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只是適合,而非鍾愛,我不會接受。」

  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直板地吐出六個字:「我要負責什麼?」

  他看著她的目光柔淡下來,收斂了剛才忽然而至的心切,壓輕了聲音:「開玩笑的,別緊張。」

  手術持續到傍晚,慶幸的是一切順利,吳謂推出手術間後轉到重症監護室,他的其他親朋好友陸續過來了,由於術後探病時間只有半個鍾頭,只允許和他非常親近的家人進入,閒雜人等一律隔離在外。

  柏子仁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大玻璃後的一排床位和飽受病痛之苦的人,有嘶聲力竭喊痛的中年人,也有沉默如塵,閉著眼睛,完全看不出生命跡象的老人,甚至有個和沐子北差不多大的孩子,整個腦袋罩了一個東西,靠幾根電線連接一個大儀器,好像正在做測試,他媽媽一口一口地餵她喝水果搾的汁。

  程靜泊來到她身邊。

  「那個小孩子得了什麼病?」

  「小兒腦瘤。」

  柏子仁不自主地心驚了一下,感覺渾身難受,她之前看過一篇文章,說是小兒腦瘤以惡性腫瘤居多。

  「他是程醫生的病人,起初只是有點頭痛和疲倦,慢慢頭痛劇烈,視力模糊,走路會莫名地摔跤,在做了檢查後確診的。」程靜泊的視線移到那個小孩的臉上,「他很勇敢,做腰椎穿刺的時候都沒哭。」

  「他會治癒嗎?」

  「會的。」

  柏子仁還是不好受,看了一會實在不忍,低下了頭,又聽見他說:「生老病死,在這裡常常亦人力所不能及。」

  她抬頭,似乎從他豁然的眼神裡看出了一些陳年的哀痛,只不過哀痛早已沉澱,或者說已經被全然接受。

  「我們活著的人,是不是很幸運?」他忽然地微笑。

  「嗯。」她灰暗的情緒被他極具治癒的笑調亮了很多。

  「活著可以思考很有意義的事,譬如晚上吃什麼。」

  被他的一句話點醒,柏子仁覺得自己有點餓了,想起中午的那隻全家桶,她只吃了三分之一就不太好意思地停手了,剩下的都由程醫生拿去分給科室的護士了。

  「我想喝粥。」她想寒冬時分,喝一碗熱乎乎的白粥,加一碟鹹菜就很美味了。

  「沒問題,我帶你去。」

  本來只想就近找一個可以喝粥的小館子,誰知程靜泊開車繞了半個城,帶她到一家知名的砂鍋粥餐館,簷頂還搖曳著一排紅色的燈籠,穿旗袍的服務生殷切地迎接他們:「兩位?裡邊有座位。」

  坐下後,柏子仁說:「你選的地方太隆重了。」

  「隆重?這裡只是喝粥的地方,不過勝在味道好。」他把菜單遞給她,「你來點菜。」

  柏子仁翻開一本如英漢詞典般厚重的菜單,一眼掃過去,附圖帶介紹,道道精緻,但價格普遍都高,不知如何下手,琢磨了一會:「來一個豆腐,青菜和蛋餃好了。」

  對面的程靜泊見狀,伸手取過菜單:「還是我來點吧。」

  結果他點了一份膏黃鮮蝦粥,還有四個小菜和一份點心,擺滿了桌子。

  粥端上來的時候,一桌子都熱騰騰的,程靜泊給柏子仁盛了一碗。

  柏子仁看了看碗裡的粥米,已經被熬得看不出輪廓了,濃白如米漿,喝了一口感覺膠質濃稠,滿口都是香氣,淡而鮮甜,落入脾胃非常暖和。

  程靜泊又把小菜都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嘗嘗。

  柏子仁問:「你怎麼不一起吃?」

  「看你吃就有點飽了。」

  一句話差點讓柏子仁嗆了一口,放下碗,拿過紙巾擦了擦,疑惑地和他對視,隔著氤氳的熱氣,她很難看出他眼睛裡表達的是什麼,也不知剛才那句話是揶揄還是其他意思。

  「我看了你發來的讀後感,寫的很精彩。」他換了一個話題,讓她可以自然一點。

  「因為那本書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歡。」

  「你比較喜歡哪個部分?」

  「是終章,他發現了介子後,他太太催促他快寫下論文,公佈於世界,而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山坡頂上的一家小茶館裡歇腳的旅人,不去考慮前面的路。」

  「我也喜歡那段話。」程靜泊說,「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是天才也是凡人,對擅長的東西謹慎執著,對不擅長的東西徬徨逃避,有些方面表現得像是一個害羞的孩子。」

  「我也很驚訝,作為一個偉大的人,他竟然會有那麼多不自信的時候。」

  「走上一條路,很少一部分人會至始至終都不曾懷疑過自己,懷疑不是壞事,它會幫你找到答案,難得的是,當他決定做一個學者後就沒有動搖過。」

  柏子仁認真地聽。

  「士志於道,他追求的是一個真理,別無他想。」

  「你覺得他愛他太太嗎?」她突然想知道他對這樣一個偉大的學者在感情方面的評價。

  他思考了一會說:「書裡描寫他感情的細節很少,這個不太確定,不過我想他很敬重自己的太太,他們屬於受父母之命結緣,相敬如賓過一生的夫妻。」

  「如果是你呢?你會接受父母的想法,和一個各方面適合的人在一起嗎?」

  「只是適合,而非鍾愛,我不會接受。」

  柏子仁若有所思,又問:「你以前喜歡過別人嗎?」

  「我說沒有你信嗎?」

  「……不是很信。」

  「可惜了,是真的沒有。」他的語氣淡而認真,「在這方面暫時沒法提供你好的見解。」

  話至此,氣氛總歸是曖昧了很多,彼此間像是隔了一層紗霧,看似很近實則又隔著一個距離。

  他沒再說話,動手夾了一疊乾絲放在她的粥心:「這樣比較好吃。」

  一頓飯下來,柏子仁完全飽了,再看看程靜泊的碗,他吃得不太多。

  他開車送她回宿捨,得知她明天一早要收拾行李回家,問她需要他的幫忙嗎,她說不用了,明早沐叔叔會開車過來載她回去。

  「寒假裡有什麼打算?」

  「目前還沒有,應該就在家看看書,幫忙帶兩個弟弟。」

  「有時間出來嗎?」

  「有。」

  「等我手頭的工作結束,我打電話給你。」

  「好。」

  等車子開過了紅綠燈,柏子仁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好像是在提出約會。

  為防自己錯解他的意思,下車前,她特地向他確認:「你大概什麼時候會約我出去?」

  「別急,不會讓你等很久。」

  「……」

  她暈乎乎地下了車,車內的他手指輕輕扣了扣車窗,說了一句話有意味的話:「謝謝你今天陪在我身邊,有你在我很幸運。」

  一句話又成功讓她在原地暈眩了好一會,就好像是漫天的星子紛紛灑下來,一塊掉在她腦袋上。

  「再見。」

  「……再見。」磕磕絆絆的兩字。

  結果是柏子仁失眠了一晚上,天不亮就出去慢跑,吃了早餐後回來,一一檢查行李包的東西,還找了一個紙箱子,用來放要帶回去的書,除了很多專業書外,還有幾本是向圖書館借閱的,最後目光不經意地落在《漠漠的河》上,她毫不遲疑地拿起。

  沐叔叔開車過來接她,很貼心地把行李包和紙箱都搬到車上,時間尚早,一路通暢,很快就到了家。

  一進門就聽到廝打聲,還伴有劉欣語的尖叫聲。

  仔細一看,沐子北和沐子東已經扭成一團。

  「你們這是做什麼,還有沒有樣子了。」沐叔叔趕緊過去扯開兩個,先抱走一個。

  劉欣語跟著抱過一個。

  「你這個呆頭蠢貨!」沐子北叫道。

  「你才是白臉奸臣!」沐子東紅著臉回擊。

  沐子北靈活地從媽媽的懷裡跳下來,走到哥哥面前,伸腿又踹了他一腳,然後悠哉地跑上樓,沐子東無奈被爸爸箝制住,白白地挨了一腳,委屈地快哭了。

  劉欣語看著地毯上一片狼藉,疲倦地撫額:「北北這是怎麼了?最近總鬧情緒。」

  柏子仁拿著東西回房,稍微歸置了一下,回頭去找沐子北。

  沐子北坐在床沿,垂著頭看地板,聽到姐姐的聲音也不抬頭,只顧著自己沮喪:「程醫生認我做侄子,媽媽竟然同意了。」

  「原來你是在為這個事情不高興。」

  沐子北猛抬頭,握緊拳頭,泫然欲泣:「難道她還把我當成一個孩子?」

  柏子仁一愣:「否則呢?」

  沐子北沉默了。

  「你才八歲,她二十八歲了,本來就是你的長輩。」

  沐子北轟然倒下,聲音毫無生氣:「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柏子仁善解人意地退出。

  吃晚飯的時候,沐子北心不在焉地挖著咖喱飯,悠悠道:「奈何明月照溝渠。」

  對面的沐子東正大口地啃牛排,狠狠地瞪他。

  劉欣語問柏子仁寒假打不打算出去玩,柏子仁說可能會和人出去。

  「和男朋友?」沐叔叔驚喜道。

  「不是。」柏子仁搖頭否認。

  「有就有,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是到了該找男朋友的年紀,我們也會幫你留意的。」

  「不用幫我留意。」柏子仁拒絕。

  一句話落下,整桌子的人都保持安靜,連沐子北都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柏子仁不敢再說話,迅速吃完飯就告退了。

  沐叔叔笑道:「小仁一向怕生,再等等吧。」

  柏子仁回房後無所事事地翻那本旅人的自傳,重讀一段落。

  湯川和妻子是由父母介紹認識的,在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前,他只看過她的照片,承認有點動心,見面後,他幾乎沒說話,而妻子當即決定就是這個人,並有一段內心獨白。

  「我有點擔憂他太沉默了,但是不論外表如何,有一點卻是不會搞錯的,那就是他有一個勤於思索和才華橫溢的頭腦,我認為我能將自己的一生託付於他。」

  他們很快成親,住在一起,過程很平淡,沒有任何值得回憶浪漫的情節,等於說是幾乎沒有戀愛就成為了夫妻,在歲月中互相扶持,一起變老。

  只和一個適合自己的人在一起,像是完成一個人生儀式,這對柏子仁來說不可想像,而他的觀念和她一樣,他說如果不是非常喜歡,就不會接受。

  鍾愛……他會對另外一個人產生這樣的感情嗎?

  她見過他對待長者的敬重有禮,對待朋友的和淡如水,對待小孩的溫和耐心,唯獨無法去想他對待心愛人的模樣。

  什麼人能達到他感情上的非常喜歡?估計光努力是遠遠不夠。

  她平靜下來,淡淡的惆悵之外有些豁然了,能和他做朋友就很好了,只要想到在自己孤單的世界裡,多了一個值得去追崇的人,已經是一件溫暖又驕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