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令人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是三千年前來到地球的,我怎樣能向他解釋如今的地球變得怎樣了呢?在這三千年之中,地球上所發生的變化之大,豈是我所能講得明白的?
所以,對「大祭師」的問題,我只好搖了搖頭,大祭師的眼色,又變得較為和緩了,他冷冷地道:「地球人可以說是卑鄙懦怯和無恥的化身,我想,你不會比伯雷特法老王好多少?」
我的心中,實在莫名其妙,為甚麼他一再將我和一個幾千年之前的埃及法老王相比呢?看樣子,他是曾經受過那個法老王的欺騙的。
但是這更使我難以明白,這個「大祭師」具有這等超卓的能力,那個法老王有甚麼神通?如何可以令得「大祭師」吃虧,以致他一直念念不忘,而見了我之後,態度仍然如此惡劣?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實在沒有別的話可說,我只得道:「我不明白,你講的那個法老王,究竟對你怎樣,你該知道,我全然不明白。」
「大祭師」忽然坐了下來,用他的雙手,托住了他那顆像牛一樣的頭。
然後,他又在控制板上,按動了一連串的按鈕,他又和他的同伴通起話來,我當然仍聽不懂他講些甚麼,但是卻可以聽得出,他們雙方的交談,都十分之焦急,顯然他們所討論的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
過了不多久,「大祭師」才又向我走來,他有點粗暴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肩頭,用一種令我心驚的聲音道:「我有著一切科學設備,可以鑒定地球上一切東西的好壞和質量,來測定它們的成份,但是我卻沒有法子測定一個人是誠實還是狡猾,告訴我,你是一個誠實的人,還是一個狡猾的人?」
我吸了一口氣:「看來你並不怎麼了解地球人,要了解一個人太難了,但是不論怎麼樣奸惡的人,你待之以誠,他總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你的,他總會被你感動的。」
「大祭師」斥道:「廢話,我不知道麼?我是經不起人家再騙我一次的了。」
我望了他半晌,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
因為從大祭師這時候的情形來看,不論他具有多麼超絕的能力,他分明需要別人的幫助!
他既然要我的幫助,我又何必怕他?
所以,我也不客氣地道:「你既然要人待你誠實,那麼,你首先要以誠實待人,將你的一切,全都講給我聽,那或者有商量。」
「大祭師」又發怒了,他的眼睛又變成了紅色,他大聲道:「我要將你化為烏有!化成甚麼也不剩下,你們地球人創造了可笑的物質不滅定律,但是我卻有力量將你化到甚麼也沒有!」
我比他鎮定得多:「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或者有能力可以將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化為烏有,但是你的真正困難,是必須有一個地球人來幫你的忙,我說的可對?」
我們形容一個人發怒,總是說那發怒的人,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一樣。這時候,大祭師的眼中,真正像是要噴出火來一樣。
他望了我好一會,忽然笑了起來:「我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我來自另一個天體,那天體離地球極遠。」
「這我早已猜到了,而且,你們比地球人進步了不知道多少倍。」
「大祭師」毫不客氣地承認了這一點:「當然是,地球人在我們的心目中的地位,猶如螞蟻和蜜蜂在地球人的心中的地位一樣!」
我聽得他媽的大祭師這樣講法,心中不免有點生氣,他當我們是螞蟻或蜜蜂?這不是太豈有此理了麼?所以我只是「哼」地一聲。
我之所以不立即駁斥他的狂妄,是因為他既然已開始講他本身的事,我便不想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儘管我未曾出聲,他卻也看出我的不滿來了,他冷笑著,指著那隻盒子:「旁的不說,像這隻盒子,你知道它是一座經過了縮小的電子工廠麼?這是一座設備極其完善的工廠,它可以進行種種生產工作,產生許多奇妙的效果,你們地球人夢想不到,或許你們也曾夢想過這樣的電子工廠,但是在你們的想像之中,這樣的大電腦,大工廠,應該是整座城市那樣大,絕想不到有那樣功能的組織,居然只有一隻盒子那樣大,可以帶在身邊。」
我不出聲,我實在無聲可出,我已感到自己的確如螞蟻或蜜蜂差不多了。
大祭師的手指,仍然指著那「盒子」:「如果通過它來發電的話,它所源源供應不絕的電能,可能供給全地球人用幾億年!」
我不能不開口,因為我發現他雖然先進到了極點,但是他卻還和地球人一樣,有著強烈的自誇狂,我必須阻止他了。我道:「我知道了,請你講你自己的事情。」
大祭師頓了一頓,才又道:「我來到了地球,我們準備陸續前來,我們選定地球作為我們的移民區,如果不是有了意外,計劃已經實行了!」,我聳了聳肩:「甚麼意外。」
「大祭師」道:「兩顆小行星在空中相撞,發生了爆炸,這兩顆小行星都是含有大量氫原子的,爆炸之後,引起了附近星球的連鎖反應,形成了極大的輻射環,我們的飛船,無法通過這輻射環而到達地球,我成為唯一到達地球的人。」
我沒有說甚麼,但是手心卻在冒著冷汗。
有很多人否認偶然的因素,其實,人和天體萬物比較起來,實在是渺小,太渺小了,一些在太空中所發生的極其微小的小事,便足以影響整個人類的命運!
試想,如果不是在遙遠的太空之中,忽然有兩顆小行星相撞,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輻射環,阻止了牛頭人的移民,那麼我們地球人如今是甚麼樣子呢?我們在三千年之前,就成了奴隸了!我們將是「螞蟻」和「蜜蜂」,或者,我們早被完全消滅了!
「大祭師」繼續道:「我也沒有法子回去,但是我們的通訊還持續著,我奉命留在地球上,那時正是伯雷特王朝的時代,由於我超卓的能力,我立即被任命為整個王朝的大祭師。」
「地球人的愚昧,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但是我總算使他們做成了這三間石室,我一直保持著和我們自己的居住天體的連繫,我們在等待著那輻射環的消失,或設法消滅它,但直到如今為止,我們未曾做到這一點。」
我問道:「等了三千年之久?」
「大祭師」忽然又笑了起來:「時間觀念之可笑,又是你們地球人愚不可及的一點。」
我實在忍不住了,他肆意地攻擊地球人,他可以有這個權利,可是時間觀念有甚麼好攻擊的,這是天生俱來的一種觀念!我抗聲道:「有甚麼可笑呢?」
「大祭師」道:「當然好笑,你想想,如果你只有三個月壽命了,你會怎樣?」
「那……」我不知他為甚麼忽然會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來,但不論他是為了甚麼,那問題的答案,是只有一個的,所以我道:「當然是十分惶恐不安。」
「如果知道自己只可以活三天呢?」
「更恐懼,更不安了。」
「哈哈!」大祭師笑了起來,「你說得對,人知道自己死期將至的時候,會恐懼、不安,萬念俱灰,沒有一個地球人可以避免死亡,也就是說,每一個地球人,都知道死是自己唯一的歸宿,但就是被時間觀念所迷惑著,所以每一個都不可避免要死的地球人,卻還在拼命爭權奪利,為非作歹,相互傾軋,無所不用其極,這難道還不值得我笑麼?」
我大聲:「那麼你們呢?你們可以不死麼?」
「大祭師」一直在怪笑著,他並沒有回答我這一個問題。從他這時有點尷尬的笑聲中聽來,他似乎覺得在恣意地嘲笑了地球人之後,發覺他自己,實際也和地球人差不多少!
好一會,他才停止了笑聲,我不願再和他討論這種玄之又玄的問題,是以我又提醒他:「你正在說你自己的事情的,請你繼續說下去。」
「大祭師」的雙手鬆開了我的肩頭,他搖了搖頭:「說下去?好的,我一直等待著,我們星球的科學家也盡了一切努力,可是卻沒有法子消除這個龐大的輻射環,後來,我們的科學家想出了一個辦法,可以使我回去的。」
我又吃驚了起來,因為這傢伙既然可以回去,那麼他的同類,也可以大量地湧來,地球豈不是又要遭到極大的劫數?
我不出聲,「大祭師」繼續道:「那是一個十分冒險的方法,我要將電腦的若干地方,加以改組,然後使它射出一種光芒來,這種光,有分解身體原始組成成份的力量,我想你不明白,那是說,將一個人的身子,分解為幾十萬億的原子。」
我尖聲道:「那……那你就等於化為烏有了。」
「是的,我化為烏有了,但這只不過是暫時的現象,我身子所化成的萬千億原子,仍然受分解光的推動而前進,那是光的速度,在到達我們的星球之後,被分解的原子進行還原,仍然組成一個人體,我便可以不怕輻射帶的阻礙而回去。」
我仍然不出聲,在「大祭師」作那樣的敘述之際,我實在想不出有甚麼可說的。
「我改進了電腦,並且也作了試驗,的確,那種光芒可以令得生物的身子分解為原始組成部份──。」
他講到這裏,我的心中陡地一動:「那種光……那種分解光如果照到了一個人手的時候,會發生甚麼樣的結果?」
「照到了手,那當然是那個人的手消失了。」
「從此不見了麼?」
「當然不是,原子在空間的游離狀態存在著,可以令它還原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你所指的電腦,所放射出來的那種所謂分解光,至少曾令得三個地球人,成為支離人,他們的情形是肢體可以離開身子,到另一個地方去活動!」
大祭師並沒有感到困惑,他立即道:「在電腦得到的電源不夠充分的情形下,就會產生這樣的情形,分解光達成了分解的任務,但是由於電源不足,並不能將之運送出去,迅速地又恢復了原狀,而且,神經系統是一種十分神秘的組成,分解光也不能割離它的力量,所以,一個人的手,在離開了身體之後,便可以在另一個地方活動了,而當人和手指接近到一定的距離時,由於原來原子組合的吸引力,手又會迅速地回到身子上去。」
大祭師所說的情形,正是鄧石的情形!
可憐的鄧石,他自以為掌握了支離身子的本事,便可以為所欲為了,卻不料那種「本事」,原來是電力不足之下的一種反常情形!
我點了點頭:「這我明白了,那麼,你為甚麼仍未回到你自己的天體中去呢?」
大祭師的眼睛又變得深紅色,他又在發怒了,看來,他是一個十分暴躁易怒的傢伙,他悻然道:「我準備好了一切,我將伯雷特王請來,我和他有甚好的友誼,我想他一定會幫助我的。他從來也未曾到過我的居所,他一到了這裏,我便已看出他現出了極度的迷惑,但是我還是相信他會幫助我的。」
這是很容易了解的事,作為現代人,我來到了這裏,也感到了極度的困惑,何況是一個三千年之前的古代人見到了這些!
「我自己先將自己麻醉,躺在那裏面,事先,我吩咐他應該按下那幾個掣,那麼,電源一接通之後,分解光便會將我分解,而以光的速度送出去,可是,他竟然沒有這樣做!
「他可能只按下了一個掣,自電腦中產生出來的功能,恰好對我的全身組織和神經,產生了極度的抑制作用,是以令得我長期地處在冬眠狀態之中,而他卻取走了那具電腦,使我一直冬眠到你來到為止!」
我開始明白大祭師為甚麼那樣詛咒人性的可鄙了,為甚麼他在一見我的時候,對我如此之不友善了,原來他受了騙。
本來,他可以回去,但結果,他卻「冬眠」了近三千年之久!
那個法老王為甚麼忽然改變了主意了呢?我實在想不通,我只是想到,那「盒子」從此便落在那法老王的手中,三千年前的人,當然根本無法想像那「盒子」究竟是甚麼東西的。
可能他將之當成飾物,傳了下去,傳到了一個法老王的手中,或者因為雷擊,或者因為其它的原因,那「盒子」忽然感應到了電源,於是使那個法老王的身子,成為四分五裂──那個可憐的法老王,當然便是胡明教授發現的怪木乃伊!
然後,這盒子可能被視為「不祥之物」而被拋棄,一直到了近代,才落在一個阿拉伯侏儒的手中,然後又轉到了鄧石的手上。
這一切,當然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因為和這隻「盒子」有關的人,曾經因為這隻「盒子」而變成支離人的人,都已經死了。
因之,我的推測是不是正確,根本無法知道。
「大祭師」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直只是望著我,過了好一會,才道:「現在,你可以幫我的忙,我也必須你的幫忙。」
我的腦中實在是混亂之極,我只是道:「當然可以的,我既然令你自冬眠的狀態中醒過來,當然也樂意幫你的忙。」
「那只不過是偶然的,是不是?」
大祭師的話狡獪,明明是我令他從冬眠狀態中醒過來的,雖然是偶然的,難道他就可以因之而不感謝我了麼?
我並不和他爭辯,只是道:「那至少說明,我對你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
大祭師道:「那很好,你跟我來,我會指給你看,你應該調節那一些掣鈕,你必須連續不斷地按下十七個掣鈕,如果你只按下一個就不再按下去,那麼,我就又要進入冬眠狀態了!
「而在我進入冬眠狀態之後,如果繼續使用這『盒子』,就可以使我醒過來,就像你曾經做過的一樣。如今,你看仔細了!」
他一面說,一面便在控制板上操縱了起來,他教了我兩遍,我就已經記住了,但是他還唯恐我弄錯,不厭其煩地又多教了我兩遍,直到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將那十七個掣施行一遍為止。
然後,我看到他拿了一隻金屬瓶來,含在口中,那金屬瓶發出了「嗤」地一聲響,不知噴進了一點甚麼東西在他的口中。
他拋開了那金屬瓶,又問我道:「你使用這個方法使我回去,證明這個法子可以行得通,我相信不必很久,便可以再臨地球,那時,你將成為地球上最具權勢的一個人。」
他的話,不但令我心跳,而且還使我的面色劇變。
而我在聽了他的話之後,所突然興起的那個念頭,卻又是絕對不能讓對方看出來,而露出破綻的。是以我連忙偏過頭去:「知道了,你可還是睡在那個玻璃盒子之中?讓我來操作!」
「大祭師」點了點頭,他跨進了那玻璃盒子躺了下去,我注視著他,看到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斂去,終於,他躺下去一動也不動了。
我知道,他已經昏迷過去了。
我明知他已經昏迷了過去,但是我的心卻跳得更是厲害,我十分難以說明我那時是感到歡喜,還是覺得自責,那是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
但是,在我混亂的思緒之中,有一句話卻是十分清晰地在我耳際響著。那是「大祭師」曾說過的一句話,他講過:「我可以分析一切東西,了解一切東西的成份,但是我無法了解人。」
是的,不論他來自甚麼星球,也不管他所掌握的科學技能是多麼地超絕,他永遠不能了解一個人的心中,究竟真正地在想些甚麼。
不要說另一個人不能徹底地了解一個人,就是一個人自己,要了解自己,那也絕不是容易的事情!
譬如我自己,在十分鐘之前,我還是決定幫助「大祭師」的,但是「大祭師」最後的一番話,卻使我改變了我的主意。
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決定,別說事先「大祭師」不知,是連我自己,在改變主意之前的一剎那都想不到的。
我看到「大祭師」躺下來之後,慢慢地向前走去,來到了控制板之前。
我的手指在微微地發著抖,我用力地按下了第一個掣,那掛在半空中的「盒子」發出一陣「吱吱」聲來,約有三分鐘之久,聲音才停止。
我在這時候,應該按下第二個掣了。
但是,我卻向後退了開來,我退到了玻璃棺材之前,看看「大祭師」。「大祭師」躺著,像我當初發覺他的時候,完全一樣。
我取下了那隻「盒子」。
那樣做,是會使「大祭師」又處於「冬眠狀態」之中的。
不錯,我的目的正是那樣,這便是我的新決定。
我本來是準備幫助他用「原子分解」的方法,回到他的天體上去的,但是當我聽得他說,他回去了不多久,他們便能大批地前來之際,我改變主意了。
雖然他已經答應過我,使我成為地球上最有權勢的人,但是這所謂「最有權勢的人」,卻是在他們這種牛頭人的統治之下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