去。

  ……

  艱難鏖戰之後,終於在冬盡時大勝而歸,皇帝面對諛詞如潮,一時興味索然,他謝絕了賀宴,只是緊閉殿門,枯坐其中。

  恍惚間,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勝雪,緩緩而來,手中持一枝紅梅,望之如天人降臨——

  「梅花開得真美……」

  她微笑道,笑容毫無陰霾,只見一片清新明麗。

  她伸出手,皇帝遲疑著,卻終於欣喜若狂的接過。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

  她的手,冰涼透骨,皇帝一個激靈,驀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那份涼意,竟是窗子半啟,將御案吹得冰涼所致。

  他的心,頓時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極端的絕望,讓他心灰如死。

  等等!

  窗子開著?!

  他彷彿被什麼燙著了,跳起身來,如孩童一般瘋癲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獨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體香——

  他顫抖著手,從窗櫺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張信箋——

  飛揚清逸的字跡一如從前,卻多了幾分沉穩內斂:

  「聞道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一月廿日初晨,與君共游雲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賞花……!

  皇帝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已,彷彿怕這信箋飛走,他緊緊攥著,唇邊卻是露出了久違的暢快笑容。

  這一刻,他只覺寧靜喜樂,心緒開闊,這一生,別無所求了。

  一陣清風吹入,已不複方才的冰涼,而是稍稍帶上了春日的微暖——

  春天,終於來了……

  註:《傳燈錄》中,菩提達摩的大弟子慧可求法,達摩道:「除非天上下紅雪,方可收汝為徒」。慧可立於雪地之中舉刀斷臂,鮮血染紅了白雪。但他俗塵終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對達摩道:「和尚,吾心不安!」達摩說道:「汝心在何處?來,吾為汝安之!」

  《宸宮》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