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4 章
番外·歸長天

  如果當初,是我接住了你,這一切,是否會不同呢?

  已是秋深時分,草原上卻是一片忙碌,以浩大華麗的王帳為中心,周圍團團簇擁的大小帳篷,有如一朵朵潔白的雲絮。

  這雲絮圍攏著王帳,仿若一座生機勃勃的流動城市,又似一道奔湧的鐵騎洪流,金鞭所指,便能所向披靡。

  王帳之中,卻無往日的肅穆寧靜,忽律躺在雪白的虎皮褥子上,神志已然模糊,周圍姬妾和近臣們低聲哭泣著,卻也喚不醒這位叱咤草原和大漠的強者。

  忽律的面色蒼白,瘦得已是脫了形,他昏睡著,時而陷入無聲的夢魘之中。

  那些夢魘光怪陸離,幾十載飛光流轉,道盡了戎馬艱險,英雄壯舉,最後紛紛湮滅,出現在眼前的,是京師城樓上,那翩然墜落的纖瘦身影……

  青絲如瀑地散落,雪白晶瑩的面龐浸潤在晨曦,耀目絕麗——那是世上什麼言語也無法形容的傾國容顏。

  她明眸如鏡,灼然生輝,衣袂如雲地墜下城牆,眼中倒映的,卻是清冽如雪的恨意。

  那恨意的眸光在眼前飛旋擴大,忽律覺得整顆心都彷彿漏跳了一拍,劇烈的絞痛讓他呻吟一聲,緩緩醒轉。

  「可汗!」

  「我的安答……」

  聲音不一的驚呼聲在床頭響起,他費力地睜眼,卻見人影憧憧,都瞪大了眼看著自己。

  「還死不了!」

  忽律微微輕喘,胸前創口火灼一般的劇痛,他接過侍從遞來的茶水飲下,面色也略見微紅。

  「可汗今日精神不錯!」

  右谷蟊王在床前細細端詳著他,滿面儘是欣慰之色。

  忽律微微一笑,英挺的唇角勾起一個微嘲的弧度,卻仍是含笑答道:「突然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

  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是雪亮,「迴光返照」這四個字從心中一閃即逝,再也沒有留下半點漣漪。

  左谷蟊王也在一旁撫著鬍髯呵呵大笑,「我千里迢迢從漢地請來的名醫總算有了些用處。」

  忽律聽著他隱晦的表功,仍是笑道:「我的兄弟,讓你費心了!」

  他看著面前眾人,終於看定了自己的幼子——八歲的路琦。

  他一雙大眼如黑瑪瑙一般,正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

  「路琦我的兒,你先留下。」

  忽律做了個散去的手勢,於是其餘人立即散去,王帳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長生天即將把我召回,今日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忽律長嘆一聲,又道:「我王家的夙願,便是將中原的錦繡河山盡握手中,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路琦聞聽此言,眼中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地咬緊牙關,怎麼也不讓落下——

  「父汗,我以黃金貴族的熱血發誓,我終有一日會做到的!」

  他手雖短小,卻牢牢攥住了榻上的虎皮,幾乎將它揉碎。

  「好孩子,好志向!」

  忽律大笑,卻又發出一陣強烈的咳嗽,過了半刻,他抬起頭,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路琦心中一緊。

  「我的兒,人的志向有如那雪山上的神蓮,雖然永存心中,卻也不是伸手可及的!」

  他望定了兒子,聲音輕而堅定,「我的孩子,你聽著……」

  帳中寂靜,只聽一個聲音錚錚然有如刀鋒。

  「我這一死,你還小,帳下事務,兩位谷蟊王定會多加費心!」

  忽律的微笑犀利而冷峻,在「費心」二字上加了重音,帶些說不出的異樣。

  「還有十二部的族長,他們也不會看著你來執掌王帳的!」

  路琦悚然一驚,雖然年幼,卻也機智,聽著這弦外之音,已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父汗!」

  「你記住,無論局勢如何,都要牢牢把握住我們這一族!其餘人……不必費心!」

  他咳嗽著,唇邊漸漸滴下鮮血,肺裡灼痛更甚。

  「偉大的鐵木真,也是父親的部將離散,他長大成人後,一一吸引部族來附,你也當如此!」

  「至於兩位谷蟊王……我會讓他們帶麾下人馬自立!」

  忽律料想著那兩人得遂心願的開懷,唇邊冷笑更甚,「他們一旦獨立,會與十二族的首領爭這共主可汗之名,你隨他們便是!」

  路琦不禁失聲道:「可汗之位向來出自我們這一支,他們雖有異心,也不敢公然……」

  「草原以力為尊,再多的虛名也比不上刀劍……我屍骨未寒,他們當然不敢,你若要繼承這可汗之位,定會順當。可他們會把你當作傀儡……中原歷史上有個漢獻帝,被權臣挾持著號令諸侯,那滋味好受嗎?」

  路琦簡直有如醍醐灌頂,他猛一激靈,瞬間明白了父親的苦心。

  「我明白了,父汗!」

  「軍師和幾位臣子都會細心輔佐你,今後的路,就只剩你一人了……」

  忽律撫摸著他的頭頂,眼圈也微微泛紅,這雄才大略的草原霸主,在這一刻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父親。

  路琦忍耐不住,眼淚終於落下,「世上眾生繁多,長生天卻為何要召您而去?」

  「漢人有句話,叫人生無不散的筵席……我這一走,雖然佈置周全,卻還是放心不下你……」

  忽律替他整了整衣衫,又將他胸前玉珮的穗子捋好,反覆撫摸著,感受指間的溫潤,「這是你母親留下的……」

  他想起路琦的生母,那是個溫柔羞怯的中原女子。

  與林宸的傾國傾城相比,她的姿容只算娟秀,若說前者是皎潔高華的一輪明月,後者便是隱沒蒼穹的閃爍小星。

  忽律也有姬妾多人,卻只生了穆那與路琦兩子,這女子非我族類,不免遭到其他妃妾的排擠陷害。在路琦四歲時,她飲的茶水中被下了劇毒,一夜便香銷玉殞。

  忽律想起她臨死前眼中含著淚,怯怯地望著他,口中只唸著路琦的名字,那一幕,至今仍讓他心痛。

  「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她被人從中原擄來,獻於我闕前,我本該讓她跟家人團聚,卻眷戀她的溫柔,將她生生留下,結果卻是如此!」

  他低低說著,撫摸著玉上的紋路,指著那中間一個「茵」字,「這便是你母親的閨名了!」

  路琦哽嚥著,淚落成串,忽律怒道:「男兒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淚,再哭哭啼啼,你便不是我的兒子!」

  他望著兒子,只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叮囑,全身卻是軟綿綿的,再使不出力來。

  他知道大限已到,於是嘶聲道:「你先出去,請各位都進來。」

  眾人湧入帳中,只見忽律面若金紙,已坐倒在榻上。

  左谷蟊王終究忍耐不住,湊前低聲道:「可汗……」

  忽律睜開眼,眼中的凜然之威讓他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他囁嚅著,還是問出了口,「可汗身後,傳位於何人?」

  眾人頓時發出一陣低嘩,有人面露不忿,正想斥他明知故問,心懷不軌,卻聽忽律咬著牙,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道:「給——最、強、者!」

  在眾人的喧嘩聲中,他視線逐漸模糊,望著其中幾人眼中的得意,他的唇邊勾起一抹安然的微笑。

  你們暫且染指這王帳吧……我的兒子,定會是這草原最強的王者!

  名震草原,聲攝天下的韃靼可汗,十二部族的共主忽律,在這之後便陷入更深的昏迷,當夜咳血三升,氣息奄奄。

  至此,最後一位景樂年間的傳奇人物,也如風中殘燭,命懸一線。

  天明後,人們發現可汗已經逝去,在收拾屍體時,有人在枕下拿起了一方繡帕。

  「奇怪,這是漢人的東西,怎麼會落在這兒?」

  那繡帕只有簡單的圖案,卻仍是歪歪斜斜,好似完全不通女紅之人所繡,緞面雖白,歷經多年,早已泛黃變鬆。

  眾人詫異之下,卻無人知曉,那是三十年前,攻破京城時,忽律從城牆上捉住的唯一物件。

  如果當初,是我接住了你,這一切,是否會不同呢?

  王帳寂靜,只有遠處的風雪呼嘯,風聲中,有歌手唱起了臨別之曲:

  劈開雪山行走疾,

  步態威武似雄獅;

  我王遠征中原時,

  勇冠天下無人敵。

  長劍出鞘鋒芒厲,

  銳利如何看今朝。

  看今朝,英雄金甲歸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