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初歇,眾人行到海灘,巨型章魚的屍首還在,三丈外圍了好些漁民,都是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章魚,只敢遠遠看,不敢近前。個別膽大的,用魚叉試著去捅章魚觸手。
墨瓏的銀鎩昨夜擲向巨型章魚的眼窩,已被它自行用觸手拔出,遠遠丟入海中。眼下墨瓏連個趁手的兵刃都沒有,便朝漁夫借了一柄魚叉,徑直走向巨型章魚的屍首,猛力用魚叉剖開章魚柔軟的腹部,一股惡臭撲鼻而來,被海風一吹,饒得這些漁民在海邊聞慣了腥臭味,仍是被這股惡臭熏得掩鼻欲嘔。
墨瓏並未停手,接連又是數下,直至把整隻章魚開膛破肚,肚腸橫流,然後他狠皺下眉頭,用魚叉從肚腸中挑出一物,摔在沙地上。東里長、夏侯風和白曦定睛看去,皆吃了一驚——沙地上赫然是一隻幽冥蠱蟲,已經死去,與昨日白曦吐出來的那隻一般模樣,只是個頭略小點。
「怎麼又是這玩意兒?!」夏侯風不解道,「難道它也……」
狠狠將魚叉插入沙地之中,墨瓏狠狠道:「肯定是靈均事先有所察覺,故意讓這頭章魚來替他送死!」
「那靈犀……」白曦剛說出口,就被東里長狠狠地瞪了一眼,連忙收聲。
墨瓏眉間緊鎖,他自然已經想到:清樾認為巨型章魚便是真兇,更加不會對靈均起疑,靈犀在這種時候回到東海水府,再是危險不過。
正在此時,遠處有漁婦朝這邊奔來,口中喊道:「快去蛤蜊灘,稀奇事兒啊!滿滿的全是魚,全是鯨魚!」
那些漁夫聽聞,便全都跟著漁婦,往蛤蜊灘去了。
「蛤蜊灘?」夏侯風問白曦。
這月餘的日子在漁村也不是白混的,白曦道:「往東三里左右的海灘,比這兒大得多,灘上多砂石,起伏不平,像蛤蜊殼一樣,所以叫蛤蜊灘。」
「鯨魚怎得會跑到海灘上?」夏侯風不解。
墨瓏大步從他身邊走過,沉聲道:「走,去看看!」
既是件稀奇事兒,夏侯風自然好奇得很,連忙跟上他。
白曦望向東里長:「老爺子?」
對墨瓏的性情再清楚不過,後者嘆了口氣,擺擺手:「走吧,去看看。」
東海水府中,清樾喚來班乾及水府內的侍衛長,交代諸事。南海水君的繼位大典,她原該前日就出發,但因靈犀還有蚌嬤嬤的事情拖到現在,實在不能再拖,必須馬上出發前往南海。
好在靈犀如今也回來了,又是自願回來,應該不會偷溜出去。清樾仍是交代侍衛長多加留意瞻星院。
班乾已將恭賀南海水君繼位的禮品備好,盡數裝箱,現將禮單呈給清樾。清樾過目後,點頭讚賞道:「想得很是周全,辛苦你了……接下來幾日我不在,靈均會幫著我處理些事情,你多幫襯著,若有急事,就派人去南海告訴我。」
班乾點頭稱是。
想到靈均處理政務,清樾微顰起眉頭,頓了片刻,還是道:「……他畢竟年輕,好些事情讓他做主,我著實不放心,可又不能不讓他參與。總之,他若有不妥、或者出格之處,你一定要攔下,等我回來再行解決。」
班乾躬身道:「老臣明白。」
縱然仍是不甚放心,但清樾已經想好,去南海最多三日便返。短短三日而已,想來東海也不至於出什麼大事。遂她坐上鰩魚,除了隨行的侍女侍衛,身後還有海馬所拉的二十幾車禮品,浩浩蕩蕩,前往南海。
瞻星院內,小肉球蹦躂到靈犀床上,起勁地拱她脖子,逼得她不得不醒來。小肉球得意地將自己的新寵,一隻小海星丟到她臉上,想讓她陪自己玩。
「丸子,你別鬧!」靈犀無心與小肉球戲耍,隨手把海星貼床欄上,拎起小肉球,把它復丟回地上。
小肉球毫不氣餒,小短腿一蹬,立即跳回床上,不屈不撓地繼續拱靈犀。
原本靈犀心情鬱鬱,本想就在床上一直躺著,只願長睡不願起,但被小肉球這麼一弄,只得起身,用手胡亂撥弄它:「你又做什麼?去找侍女姐姐陪你不好麼?」
小肉球雖還不會說話,但卻已聽得懂人言,極為聰慧,似乎知曉她心情不好,才更要與她玩耍。
「其實上回走的時候,該將你帶上,現下你就可以和瓏哥他們一道去青丘。」靈犀嘆了口氣,「不用留在這裡。連你也覺得這裡很悶,是不是?」
小肉球拿頭使勁蹭她的手,也不知是想說是,還是不是。
靈犀下床趿鞋,隨便從木施上取了件外袍披上,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披頭散髮,推開窗子,倦倦地看著外頭。廊下侍女見窗子推開,知曉她醒了,忙進來與她盥洗。
「白香姐姐,你可還生我的氣?」靈犀從鏡中看向正替她梳頭的白香。
白香做著惱狀,拿沉木梳輕輕敲了兩下靈犀肩膀:「怎得不惱,你沒看見麼,進你屋子,我可再不敢一人進來了。還有,枕邊的裁紙刀是不是你故意擺著的?」
靈犀點點頭。
「我們家小公主是真長大了,這種聲東擊西的主意都能想出來。看來以後呀,我們都要繞著你走路才行。」白香邊梳頭邊搖頭笑道。
「這個主意不是我想出來了……」
白香奇道:「那是誰在幫你?」
想起昨夜裡墨瓏差一點喪命,靈犀卻又不肯再說下去,只道:「白香姐姐,我給你陪不是,送你一枚夜明珠好不好?」
「夜明珠還是罷了,你呀,以後莫再作這些讓我們擔驚受怕的事情,我就謝天謝地了。」白香笑道。
替她梳洗完畢,又送上早飯,靈犀看著眼前精心烹煮的精美菜餚,想起漁村小屋的白粥熏魚,無甚胃口,草草吃了兩口便擱下木箸。她生怕吃得太少,侍女姐姐們恐怕要擔心,便又將小肉球抱上桌。
小肉球身體雖然小小的,卻甚是能吃,風捲殘雲般將桌上菜餚吃了有大半,才滿意地連連舔爪子,擦淨嘴角,然後在靈犀身上蹭蹭,以示感激之意。
蚌嬤嬤的喪禮是在昨日吧?東海的規矩,喪禮結束後,肉身都要拋入海溝之中,自己是再也見不著她了。靈犀吸吸鼻子,不想在房中悶坐,便出了門,沿著迴廊,仍舊習慣性地走向白沙地……
小肉球噠噠噠跟著她。
遠遠的,還能看見巨大的蚌殼,她怔了怔,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覺:莫非蚌嬤嬤沒死,所有的事情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愈想證明蚌嬤嬤還活著,她的腳步愈發遲疑,幾乎是一步三蹭地走過去,輕顫地將手放到蚌殼上,然後,在那一瞬,她的心猛地往下一墜——蚌殼毫無生氣,再不似從前那般,手一摸上去就能感覺到蚌嬤嬤體內強勁奔湧的氣息。
她用力抬起蚌殼,蚌殼內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所有蚌肉都已被取下來了,只剩下這對光潔的巨大蚌殼。靈犀怔怔看著蚌殼裡頭,冰冷,堅硬,她再也不可能躺在蚌嬤嬤的懷裡打滾睡覺……
淚不聽話地又想要湧出來,她吸吸鼻子,舉袖遮目,背轉過身去。
忽聽見小肉球嗷嗚叫了一聲,她放下手,看見有一人就在丈外,頓時愣住,身子不由自主地想往後退,卻被蚌殼抵住,半步也動彈不得。
靈均緩步上前,並未看她,目光落在蚌殼上:「昨日是蚌嬤嬤的喪禮,你怎得沒來?」
「……我上岸去了。」
眼前的哥哥雖依舊是那副模樣,對於靈犀來說,卻有種說不出來的陌生。儘管昨夜已經證實了行兇者是那頭巨型章魚,但仍有太多疑問沒有答案。對靈均,她已心生戒備之意。
靈均此時方才轉頭看向靈犀,嘴角微露嘲弄之意:「找那隻小狐狸去了?」
很不喜歡他提到墨瓏的語氣,靈犀淡淡應了一聲,抬腳便想離開此地。
「昨夜他還沒死麼?」靈均在她身後接著道。
靈犀猛地剎住腳步,回頭看向靈均:「你,說什麼?」在她腦中已將事情飛快地整理了一遍:昨夜的事情,若是姐姐告訴他,他應該知道墨瓏沒死,不會對自己說這話。若不是姐姐告訴他,他究竟是如何知曉的?
靈均微微一笑,仍舊很是溫和的模樣:「我是說,那隻小狐狸還沒死麼?」
「昨晚的事情,你怎得會知曉?」靈犀不會拐彎,更不會套話,只能單刀直入地問他。
「我怎得不能知曉?」靈均盯著她看了片刻,忽而一笑,「看來小狐狸是撿回一條命了,算他命大!若再有下回,恐怕就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靈犀緊緊盯著他:「那頭章魚,與你有關?」
靈均笑而不語,眼底透著一絲得意之色。
隱在袖中的雙手緊攥成拳,靈犀咬咬嘴唇,直直盯著靈均:「好,我只問你一件事,蚌嬤嬤是不是被你所害?」
「此事不能怪我,我也不想殺她。」靈均似乎對於此事也甚是遺憾惋惜道,抬眼看向靈犀,「這事應該怪你。」
「我?!」
「若不是你傷了我,我又何必傷她。」靈均用手輕輕摸摸蚌殼,輕輕嘆了口氣。
「我怎麼會……」靈犀話才說了一半,便想起墨瓏之前所說的話,眉頭深顰,「哥,你當真想要殺我?」
「若哥哥活不成了,你可願捨棄自己的性命來救我?」靈均望著她。
「你活不成了?」靈犀聞言一愣,她原本知曉是靈均殺了蚌嬤嬤,又險些害了墨瓏的性命,對他滿腔憤恨,未曾想突然聽見靈均這話,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畢竟骨肉親情,不由自主地關切問,「怎得會活不成?你怎得了?」
「我實話告訴你吧,其實在三百年前我就已經活不成了。」靈均緩緩道,「你也知曉,你我二人本就先天不足,本該相輔相成來成全其中一人,卻偏偏生成了咱們兩人。現下,若你不肯幫我,我也活不成了。你肯不肯幫我?」
靈犀沒有聽懂,忙道:「我自然是肯幫你,可你得告訴我,你究竟怎麼了?」
「你肯捨了自己的命來幫我麼?」靈均追問道。
靈犀似在躊躇,過了片刻,問道:「只要我幫了你,你就不會再去害旁人了麼?」
「我做那些事兒,其實也只是為了活下來而已。只要你肯幫我,我再也用不著去做那些事兒了。」靈均又是期盼又是誠懇地望著她,「你相信我,我都是逼不得已,我根本不想去殺他們。」
「包括瓏哥他們?」靈犀眉毛微挑,一刻不放鬆地看著他,追問道,「如此說來,那隻章魚也是受你驅使,才將瓏哥拖入深海。」她並不傻,尚記得墨瓏說過,靈均體內很有可能也有一隻類似幽冥蠱蟲的東西,或者是更加可怕的東西,它控制了靈均,就像那夜她在碧波殿廊下聽見的對話。
靈均看著靈犀,目光中有探究之意,片刻之後,忽然一笑:「我就知曉,你又怎肯捨命來救我。所謂兄妹之情,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你到底是誰?!」靈犀喝問道。
「我?!」靈均略微揚起下巴,倒來反問她,「你以為我是誰?」
此時此刻,他說話的樣子與平素的靈均截然不同,再無半分溫和,取而代之的是倨傲和漠然。
靈犀腦中飛快地思量著,自己的血能逼出白曦體內的幽冥蠱蟲,說不定也能逼出靈均體的那個「他」。手邊沒有兵刃利器,她迅速查看四周是否有尖銳之物。
靈均將她的舉動收入眼底,誤以為她想尋幫手,或者是想逃走,當下冷笑一聲:「怎得?你怕了我?」
正好有一群小青槍魚游過,靈犀探手抓住一頭小青槍魚,迅速用它的長長的尖銳的矛型上顎劃破手腕,朝靈均狠狠道:「不管你是什麼,馬上離開我哥哥!」
她這一下劃得頗深,鮮血奔湧而出,週遭的水光迅速被染紅。靈均駭然變色,躍開數丈,遠遠地避開這層淡紅的水光……
「靈犀,不可!」他朝靈犀喊道。
這個聲音,語調口氣與方才卻又大不相同,靈犀聽得一愣,看向靈均,只見靈均滿面懇求之色,與適才倨傲淡漠神色截然相反。
「哥哥?」
「靈犀,他若離開我,我必死無疑!」靈均語氣甚是可憐。
「哥哥,你在說什麼?」
「靠他我才能活下來的,你速速將傷口包紮起來,我與你細說此事。」
靈犀見靈均神色又驚又怕,不似作偽,心中雖然存疑,但終是不忍心讓哥哥這般懼怕,便撕下一方衣角,將傷口包裹起來。
待到血色水光散盡,靈均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幾步,雙目將靈犀望著,滿是祈求之意:「靈犀,你相信我,我根本不想殺人,都是他!」
「他究竟是誰?」靈犀問道。
「他是幽冥界的三皇子晝晦,八千年前幽冥大軍退回幽冥界時,為了捲土重來,他不惜自殘肉身,以一縷精魄附在瀾南上仙身上。但這數千年來,他始終無法操縱瀾南,便選中了我。」靈均道,「他故意將我重傷,附上我身,本以為玄颶會將我送回東海,那麼他很快便可借由我操控整個東海,但沒想到玄颶將我送至冰鑑槍塚。」
「所以他現下是想操控整個東海?」靈犀一驚,「哥,那更應該讓他離開你!」
「不行!」靈均急道,「你可記得你我各有先天不足,你沒有靈力,而我沒有絲毫痊癒之力。當日被瀾南重傷之後,我本該傷重而死,但正是因為他才能活下來。」
「可是、可是……」靈犀聽懂了整件事,卻陷入更大的混亂之中,「不能讓他離開你,不然你會死;可讓他留在你身上,他卻想要操控東海……不!他既然是幽冥界的三皇子,想讓幽冥界捲土重來,他的野心一定不止東海!」
「你說的不錯。」
靈均勾唇一笑,又恢復成原來那副倨傲淡漠的樣子。
「你、你是晝晦……我哥呢?」靈犀急道。
「不急,且讓他歇一會兒,我們倆聊聊。」靈均,確切地說應該是晝晦,朝她微微一笑,瞥了眼她手腕上包紮起來的傷口,「小姑娘家,動不動就往身上劃一刀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將來嫁到夫家,也是要被人嫌棄的。」
「你少東拉西扯!」靈犀厲聲道,「你到底對我哥動了什麼手腳?叫他離不得你?」
「你該謝謝我才是,若非我,你苦苦找到的就是一具遺骸。」晝晦微笑著,且朝靈犀走近兩步,「你若真想讓我離開他,倒也不是沒有法子。」
「什麼法子?」靈犀立時追問道。
「很簡單,你把你的那部分用來補足他就可以,他有了痊癒之力,自己就能活下去,自然就可以離開我了。」
雖然知曉眼前人是幽冥中人,他絕對不會好心來幫自己,他說的這些話定然是有他的用意,可靈犀已意識到,他的話是真的。哥哥若未受重傷,尚不要緊,可既然受了重傷,就需要她的痊癒之力。可是,哥哥得到痊癒之力後,晝晦當真會離開麼?
「此事其實不難……」晝晦的聲音溫和了些許,「對於你來說,極為容易。」趁著靈犀出神,他已走到她近旁,不動聲色地盯了眼她手腕包紮好的傷口,做好隨時躲閃的準備。
「等等!」靈犀猛然抬頭,「既然你一直想借我哥哥來操縱東海,那麼即便他得到了痊癒之力,你也不會離開他,對不對?!」
聞言,晝晦不再遲疑,突然出手,右手捏劍訣,快捷無比地向她眉心點去。
兩人相距太近,這一生變又甚是突然,靈犀避閃不及,只覺彷彿從眉心處伸入一隻巨手,要將她整個人撕裂開來,痛苦難當,模模糊糊之中只能聽見小肉球焦急的嗷嗷叫聲。
墨瓏等人堪堪趕到蛤蜊灘,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凹凸不平的礫石灘上躺著上百條逆戟鯨,奄奄一息,而且竟然還有逆戟鯨正在繼續沖上灘塗,這種瘋狂的行徑無異於是在自殺。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讓這些逆戟鯨前赴後繼地且毫無價值地赴死?
東里長拄著拐,走進最近的一條逆戟鯨,這條鯨魚已經非常虛弱,他用枴杖撐起鯨魚的眼皮,皺眉看了看……
夏侯風探頭過來,也想看個究竟,卻又看不懂:「老爺子,看出什麼來了?」
不理會他,東里長眉頭皺得愈發緊,看向正檢查另一條逆戟鯨的墨瓏,兩人四目相投,心下皆一片冰涼——這上百條逆戟鯨竟都是被活生生地吸取了精魄,如行尸走肉,紛紛沖上淺灘。
而做這件事的人,墨瓏已經可以確定,必定是靈均!
墨瓏料到了靈均受傷之後迫切需要吸取很多精魄用於自我恢復,所以才設下計策,但想來是此計不知怎得讓靈均知曉了,所以靈均用蠱蟲控制巨型章魚來襲擊他們,洗清了他自己的嫌疑,然後對海中這上百條逆戟鯨下手,取走精魄,任它們自生自滅。
他之前只是對偷漁的漁夫和買賣鮫人的商販下手,還算得上是為東海復仇。而現在……墨瓏深顰眉頭,若靈均體內當真還有一人,那麼只能說明,靈均已經無法再製約他了。
靈犀、靈犀……她在此時回到東海,無異於是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