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8 章
成魔?成仙?

華陽山落錦峰上,層層疊雲有如倒掛之城,陽光之下,極厚重的雲層透光而**暈彩,更因光影暗影羅疊,濃滾而不散,雲形成的堡壘。天路,便在這層雲之上,天界,此地便是階梯。天界一向被世人稱為神界,登天而近神,但卻非神。

真正的神明,卻從未出現過。或者他們一直悠遊於三界之外,以最為漠然的眼光,看著他們製造出的器物。器物,的確,包羅萬象,生靈死靈,都是他們製造出的器物。或者,他們或者有千形百面,或者有摧天毀地之力。但他們卻無情,的確,若是有情,怎能任世間如此。若是有情,如何任萬物煎熬?

峰頂有方廣台,名曰鳳歌。相傳,曾有鳳翔於此,五彩騰雲,是為天而生出的神鳥,是瑞是吉,是希望是美好。神鳥亦有遺世之子,舉凡五百年焚心以火,自火而生。反覆數百次的烈焰融焚,便可成神。我自火中生,我乃火中第一等!縱是第一等的火中之鳥,依舊有強願不盡,於這世間做了妖怪。萬妖亂戰,冰火相沖。地獄的魎雀,鳳凰的子民,曾於這世上,成為不敗的神話!但神話終會隕落,就連他們,也不過是真神眼中的器物,棋子,玩具。

三界重建之後,曾經強橫妖怪消失怠盡,但他們不散的願念,化為塵埃,融入天與地。重建的三界,衍生出更多的妖怪。

天慈坐在鳳歌台的邊沿,一身素白的衣袍,因風而袂翻不止。綰緊的長髮,依舊有雪白的碎絲亂舞。他瘦削的背,縱是坐著,亦挺拔。他抬頭看著漫卷層雲,厚重而迷離。七十年了,自天宗,至華陽。他在這山上,已經呆了整整七十年了!

「人越是老邁。回憶反倒歷久彌新。」天慈的眼看著天上的雲,卻失了以往精湛的光,微微有些渙散。

「大師兄。」岳伯凱彎下腰,坐在他地身邊。岳伯凱並非真祖許天坤的弟子,而是許天坤的師弟應隆之的第四位弟子,論輩份。自然稱天慈一聲師兄。他年約五十上下,兩鬢卻已經斑白,面容不失曾經的俊秀,但亦有風霜滿上額腮。微微的削瘦,更因他地輪廓線條,**肅威之色。一身青衣,頭髮綰束於頂,沒有帶冠,只是以一條青帶而系。帶尾飛捲。與衣衫同在風中簌簌。

伯凱資質普通,卻有執掌之才,所以三十不到。便歸家繼承岳家播雲城城主之位。岳家一門,為天宗輸送人才無數。縱有力不及者,亦有智達者為華陽山下雙城出力,掌城之間,民生富足,城務嚴謹。不僅是華陽之中第一大世家,更得百姓口碑。而這些,是用無數岳家先人的血與力換來的。華陽山上浮游不散的先人之靈,不知有多少。是岳家一門的。

「這裡風大,師兄還是回雙極宮吧。」唯有兩人獨處,他才會稱天慈「師兄」,在平時,他還是會尊稱天慈「宗主」。

「昨天晚上,我夢見師父了。」天慈的眼依舊怔怔看著天,聲音微微的低啞。

「真祖他老人家,魂留華陽山,一直與我們同在。」伯凱應著。伸手想去扶他。

「師父說。我們。都入了魔了!」天慈地話讓伯凱怔愣。一時間眼中**一絲愴然。他勉強地笑笑。「大師兄。你是累了。心裡莫要再想太多。」

「真祖說他自己。也入了魔了。他游於華陽山。不可登天。不能入冥。他無處可去!」天慈這般一說。伯凱直覺得頭皮發炸。顫抖著。聲音卻揚得微高。「宗主!大師兄是華陽地宗主。為何要這樣說真祖!」

「七十年。我都看不透。卻因輕弦。而得悟了。」天慈枯削地面容上**深深地悲意。一直挺拔地姿態終是開始顫抖而佝僂起來。他慢慢垂下頭。看著自己地手。唇。不帶一絲血色。

伯凱一聽這話。瞬時有些發僵了。眼神變得直勾勾。

「相傳曾經。是妖怪貪婪願執過盛。將人類殘殺怠盡。最終萬妖亂戰。直至不可收拾地局面。三界歸一。既而重建。元祖以其強力。令鬼悟心甘心率眾而歸服。天宗由此而生。」天慈微微抬眼。看著層山疊翠。雲涯山巒之外。是茫茫無盡地南海。放眼無垠。浩無邊際。

「天宗既成。於華陽山安守天路。天下眾生靈。皆有登天機會。」天慈接著開口。「元祖命至千載。已超命輪。其力更勝千妖百怪。但是。元祖卻不登天。於力盡壽終之時。安然歸冥。以元祖之力。登天根本輕而易舉。就連鬼悟心都先一步登入天路。元祖卻遊魂入冥。至聖祖。他制孤檀憂剎母。令這個禍害世間生靈地妖鬼入懺悟。以脫世人之苦。聖祖在時。我亦年幼。以聖祖之力。天界自然大開天路。但聖祖依舊沒有入天。而是追隨元祖。入歸冥府。」

伯凱聽了,忍不住接口道:「三界重建,真神以其真力架設虛空幻道,以天地之力構建冥世輪迴,天界強力。以容納這世間所有重建之後,因天地汲養之力而重聚的生靈。三界重建之後,神之力漫布當中,以探世人,以納世魂。當各歸各位,各司其職之時,真神之力便會慢慢收歸。當時元祖大勝鬼悟心,鬼悟心不久便嘗試登天,過了真神散力而出的罩力,成了三界重生之後,天界第一個近天之魂。他接受天力,力量日強,他在人世間,已經是當世披靡的大妖怪。得了更強的近天之力後,便一直對曾經敗於人類手中而不忿。以至元祖欲登天之時,便以其力強加真神之罩,令元祖不得登天。元祖過世之後,鬼悟心所統率地妖部之中,更有龍戰,鳳翦飛,鶴繼雙,鸞空,白英子,百目尊等妖怪相繼順利登天。天界之中。妖魂欲加增多,而我等為人間效命者,卻難有機會。就連聖祖,最終也難登天路。這些,代代相傳,真祖以及我師父。師叔,皆心知肚明。而我華陽子弟,亦都明瞭。師兄如何又再說起?」

岳伯凱越說越有些激動:「所以至真祖,便不再能讓妖怪如此放肆。妖既然已經煉**形,再以真魂之力催化妖體而戰,就是不公!人本來壽短,力弱,息薄。亦無法如妖一般皮囊之下還藏有妖身,妖身之中。亦蓄有強力。天界為世間眾生而開,便該以公平之則而斷。真祖以天宗之主限定妖怪不可出真身之力,必以人體而拼。才是最合理不過!至於那些過於嗜血嗜殺者,更沒有任何機會。這又何不對?」

「一見如此,妖怪便憤怨不滿。於東南之地屢屢生事,更有諸如姬榮,鬼羅剎等類,甚至完全不理會天宗管轄,大肆殘戮,併吞弱部。在世間橫行無道!」伯凱雙眼微瞇,「妖就是妖。劣根難除,本性皆殘。真祖一生所為人間,死後亦留魂於世,以真元之罩固守華陽。培養人間子弟順利登天,而自己卻一無所求。師兄卻說,真祖入魔,簡直是……」他咬了咬牙,終是沒把那最後幾個字說出來,只是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師兄。自打輕弦那個臭小子回來,眾弟子知道他曾經自願而去魔宗,已經心生不滿,自然對那個忤逆子不服!師兄看重他,竭力保他。師兄閉關養傷期間,依舊召他入關門,以自己真力,助他功成。以自己之威,以壓服眾人。師兄如此待他。伯凱不僅感激。更加有愧!伯凱沒有能耐,入不得金絞盟。過不了灼光之力。我與仲凱,子息都甚是單薄,有愧岳門。師兄本有機會可破命輪之界,益壽延年。如今,亦也盡放付與輕弦。師兄胸中無私,心中無愧。何言入魔?莫再因前塵往事而生執願,聽師弟一句,回雙極宮靜養吧!」伯凱說著,眼圈有些泛紅。他一生不曾流過淚,而如今,亦覺愴痛。師兄一直如此堅忍,到了此時,卻淒惶起來,怎麼能讓他不痛?

莫天慈突然輕笑起來:「我們都錯了,伯凱。包括我師父,師叔,師弟們!我們都誤解了元祖以及聖祖之意,曾經,或者是妖怪因貪執誅殺人類,至使三界混戰終毀。那麼現在,就是我們的猜疑,讓這世間,生出彌天大禍!七十年不得悟,師父,亦不得悟啊!」

他微側了臉看著伯凱:「當初,我還於三尊殿教導輕弦,說雖然真祖未有戰功,但依舊是我們華陽的三尊之一。因真祖所付出的,是其靈魂的永不安息,以其真元之力,以守三界之衡。其實,我是大錯特錯!何為魔?魔從心起,還從心滅,心若滅時,寂滅現前。因皆傳最初登天者,皆是強妖,而元祖卻不得入。於是人類開始惴惴,都傳是鬼悟心從中作梗。元祖離我等已經太過久遠,尚不誤言。然聖祖終老之時,我曾親見金光天路,曾為聖祖連開三次。聖祖不登,因其無願!心死心生,皆隨命輪。這才是無私與無愧,亦或者,聖祖一生,已經盡奉天宗,隨命復往,才是他最終心願。」

「但真祖那時尚年輕氣盛,加之聖祖歸天之時他亦在西南平海域之鬼魅,歸來之時,聖祖已經壽盡,而其肉身卻未能化金入地。便認定是天界鬼悟心偏私,拒不肯讓聖祖入,而當年的我年幼無知,自然也是認為無人不願登天,無人不願成神。金光三現,不過是糊弄當年尚是毛孩子的我,或者是給天宗子弟做個樣子!」

「如今一想,登上天路又如何?天界之上,真神早已經歸力而脫,焉還有真神而存此?登上天路,無非繼續人間未盡之魂力,聖祖不願如此。既在三界輪迴不止,不如隨命復往,如此心安願滿。」

他看著伯凱一臉不信的表情,慘淡一笑:「那我問你,當年孤檀憂剎母發展族人,引至萬千,連妖盟都惶恐至極。聖祖以力拼她,將其壓入冥界。但是,他為什麼沒有乘勝追擊,盡滅其族?」

「那是,那是因為,當年妖鬼雙尊為禍人間,孤檀憂剎母一除,自然要除去另一個,盤距西荒之地地沙羅修斬。聖祖。聖祖沒……」伯凱說到一半,突然噤住了聲。不是沒有時間,聖祖有很長的時間一直在華陽培養弟子,所收者不僅有人,還有妖怪!他雖然沒有見過,但他的父親見過。曾經告訴過他。只是,他那時年幼,哪裡想得這些。

「不是沒有時間,而是孤檀所發展的族人,皆是世間的人與妖怪。他們力有強有弱,雖然當時霸道,但罪道已除,他們已經收斂不少。聖祖不願令他們皆魂飛魄散,況且這世上。更有千百種嗜血之妖,他們不也存生於世麼?」天慈靜靜的說,「當年。我也認為,聖祖拼其雙尊之後,已經力有退步。無法再乘勝而誅盡!更因血族所犯纍纍血債,因仇恨蒙蔽雙眼。真祖之時,不斷遣弟子追殺血族殘部,他們為求自保,當然不斷發展族人,不斷毒害世人而成血奴。仇恨越來越深,到至我這一輩。便已經恨不得將他們皆盡滅絕!不斷地追殺與反抗,不斷的憎惡與怨恨。於是便無所不用其極,假意欲與他們和平共處,允許他們以入妖盟。將其騙至華陽山,以強法灼火,沾污了這個本該最潔淨的地方。血族死時地怨恨,靈魂地塵埃,融進真祖的罩氣裡,融進無數華陽先輩地魂力裡。」

他的聲音很靜。平靜的已經再無悲意。眼神亦是很靜,恍然間似是回到曾經:「天地無情,所以無愛亦無恨。當我們生恨,棄愛,摒情之時。心中地願念,已經向魔近了一步。當我逼走了天楓,放棄了霽月的時候,我已經入魔了!我一直自以為是為了華陽,為了人間的平衡。我奉真祖之訓。一直以除盡妖鬼為任。但是。我卻讓我地外孫成了妖鬼,讓我的女兒含恨而終!在他們的心中。我已經是魔鬼了!」

伯凱聽到這裡,心下一凜,眼猛的瞪大,一時間低聲說著:「師兄,你說什麼?你,你說你的外孫……」

天慈乾澀的眼中,流下兩行濁淚,聲音顫抖起來:「我地外孫,霽月!他成了魔宗的月君吶!天楓在魔宗二十載,他至死都沒有背棄華陽,不僅沒有,他還是一個好父親!當真祖阻止妖怪以真身之力登天之時,他已經錯了。鬼悟心沒有私願,得入天界的妖怪,都是憑借自己地強力而成。他們於人間所受的苦楚,比人更長久,以力得入,如何不可?若鬼悟心有私願,他已經佔了先機,他早該率著最早登上天界之部將人類全誅絕,為何還任由我們如此?為何還於華陽設金輪之罩,以淨華陽之氣?為何還設鎮魂之獄,以防魂惡之徒入侵?有私願的,根本就是我們!」

「當年鸞信吾力已經得成,欲上天路,我令輕弦阻其登天,以萬羅劍陣將他打得肉身全毀,只帶一縷真氣重聚肉身,成了一個孩子的體魄,損了千百年的功力!至使四羽一怒之下,率妖部與華陽相分,從此嫌隙更深,更讓魔宗有機可乘!若不是世間有如此多的執願,那玄冰如何得以漫延?」

伯凱完全的怔愣住了,他瞪著天慈,喃喃道:「我,我不能信!」

「是不敢信。」天慈低語,「我也不敢信。真到,真祖魂語至我,我才,不能不信!魔宗夜魔羅,所收納的,都是走投無路的。而他們之所以會走投無路,是我們逼壓太過。是我們把他們推向魔,在我們推他們地同時,我們也入了魔!」

「入魔?我們如此一生,卻入了魔?」伯凱面容抽搐,直覺靈魂亂蕩,讓他耳畔轟鳴。無數的先輩,無數的鮮血,無數的付出。最終,卻說他入了魔?

「我已經讓輕弦前去找霽月,還有,你的外甥女。」天慈突然說著,驚得伯凱一震,滿臉的驚詫與抽搐,一時失控一把揪住天慈的肩,不由的低呼:「什,什麼?什麼外甥女??」

輕弦走時,根本沒跟他交待,只說奉了師命前去執務。他還一直惱這個兒子,居然不反抗就跑去魔宗,一去就是大半年了無音信,渾然不把自己的職責放在眼裡,更不想想他這個當爹地是如何地牽腸掛肚!但現在,突然聽了這個,直覺五雷轟頂,一時間腦中轟轟亂響,連視線都無法集中,當年的往事,有如濤海洶湧,滾滾而來。

「是我不讓輕弦告訴你,怕你一時難舒,解不開心結。」天慈反手握住他地臂,卻是更靜了下來,「其實從上次與孤檀憂剎母大戰之時,我將她困在真祖的真元之罩內,與之強拼。卻正是因此,天界金輪一出,反倒成了她的保護傘,那時我已經心神不寧,不知自己所做是對是錯!為何上天要如此安排?為何在我將她困住之時,金輪才會出現?為何不早不晚,偏是此時。以至真祖之魂要再受灼苦,而孤檀憂剎母卻避過一劫?」

莫天慈輕歎了一聲:「當時我沒有說,其實是因輕弦與霽月相鬥,輕弦欲引真力召喚天雷,不顧華陽山上游散的先人之魂,寧可讓他們魂飛魄散,也要誅魔。因此,輕弦暫生出魔性,被鎮魂獄所攝。在那獄底,他見到了鶴雲!」

伯凱登時有如石化,面上凝出極其痛苦又古怪的神情。鎮魂獄!當年困了鶴雲,如今,又困了輕弦!難道說,真的是報應,是他錯了!是他毀了鶴雲地一生,鶴雲願不散,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輕弦見了鶴雲,他本性良善,如何能任由姑母葬魂於底?他們破壞了鎮魂獄,天界才會放出金輪光耀,以護所存地金身。而這一切,其實是因我教引不善,一直沒有好好的引導他。輕弦有天縱之資,年少得志,一直志得意滿,從沒受過挫敗。卻因在追擊魔宗之事上,連連受挫,於洛吉,六個師兄弟地陣亡,讓他大受打擊。之後我又不許他外出,他眼見諸位子弟力拼身死,自己卻無所作為,心下惶急,以至心生戾念。」天慈輕聲說著,「一直以來,我們都教他,妖鬼是如何的禍害世人。妖怪是如何的貪強好勝,人類是如何的需要我們保護,三界是如何的要我們持衡!我們一直認為自己做的對,要將他培養成為一名如你我一般忠誠守護天路的弟子。卻是不知,我們所守護的,並不是天路,而是自己自私的執願!」

伯凱顫抖不休,自私的執願!他還一直責怪兒子,是他逼走了天楓,是他逼死了鶴雲。輕弦回來,幾番生死線徘徊。但他這個當爹的,甚至沒有說過一句關心的話,他只知對兒子嚴加管教,直到剛才還在責怪兒子!他有什麼資格責怪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