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高峰時間的高架路,有時候真的讓人抓狂。
路星彗降下車窗,一股清風夾雜著汽油味迎面向她撲來。前面的公交車一動不動,她有些煩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盤上的四個銀環。接著她開始翻箱倒櫃起來,找了半天,終於在扶手箱的最低下找出半包七星——這一定是高原那猴子落在她車上的。
她不太抽煙,不過時不時包裡或辦公室的抽屜裡也會備上兩包愛喜或者壽百年,現在勉強也可以接受七星。
前面的公交車開始移動,她一邊緩緩放開剎車,一邊點上煙。
在吐出煙圈的一霎那,她忽然有一種壓力被緩解了錯覺——事實上,她對煙的心理需要遠遠大過生理需要。
她已經連著好幾天晚上都去了高原那裡,她很怕自己又開始依賴上一直有人陪的感覺,所以今天早上一路上她都在告誡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今天一定要回自己家去。
依賴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意味著你已經離不開某個人、某樣東西、或者某件事了。但她有點被搞糊塗的是,她到底是有點依賴跟高原做愛呢,還是他這個人?
天吶,最好兩者都不要!
因為一旦某一天,你依賴的人、事、物消失了,或者決絕地要離你而去……那麼你會徹底崩潰的。
她已經嘗過這種滋味了,絕不想再試一次。
混在龐大的車流中緩緩開到座落於市中心CBD區域的辦公室樓下,路星彗深深地呼吸吐納了幾次。
剛進公司,迎面走過來兩個穿著緊身T恤的年輕男模,線條非常好,但眼神透著稚嫩和空洞。她常常要看大量男人女人只穿內衣的裸露侗體,所以對於長相英俊或是身體線條出色的男人,早就麻木了。
諷刺的是,作為一個時裝設計師——或者準確地說——是內衣設計師,她深刻地明白: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內裡的品格。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認為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毫無實質意義,只是為人們創造一種自以為真實的虛榮心罷了。時裝——或者說美麗的外表——只是人類在滿足了溫飽和慾望之後的另一種可有可無的追求。當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誰還會關心明天穿什麼,怎麼搭配,耳環是不是要襯臉型,鞋跟上有沒有鉚釘……但這些都是她成為一個時裝設計師之後才明白的。
「如果哪一天地球被外星人占領了,」高原曾經說,「你們這幫人都得失業。」
「……」她咬著牙反駁,「你們這些炒外匯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至少貨幣在成熟的社會體系中是必然存在的。」他又用大道理堵她的嘴,而且每次都能成功。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在一旁用指甲刀挫著指甲的J問,「外星人贊成同性戀嗎?」
「……」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和高原同時翻了個白眼。
她的辦公室是在設計部門的龐大辦公區域內,隔出來的一個單間,三面都是玻璃幕墻,通常情況下她是不關百葉窗的,不過有些時候——比如今天上午——當她心情不那麼好的時候,她會關上百葉窗,把自己跟外面喧囂的世界隔離開來。
事實上,一旦關上門,即使沒有拉上百葉窗,就物理學角度來說,她也聽不到外面的喧囂,但每每抬頭看著外面忙碌的同事們,她的腦海里會浮現各種嘈雜的聲音,仿佛仍然置身於其中。只有關上百葉窗,她才真的與世隔絕,真的擁有屬於自己的天地。
新來的助理雖然大學才剛畢業,卻是個很識趣的女孩,一見她拉上百葉窗,立刻就送了熱咖啡和曲奇進來,還會很自覺地幫她過濾電話。
星彗看著助理出去,關上門,然後捧起咖啡喝了一口,無力地倒在椅背上。
電腦桌面上的備忘錄提示她今天有三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她深吸了一口氣,點開一一看了下,然後抖擻起精神,開始投入到工作中去。
她是一個精神很容易集中的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在於,她能夠專心致志地做事情,當她把自己投入到一件事情當中去的時候,可以忘卻其他所有的事,這常常令她事半功倍。但缺點是,這也讓她變得頑固、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法自拔。
忙完手上的事,抬頭一看,已經十二點半了。
今天上午Jacob去零售店了,於是她拿起電話打給另外幾個「飯搭子」,結果大家竟然都已經約了人。
好吧!
星彗起身從背包裡拿出皮夾,準備獨自去吃午餐,沒想到秘書打進來說,於任之找她,就在門外。
星彗連忙打開門,插畫家果然就站在門口。他今天穿了一件略顯寬鬆的麻質襯衫,配牛仔褲和夾腳拖鞋,肩膀上背著一個大大的畫筒,談不上任何時尚潮流,可是星彗覺得很適合他。
「一起吃飯吧,邊吃飯邊說。」她拉著他出了辦公室。
最熱門的那家餐廳門口還是有很多人在等位,星彗不高興等,於是去了隔壁沒人排隊的西式快餐店。
點了兩份三文魚卷和雞肉色拉,星彗對於任之說:「你今天來交稿?」
「來改稿子的。」
「我的同事沒有太讓人抓狂吧?」
於任之想了想,認真地回答:「不算『太』讓人抓狂,不過也已經足夠讓人抓狂了。」
星彗怔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我保證,在你開始創作內衣插畫的時候,我會完全尊重你的意思。」
於任之微微一笑:「工作嘛,就算再讓人抓狂,我還是會接受的。我早過了恃才傲物的年紀,你們付我錢,我必須要交讓你們滿意的答卷。」
星彗看著他,心想這是一個胸襟開闊的男人,通常這樣的男人很難讓別人討厭得起來。
「畫插畫賺的錢多嗎?」對著於任之,她好像比較直白。
「那要看你對『錢多』的定義是什麼了。」插畫家苦笑。
「就是……」星彗咬著雞胸脯肉,努力思索著,「可以買房買車娶老婆養孩子。」
於任之抬了抬眉毛,又道:「那要看你想買什麼房、什麼車、娶什麼老婆、養怎樣的孩子了。」
星彗回答:「一百平米的房,坐得下一家人的車,善解人意的老婆和不討打的孩子。」
於任之笑起來:「前兩個很容易辦到,後面兩個似乎……」
星彗看著他,忽然問:「可以不可以問問看你今年幾歲了?」
「你認為呢?」
「……」她看著他臉上的痕跡,想了想說,「超過35了吧?」
「沒到40。」他笑容可掬。
「為什麼不結婚?」
事實上,連星彗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唐突。婚宴回來之後,有一天晚上她想到了於任之,於是跟高原打聽。那猴子摸著下巴說:「我也不清楚,好像他年輕的時候也很風流,不過最近幾年沒怎麼聽說過他的傳聞。難道說他轉性了……?」
說到這裡,猴子還一臉「果然有問題」的表情,但星彗沒理他。
於任之像是經常被別人問這個問題,不慌不忙地答道:「緣分未到。」
啊……聽到這樣的回答,星彗在心底感慨,他果然是個胸襟開闊的男人。
相較於她的羅裡八唆,於任之卻沒有提任何跟她的私生活有關的問題,或者準確地說,他很少主動提問。儘管如此,一頓飯吃下來,星彗仍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跟於任之說話是一件很累的事。他沒有直截了當的習慣,通常會先以反問來回答問題,然後再給出答案。不得不否認的是,他是一個相當機智的人,不過要跟這樣的人做朋友,也需要有同樣的機智,他總是不自覺地在引導別人開動腦筋,所以當吃過飯兩人分手的時候,星彗竟然長吁了一口氣。
因為正值換季的當口,整個下午,辦公室裡都什麼人,大家都四處奔走,各忙各的。J一直都沒有露面,星彗懶懶地坐在椅子上曬太陽,什麼也不想做。
快下班的時候,老媽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說是讓她把周日晚上的時間空出來。
「你又想幹嗎……」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好心情一下子都被放光了。
「你說呢。」老媽也不是個直截了當的人。
星彗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父母也都是為了子女的幸福,所以她最後還是勉強答應了。
掛上電話,倒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的星空,忽然感到:隨著年齡的增長,女人簡直舉步為艱。婚姻、家庭、父母、孩子、事業……人生不外乎這些因素,其中任何一項不如意都可能令人精神崩潰,而即使所有的選項都不出問題,也不一定能得到所謂的「幸福」。
所以,幸福究竟是什麼?
會不會只是支撐著人們生存下去的一種希冀或渴望?會不會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或者說,不會永恆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哦……想到這裡,她覺得頭疼,因為,沒有什麼會是永恆的!
開車回家的路上,星彗順便又去了一次便利店,買了些微波食品。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她通常就隨便打發。事實上她並不喜歡微波食品,但她更不喜歡自己煮飯給自己吃。
按照一大早就想好的,她沒有聯絡高原,也沒有去找他。她需要一個短期計劃,讓她從一種逐漸形成依賴的可能當中抽離開來——這對她來說很重要。
獨自吃過晚飯後,她內心掙扎了半天,還是拿了一罐啤酒打開,微苦的液體順著喉嚨往胃裡走的時候,她忽然又找到一種安心的感覺。
這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從背包裡拿出新買的書——《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傳記》。才看了兩頁,就睡著了……
之後的幾天星彗被徹底淹沒在工作中,幾乎每天都加班到凌晨。高原連續兩晚打電話給她都被她回絕了,這小子自此杳無音信。
周日下午,星彗加完班匆忙地趕到美容院去做臉,然後又去剪頭髮。她有一頭烏黑的長髮,自從過年時燙過後,差不多有半年都沒剪過,這次一坐上轉椅,髮型師就慫勇她剪短些,想了半天,她一咬牙,點頭同意了。
忙完以上這些,回到家換衣服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她站在衣櫃前,匆忙地試了幾件,就不再糾結。她以前是一個很糾結的人,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希望能夠盡善盡美,某種程度上說,這也被稱為「強迫症」。經歷了離婚的挫折之後,她在性格上有了一些改變,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追求完美——因為對於過去的她來說,生活已經不可能「完美」了。她知道自己必須去接受現實,必須變得豁達,儘管這豁達有時候是這麼得……無可奈何。
不管怎麼說,當七點過五分,路星彗坐在餐廳那白色的椅子上時,她又變成了一個自信滿滿的三十歲女人。儘管曾被狠狠地傷害過,但她並不在乎——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並不在乎!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然不是中年大叔,而是一個看上去風度翩翩的年輕男人。
「嗯……」星彗錯愕地愣了十秒鐘之後,開口道,「我姓路,十字路口的路——你確定我是你要見面的人嗎……我是說,會不會是哪裡搞錯了?」
年輕男人被她這樣一說,也怔了一下,但隨後笑起來,笑得很好看:「你是覺得我配不上你呢,還是覺得你配不上我?」
星彗不禁有點對他略顯輕浮的態度感到不滿,於是板起臉來:「那倒也不是……只是覺得不太搭。」
年輕男人並沒有被她的樣子嚇到,反而更覺好笑地說:「人總是應該不斷嘗試新鮮事物,那樣才活得比較有趣。」
她對此不置可否,不過基本上,她知道這又是一場不太成功的「面試」,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
年輕男人打開菜單,叫來服務生開始點菜,像是一點也不覺得尷尬。點完菜,他抬起頭直視她的雙眼:「你好,我是馮楷誠。如果你是路星彗的話,我想我們兩個坐在這裡吃飯這件事——確實沒有搞錯。」
「……」星彗咬了咬脣,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你幾歲?」
馮楷誠愣了一下,然後說:「你對年齡很介意嗎?」
「我不接受比我小的男人。」
年輕男人挑了挑眉:「能不能問問為什麼?」
「男人原本就比女人成熟得晚,更何況是年紀小的男人——我不喜歡『帶小孩』的感覺。」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直白得可怕。
聽她這樣說,馮楷誠非但沒有不高興,反而微微一笑,說:「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來相親?你一定在想,我這麼年輕英俊,犯得著來相親嗎?」
「……」星彗真的很想翻白眼。
「沒錯,我的年紀是比你小。」他頓了頓,「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好好讀書。我得過各種組別的奧數冠軍,我一共跳了三級,我高考成績是全市排名第二,我是以滿分的基點從醫學院畢業的。我一畢業就進了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科室,最好的主任醫師是我的帶教老師,我很忙,有時候一個月只能休息一天,不過我的職位也提升得很快。此外,我還會彈鋼琴、會大提琴,而且都考到了最高級別的證書。」
「……」星彗張了張嘴,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但是,我幾乎從來沒有看過什麼動畫片或是電影,沒有跟同學去踢過球,不會騎自行車,不會游泳,不會打牌,不知道同齡人都看什麼書,我看過的唯一一本愛情小說是《簡愛》,我打過的唯一一個電腦遊戲是掃地雷。很多人佩服我,很多人討厭我,但沒有人願意跟我做朋友——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那種朋友,不僅僅是碰面點個頭打個招呼,或是當你失敗的時候表面看上去為你惋惜但背地裡卻在竊笑的那種。因為我是個很無聊的人,除了書本裡讀到的那些東西之外我說不出別的有趣的東西。」
「……」
「所以,如果你想問我為什麼要來相親——很簡單。因為我連一個普通朋友都交不到,更別說能夠結婚生孩子的女人了。可能一開始,有些女人會因為我的外表或者其他的附加條件被我吸引,但久而久之,她們會發現在我光鮮的外表之下其實包裹著的是一個非常非常無趣的靈魂。而且今天晚上,就在剛才,我還被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姐姐冷冷地拒絕了,要是她心情好的話可能還會教訓我一頓,要是心情不好可能站起身就走了——原因是,她不想『帶小孩』。」
說完這些,馮楷誠長長地吁了口氣,像是終於把心中的抱怨和牢騷發泄完畢。他那張年輕且輪廓分明的臉上清楚地寫著「失望」二字。
星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那麼……『看上去還不錯』是什麼意思?這到底是褒義還是貶義?」
馮楷誠有點疑惑地看著她的眼睛,像是想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何在。最後,他無奈地笑起來,頗有點討饒地說:「如果我說是褒義,你會不會答應跟我吃完這頓飯?」
星彗想告訴他說,即使他不說是褒義,出於禮貌和對父母的尊重,她還是會吃完這頓飯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這種被人討好的感覺也不錯,於是假裝想了幾秒鐘,才微笑著點頭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