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眼山歸來,彩虹有整整兩周沒去學校。
一來是因為有點兒刻意回避季篁;二來,季篁幫她改的那篇論文終於有了回音。核心刊物門檻高,論文發出去好久,都快以為沒戲了,責任編輯才姍姍來遲地發來郵件,表示考慮錄用,同時提出五條修改意見。彩虹一向將自己定位為事業型女人,何況此時埋頭學術又讓她意亂情迷的心有了必要的旁騖。於是乎,她將自己關進小黑屋奮力改稿七天,發出去又被退回來要求繼續修改增加篇幅。去省圖書館查了兩天資料,她又花了四天潤色文字、核對引證,再次寄走後,主編電郵過來表示同意接收。
這是她參加工作後的第一篇論文,而且是被一級刊物上錄用,雖然改了十幾遍,改到最後讀起來都不像是自己寫的了,她覺得很值,因為修改論文本身也是思維脫胎換骨的過程啊。
第三周的周一,系裡有例會,她沒有見到季篁,也不好意思問。幾次從他辦公室經過都是大門緊鎖。
也許有老師臨時請他代課,也許他的母親已經入院,需要全力照顧… …想來想去還是為他擔憂。季篁和東霖一樣,屬於哪種凡是計劃、十分守時的人,有良好的職業習慣。該有的活動不會沒有他,不用到的活動你也別想去找他。這周一例會系裡明文規定全體教師必到,而他居然缺席了。
周二下午季篁有課,一般會提前半小時來辦公室備課。彩虹假裝去茶水室打水,往他的辦公室瞄了一眼,沒有動靜。不料在樓梯口遇見了季篁同一教研室的劉沛娟老師,以前教過她馬列文論,她便順口問道:「劉老師,您最近看見季老師了嗎?」
「哦,你不知道?他病了,」
「是嗎?」彩虹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什麼病?」
「急性胃出血,」劉沛娟說,「上周五上課時突然嘔血暈倒,送到醫院急救了,系主任、書記全都跟去了。」
她的臉一下子白了,仿佛不是他嘔血倒是自己的血被抽空了似的,一時間急得眼冒金星。記得有一年李明珠的胸前查出一個腫塊,懷疑是乳腺癌,後來才知是良性的。當時彩虹聽說了也是當頭棒喝,差點虛脫過去。
劉沛娟還在叨叨地往下說:「…聽說出血量挺多,好在搶救得快,到底是年輕人,醫生說已經沒事了。」說罷,又感慨一聲,「唉,你們這些單身漢吧,離開父母就不行,飲食完全不講規律…..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母親突然去世,悲傷過度……」
她心頭大震,「他母親……去世了?」
「對啊,上上周的事。一直說病重,還說要送到這裡來手術,可惜沒來得及。中碧那邊突然打電話過來,他當天就回去料理後事了。教研組這邊因為一個國際研討會走了兩個教授,一直讓他代課,又趕上期末考試,不能耽誤,後事一完又急著趕回去了。」
彩虹連忙問道:「他現在住在哪家醫院?」
「還能是哪家?我們對口的就是人民醫院啊。」
她拔腿要走,又被劉沛娟一把拉住,「別急,我還沒說完呢。」
她只得停下來。
「季老師辭職了,」劉沛娟說,「這是我剛剛聽說的。工作到這個月底交接,系主任做了他半天的工作也沒留住。剛才我和關老師安排下學期如何頂他的課。」
她一把揪住她,眼睛瞪圓了,一萬個不相信,「為什麼?」
「不清楚。」意識到她的悸動,劉沛娟有點奇怪,「蘇少白的學生有幾個不怪的?當初C大中文系的徐志東——人家是響當當的正教授——羨慕咱們這裡教學條件好研究實力強,挖空心思要調過來,走了多少門路打點了多少關系陳書記都不點頭,偏要北上去搶這個剛畢業的季篁,聽說也是費盡口舌搶破腦袋。現在倒好。沒幹上一年就掛印走人了,理論教研室立即亂了套。你說說看,明年我們組有兩個教師要出國訪問,課怎麼排?說實話當初選他我就有意見——學問是沒話說,我也很服氣——可是年輕人沖勁大情緒也大,出點事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反不如那些有家有口的中年教師穩妥。科研能力是很重要,但教學任務首先得完成啊!你看當年的賀小剛,那真是才高志大意氣風發,大好一個人才,偏偏想不開就這麼去了……你說不怪關老師,作為導師她也總有點責任吧!不是引導上出了岔子就是思想工作沒跟上,如果是我……」
這是劉沛娟最怨念的一件事。當年她和關燁為爭當賀小剛的碩導差點打破頭,風聞她對賀小剛的論文贊不絕口,出國訪學都不忘幫他買最新出版的理論書。高校就是這樣,好導師學生搶,好學生導師也搶。
見她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彩虹有些心急,不得不打斷:「劉老師,恕我不能久陪。季老師是我的指導老師,我得抓緊時間看看他。」
說罷,彩虹問她要了病房號,直接打車去了醫院。
F大學教員享有本市最好的醫保,在這個大學工作,不沖工資不沖獎金不沖住房,就沖這醫保這退休待遇也得搶。彩虹徑直上三樓住院部,找到季篁的病房,卻發現床位空無一人。情急之下,她抓住一個護士打聽,才知他去了活動室。
見到探病的人個個要麼拎著一籃子水果,要麼那麼一大把獻花,她這才想起自己急著趕路什麼也沒買。她猶豫著要不要到樓下小賣部去買點水果,又覺得跟季篁用不著這麼客套。
「那裡陽光好,有沙發,他喜歡在那裡看書。」護士說,「把點滴架也拖過去了。」
長長的走廊充滿了消毒水的氣味。彩虹對這裡有印象是因為她得過一次甲肝,明珠和大路都急壞了。醫生給她的點滴裡用了一種藥,不知為什麼身體反應很大,彩虹在床上叫難受,明珠就在一旁哭,記得差點把醫生給殺了。過了很久,她還懷念這段幸福時光,天天和能喝上媽媽燉的鱸魚湯。
活動室不大,也沒別的人,電視裡空放著新聞。陽光正好曬到窗邊的一組綠色沙發上,季篁果然坐在那裡看書。
兩周不見,他的臉瘦的凹了下去,下巴越發尖了,不知為何又剃了個平頭,仿佛連上半身也跟著小了一號似的。那襯衣倒還乾淨,領子上滿是皺褶,孤零零的露出一個脖子。半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粗壯且布滿了傷疤。那是打工時被郵濺上的,她曾經輕輕地吻過它們。失去光澤的麥色肌膚有種不健康的黑色,粗糙的像打磨的砂紙。她第一次發現季篁其實很累——一副礦工出井時的模樣,送進煤窯裡絕不會被認出來。
她不禁想起《窗外》的最後一章,江雁容去看康南,季篁倒沒像康南那樣又瘦又髒,又煙又酒,又老又糊塗,但頹唐的樣子也是差不多。難道真如瓊瑤所說,幻想的愛情要比現實美得多?或許她並不了解季篁,不了解他的身世、家庭、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兄弟。季篁只是她心中的一個理想,一個靈魂的幻象。或許等她意識到這些,她也會像江雁容那樣喪失勇氣去直面這個男人的所有真相,也許——她只是不願意像康南那樣泰然的過一種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日子。
那麼她的選擇是對了,還是錯了?
抑或她的身世之是自己用來逃避的借口?
意識到了她的出現,季篁合上書,抬起頭。
「嗨。」彩虹覺得i幀及的聲音有點兒哆嗦,「對不起,這些天在忙一篇論文,剛剛才聽到你住院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莫測,沒說話。
「你……好點了嗎?」她又說。
「找我有事?」他問。
就這副硬邦邦冷冰冰有事說事沒事滾蛋的腔調把彩虹一懷愁緒滿腔柔情直直打入冷宮。
她只得直奔主題,「聽說,你要辭職?」
他點點頭。
他拒絕回答。
「請回答我。」
仍然是沉默。
她向前走了兩步,堅定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是因為我嗎?為了避開我寧可不要你的前途?」
「因為你?」他哼了一聲,「何老師,捫心自問,你有那麼強大的影響力嗎?」
「那是因為什麼?因為你討厭這個城市?還是因為你不喜歡這個學校?你知道你奮斗了多久吃了多少苦頭才從遙遠的礦山來到這發達的都市?事業剛剛起步,只要努力,一切應有盡有!如果伯母在世,她願意看到你這樣自暴自棄嗎?」
「就算我自暴自棄,」他的頭低下來,陰影壓到她的臉上,「關你什麼事?」
「當然關我的事!這一切都和我有關系!」
「和你有什麼關系?」他反問。
她一下子怔住了,繼而啞然。
「我和你有關的一切關系都已經結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關系。我的決定與你無關。」他的語氣很淡,表情更淡,「請你把我當一個路人。」
他們之間是一種非常不友好的對峙。
她知道自己拒絕了他,他一向高傲,肯定會介意,但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狹隘,竟然為這個憎恨她。
「OK,你可以恨我。」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緩下來,「隨便你怎麼恨都行,但請不要這樣沖動,請根據常識行事;你是一個男人,事業是你的根本,這個大學是保障你成功的最佳基地,沖動解決不了問題,後果卻是不堪設想!」
「常識?我了解你的常識,」他不動聲色的冷笑,「你的常識不過是安穩和舒適,對嗎?」
「這不是我的常識!」她狼狽地說,「我只是……無法選擇,我……」
她想說你知道嗎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媽對我有天大的養育之恩我不能就這麼違背她的心願嫁給了你。轉念一想,這理由不成立啊,天下哪個媽對女兒沒有養育之恩?需要分親生的和非親生的這兩類麼?況且她的身份只是猜測,尚無定論,所以她只能選擇不提。
「可以了何老師,我們之間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你不可能再傷害到我……」他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她。接著,他伸出手,用冰涼的手指擰了擰她的臉蛋,幾乎惡意的說:「知道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嗎?」
「我……我…..」
那是因為我關心你,我愛你,替你可惜……彩虹在心中絕望地叫道。
「你比別人聰明,有理論武裝頭腦,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你和周圍你討厭的那群人沒什麼兩樣。你違背了你所提倡的哲學,你不能行動,不能選擇,也不敢承擔後果,你所謂的常識不過是世俗給你的壓力。而這壓力,對像你這樣一個有理論的人來說,是可以抵抗的。既然你選擇放棄,我無話可說。可你不必覺得委屈,更不必跑來告訴我這是無奈之舉。沒有誰能讓你無奈,除了你自己!如果我從小就像你這樣相信了無奈,我就沒有今天!怎麼,你怕我不喜歡你嗎?何老師,讓我清楚地告訴你:是的,我就是不喜歡你了!」
一瞬間,她被激怒了,比激怒更甚的是她被誤解的心靈,「哈!你以為你是誰呀?上帝嗎?你憑什麼要批判我?哦,拒絕你就是世俗,接受你就是高尚,你就是道德標准啊?還有,我委屈?我委屈啥了?季篁,我對你仁至義盡,問心無愧!我什麼都沒要你的,為了幫你媽治病我連我家最貴的東西都偷來給你了。生日那天是我媽做的不對,可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已經向你道歉了!我說讓你給我一些時間,這是很奢侈的要求嗎?你一定要跟我媽賭這口氣嗎?我怕你不喜歡我?笑話!你當我是什麼了?爭寵的妃子?你以為我是村裡的姑娘叫小芳嗎?你以為你拿著吉他吼一嗓子唱個《一無所有》我就跟你走嗎?季篁,本來我很欣賞你,但你今天的表現令我失望。你對我是什麼態度我不計較,但對你自己的前程都這麼的幼稚和沖動,抱著滿腹才華倒行逆施,就憑這個你幹不來什麼大事業!」
除了明珠,彩虹從來不怕吵架,從來都是伶牙俐齒,越戰越勇,上課以問倒老師為了,一度還是這個校園的最佳辯手。不然出了麻煩關燁也不會讓她去當家。
「怎麼,你恨鐵不成鋼啊?」他的聲音很慢,「我從來不是你心中的那塊鐵,也煉不成你想要的那塊鋼。既然一切都已了解,就別再我身上浪費心思了。把你過剩的同情心留給山區失學的孩子吧。
「我媽說的不錯,」她真是氣大發了,「你果然是心胸狹隘、意氣用事!幸虧沒跟你在一起,不然早被你洗腦,整成農村小媳婦了!」
「你的腦還用我來洗嗎?何老師,不怕你城市小資的階級身份被無情的暴露了?」
「暴露?暴露又怎麼了,你以為多讀兩本書就能藐視生產資料上對上層建築的決定性?就能解構他人對你的潛意識?這世界不會為你改變,你可以生活在幻想之中,不過請你尊重那些比你更願意面對現實的人!」
「比如說你,對嗎?我就是你的現實,是你需要克服需要面對的那道坎兒,和我在一起,除了稀薄的物質冷酷的現實你沒想到別的樂趣,是這樣嗎?」
她喘了兩口氣,緊跟著就叫板:「是!就是!」
他一把揪住她,將她的身子拽過來,他們之間,幾乎是臉貼著臉。彩虹感到一股寒意,那刀鋒般的目光掠過來,在她的心底剜了一個洞,他們之間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浪漫頃刻間便從這洞中漏了個一乾二淨。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他說,「專程來罵我的?」
「啪」,她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吼道,「你是病糊塗了才這麼大腦短路的吧?難怪愛因斯坦說這世上只有兩種東西是無限的,一個是茫茫的宇宙,一個是人類的愚蠢!」
他沒在聽她說下去,將點滴架猛的一拽,也不顧上面吊著的玻璃瓶叮當亂響,大步越過她,卷起一團凌亂的空氣,連同他身體裡發出的藥水氣味,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走廊中。
「季篁——」她對他的背影氣急敗壞的跺腳,「好!你走!你去挖煤!你去種地!你去討飯!你愛幹啥是啥,鬼才懶得關心你!」
從此,他們不再交談,見了面也不打招呼。
這種日子對彩虹來說真是煎熬,兩人的關系從前甜如蜜,如膠似漆的熱戀期如坐雲霄飛車般從巔峰一直滑到谷底,中間還夾雜著明珠的罵、大路的長吁短歎、系裡老師的看熱鬧一集韓清的一頓夾雜著悔恨與怨念的情感分析,得出結論是她們姐倆犯了同一個審美錯誤:季篁風光其表,其實就是夏豐地兒,弄得彩虹看見他就恨,不見他又難受,心裡還裝著數不清的委屈。
其實,這個月她也沒正經見過季篁幾次,一次例會,兩人自覺一東一西坐兩個角落;期末大考本當由彩虹改卷,她沒接到任何通知,問了辦公室才知道季篁已經改完已經交了。她也懶得去質疑理論。一把火在心裡。除了導師和師兄打過那次架,彩虹這一輩子也沒跟誰有這麼大的仇。
月底,暑假來臨之前,季篁真的辭職了。聽說書記為了留下他,打電話來請蘇少白做說客,老師給弟子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也沒說通。
彩虹去求關燁,關燁表示已勸過多次,無能為力,「聽說他母親過世對兩個弟弟打擊很大,他們明年上高二,一直是那個高中最好的學生。季篁擔心他們考不上大學,所以想換個工作,離他們的學校近一點,照應起來方便些。」
彩虹表示不解,「高二?那也差不多十七了吧?就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啊?」
「說是……其中一個弟弟受的刺激比較大,離家出走了幾天,好不容易找回來,精神狀態不好。他們母子四人相依為命感情很深的。」
情況比她想象的要復雜,彩虹半天沒說話,末了問道:「那他究竟去了哪裡?總不會待業吧?」
「他去了中碧市煤炭師范學院。」
「什麼?」彩虹直覺頭皮一炸,「煤炭師范學院?煤炭師范學院有中文系嗎?」
「有,這個學校不小而且正在擴建。」
「見鬼!」彩虹忍不住想罵人,「浪費資源!腦子進水了!」
「他說他懷念家鄉,願意為礦區的教育事業添磚加瓦。」關燁說罷,扔給她一把鑰匙,「他的辦公室出來了——我趁機向書記說了你的困難,拿著!你夢寐以求的辦公室到手了。
「關老師,您能不能再勸勸他?」她忍不住哀求。
「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的學業吧,」關燁點起了煙,「我要你的改的論文呢?廢掉了一個賀小剛,廢掉了一個季篁,你若也想廢掉,看我不先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