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的溫度並不高,南方並沒有集體供暖,沒有暖氣的冬天是濕冷的,到了早春,溫度也並沒有明顯的提升,開窗冷,不開窗又悶,大多數人還是選擇冷著。
寒風吹進屋裡,就連容白都不由自主的雙手交握,以此來多獲得一點熱量。
而衣著單薄的江岩柏卻一言不發,他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這板凳還只剩下三條腿,只有靠在牆邊才能把握平衡。
江岩柏當然也冷,但他卻能做到連抖都不抖,像個幽靈一樣,好像這個家裡並沒有這個人。
「聽那老娘們說你家裡之前也困難?」李大成笑呵呵地,可是即便臉上帶著笑容,可依舊不能掩飾他那貪婪的眼神,他的肚子挺的很高,滿肚肥腸似乎馬上就要流出油來。
容白點頭,他早就編好了故事,在這個連離開原本城市都難的年代,跨省的資訊就更是難以獲取。
「難過一段日子,家裡那段時間條件不太好。也是現在家裡稍微有點起色了,我才能過來看看。」容白的表情波瀾不驚,似乎只是在陳述發生過的事,沒有誇張的表情和語句,用平實的語言說出來才更令人信服。
李大成點頭,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樣,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瞥了楊金釵一眼,楊金釵怯懦地坐到一旁,把水壺放在桌子上,拿來了兩個洗乾淨的陶瓷杯。
茶葉是最便宜的貨色,容白眼尖的發現楊金釵選茶葉的時候選的是最邊上的,大約是專門用來待客的。
「你們家裡現在是在做什麼?聽說你們那邊個體戶越來越多了。」李大成悠哉地點了一根菸,室內頓時煙霧瀰漫。
容白的眉頭一皺,江岩柏也是要抽菸的,不過兩人從認識開始,江岩柏要抽菸的時候總會先詢問容白。
不過容白還是壓下自己的情緒,他的嘴角帶著笑,從善如流地說:「確實是,家裡現在在開服裝廠。」
這年頭想做工業並不簡單,一個之前還很困難的家庭現在想要擁有開廠的實力,一般都是從比較簡單的生意開始。
賣衣服顯然是最容易的,前期投資也不大,對有負擔的家庭而言,就算失敗了也還在可容忍範圍之內。
很顯然,李大成被唬住了,他點點頭:「那你這次過來只是為了看看那小雜……看看岩柏嗎?」
「過來看看他,最主要的還是我最近可能會一直待在這邊,我家和您家算是親戚,如果能拓展生意的話,當然是選有親戚在的地方。畢竟外人是什麼樣的人,短時間內又不可能瞭解清楚。」容白說的頭頭是道,似乎對於李大成這一家人十足信任,沒有半點懷疑。
李大成的笑容又真誠了幾分。
「爸媽,家裡來客人了嗎?」臥室的門被打開了,從裡頭出來的是一兒一女,男孩比較胖,和李大成有七分相似。
女孩卻很瘦,抱著一個破舊的洋娃娃,一雙大眼睛裡充滿了疑惑和畏懼。說話的是男孩,女孩則瑟縮在門後,半遮半掩。
「哎,小福,過來,叫哥哥。」李大成招呼道。
李福走了過來,他是李大成四十歲才有的孩子,因此是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李大成本身就是個老派人,養兒防老,兒子就是自己的根,自己的寶。
重男輕女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在對待子女上的差別了,在這個家裡,最有發言權的是李大成,然後是李福,過了才是身為女主人的楊金釵。
李福顯然並不怕生,他一看容白的穿著打扮,就知道這個長相好看的哥哥經濟實力不弱,在這一點上他完全遺傳了李大成。
「哥哥。」李福笑著走過去,他年紀還小,雖然身材比同齡人要胖,但是並不顯得蠻橫,反而有種大胖小子的可愛感覺。
容白雖然並不想認這個便宜弟弟,不過此時此刻也只能忍下來。
他對這一家子都沒有好感,有這樣的父母在,這樣一個扭曲的家庭關係,孩子想要端正的長大顯見是一件艱難的事。
幸好容白現在有了隨身攜帶現金的習慣,他從包裡拿出錢包,數了二十塊錢過去——現在的二十塊錢抵得上一個成年人一個月的工資了,購買力不能和未來相提並論。
五分錢兩個大肉包子,一毛錢一大碗麵。就算是在成人眼裡,這也算得上是一筆鉅款了。
更何況視財如命的李大成,他的眼神就沒有從這二十塊錢上頭移開,直到李福把錢接到手上,甜滋滋地說了聲「謝謝哥哥」之後,李大成的心才終於落了下來。
李福自然的把錢揣到自己的褲兜裡,李大成倒也沒有呵斥。
在李大成看來,兒子以後要繼承自己的一切,給兒子再多也沒關係。
而江岩柏就在旁邊看著,在他眼裡,他明明才是和容白有血緣關係的那個人,但是此時此刻,他就如同一個外人般。
本來以及習慣了這一切的江岩柏此時有種說不出來的情緒,他從有意識開始就是個孤兒,幾乎沒有任何屬於他的東西,他光溜溜的來到這個世界上,到了這個年紀依然孑然一身。
「這孩子看著真壯實。」容白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誇獎的話,這一身軟塌塌的肥肉也被他說成了壯實。
不過李大成顯然是得意的,在這個填飽肚子都不算容易的年代,能養出一身肥肉來的,那都是有錢人,有本事的人才能有肉。
那些沿海的大老闆,聽說個個都和他一樣的身材。
「那你這次過來考察,是準備著在這邊也開個服裝廠?」李大成談起生意來顯然是沒什麼成算的——他不懂做生意,這輩子就沒接觸過,更何況現在做個體戶,那是頂丟人的事兒。
有能耐的人都端公家飯呢,做個體戶的,那都是以前犯了事,出來了找不著工作的人才幹的。
容白隨口胡編亂造:「也不一定是服裝生意,現在店舖便宜,我準備先買幾個門市,看看地段。」
李大成點頭,他也不懂,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能順著說:「那挺好的,這附近我瞭解,到時候跟你說哪裡的地段好。」
「那行,我這會兒就回去了,今天只是過來拜訪一下,大家見個面,認識認識。畢竟是親戚,以後要是有什麼事兒,我肯定會過來打擾的。」容白站起來,他身材修長,一米七八的個頭在這個時候算是比較高的了,畢竟現在大多數人的營養普遍跟不上,要想長成大高個還是挺困難。
李大成挽留道:「來都來了,正巧我們還沒吃飯,留下吃個飯再走吧。」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是只要智商正常的都知道,這就是句客套話,當真的人才是傻。
容白打開了大門,擺手說:「真不行了,我還有事,以後有時間我做東,請你們出去吃頓飯,今天真沒時間了。」
畢竟之前已經帶江岩柏吃過飯了,容白倒不擔心江岩柏今天餓肚子,他現在還要回去準備明天江岩柏中午要吃的盒飯——大約是江岩柏變小了,容白的心就軟了。
以前覺著江岩柏可惡的地方,現在竟然都覺得有些可憐了。
江岩柏從不浪費糧食,他也是身家上億的年輕企業家了,公司養著上千號的員工。
但吃飯的時候,從來不會多點,只點夠吃的,並且從不剩下。
以前容白覺得江岩柏眼皮子淺,掙那麼多錢不就是為了享受生活嗎?
江岩柏卻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苦行僧,連帶著容白,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性子點上一堆吃的,然後挨個嘗味道。
現在容白明白了,江岩柏雖然生的年代不算太差,但是他活的還不如老一輩呢。
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即便是成年之後也很難改掉。
等到容白走後,李大成才恢復了以往的面目,他一把把兒子抱在懷裡,親暱的親了親李福都嘟嘟的臉蛋,大笑道:「二十塊,小福,你小子可算發財了啊。」
李福也很激動,他摟住自己爸爸的脖子,撒嬌道:「爸,我們裝個電話吧,再買個嗶嗶機,聽說有錢人家都有呢。」
「買那個幹啥,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單位看著也不景氣,存著更有用。小福,你把錢給媽,媽幫你存著。」楊金釵在容白走了之後才敢說話,她是個精打細算的小女人,見不得兒子糟蹋錢。
不過李福可不怕自己媽,他甚至在李大成的懷裡朝楊金釵吐口水:「你懂啥,電話可好了,我同學家裡都有,憑啥我家沒有?說出去了,同學都看不起我。」
「行,聽我寶貝兒子的,怪不得都說敗家娘們眼皮子淺呢。」李大成看也沒看楊金釵,只覺得自家兒子有主見,以後肯定有本事。再說了,他一個大老爺們要不要面子?還能讓一個女人管家了?
老爺們說話,吐口唾沫都是釘子。
楊金釵不敢說話,她眼裡包著點淚花,但很快就消失了,滿肚子的火沒地方撒,正好看見坐在角落的江岩柏,惡聲惡氣地罵道:「你擱那坐著幹啥!掃把星!滾過來盛飯。」
江岩柏一聲不吭的走過去。
楊金釵氣更大了:「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嘴張不開?長輩跟你說話你都不知道應一聲?長了嘴幹啥?不如撕了。」
江岩柏抬頭看著楊金釵,他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楊金釵一愣,她竟然在這個小崽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威脅,楊金釵還沒能回過神來,她的那一巴掌就揮了出去,結結實實地打在江岩柏的左臉頰上。
孩子的皮膚很愣,稍微用力就能留下印子,更何況是成年人用力的一巴掌了。江岩柏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但他不退不避,也沒有低下頭。
「什麼玩意……掃把星……」楊金釵念叨,又罵道,「快去盛飯啊,聾了嗎?!你就隨你那不要臉的媽,骨子裡頭就是下賤……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真當自己是皇后娘娘啊?」
江岩柏這才走去廚房。
他年紀更小一點的時候想過去買耗子藥,放在飯裡,到時候一起死,誰也別想活下來。只是那時候他沒錢,也沒有自由。
現在江岩柏長大了幾歲,竟然恍惚的明白了生命的可貴。他不想陪這家人一起死了,他要好好活著,報應總有一天會找上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