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番外6】魔盒(上)

「這是什麼破爛貨?」一個長相非常出眾的女孩斜眼說。

如果說長相出眾在這所設計學校裡並不算什麼的話,那麼高挑纖細的身材和永遠帶著高傲微笑的氣場一下子就將這黑衣女孩從人群裡剝離開來……

事實上,她是這裡的女王。

戴著笨重的黑框眼鏡的男孩艱難地從地上撿起一團墨綠色的衣物,輕輕拍了拍灰,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小明!」女孩依舊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你設計的東西根本沒辦法拿出去做展覽,會拖我們班後腿的!」

教室裡鴉雀無聲,女王發號施令的時候,沒有人敢出聲。更何況,這個呆頭呆腦的周小明從來都不合群,沒有人會為了他出頭。

「你夠了吧。」不知道過了多久,教室門口傳來一個溫暖的、好聽的男人的聲音。

所有人都詫異地望過去,也包括周小明。

那個男人穿著藍白格子的棉布襯衫和駝色的針織套頭衫,牛仔褲被洗得泛了白,腳上的駝色休閒鞋卻異常的新。夕陽透過走廊的玻璃窗照在他身上,讓人有一種平淡卻又不太真實的感覺。

「作業的意義就在於讓別人發現你的優點和缺點,所以用不著太執著。」他雙手插袋,微微一笑。

「……」

很多年後,J早就不記得那個總是趾高氣昂的女孩的名字,也許,其他人也不記得他了,甚至於時至今日,沒有人會記得他叫周小明。然而,可是,他相信沒有人會忘記那個總是讓人覺得溫暖的男人。

他曾是他們的助教,後來兩人也變成了師兄弟的關係,他叫丁遇。

可是J更喜歡叫他John。

從飛機的懸梯走下來的時候,J仍舊感到一陣暈眩。他的身體不適合坐飛機,只要機艙門一關,他整個身體就會本能地緊繃起來,等到飛機開始加速的時候,他會呼吸困難,至於說飛上天的一霎那……那簡直會要了他的命!

他常常想,也許自己某天會死在飛機上,不是起飛的時候,就是降落的時候。

即便如此,大學畢業那一年,他還是毅然地上了去紐約的飛機,因為在那裡,有他想要追逐的夢想。

夕陽的光芒血紅到讓人睜不開眼,他推了推鼻樑上的墨鏡,跟隨人流走進機場大樓。這座城市並不是他的家鄉,可是他在這裡也曾呆了五、六年,因此可以算是他的第二故鄉——不過這個第二故鄉變得讓他不認識。

一路上所有的乘客都沉默地趕路,只有那些拖家帶口的父母親會停下來手忙腳亂地整理隨身帶的包,順便訓斥不聽話的小孩。他聽到有一位母親凶巴巴地說:「你別再跟我搗亂了行不行,別以為我不敢打你,我們已經回到中國了,我現在已經可以隨時打你嘍!」

他覺得好笑,不禁抿了抿嘴。

在傳送機旁等行李的過程實在讓人有點心焦,他只有一個行李箱,其他的東西早在一個月前就寄了回來,當然更多的家當被他賣的賣、送的送。

他以一種,跟四年前一樣雀躍的心情從紐約回到上海。不為別的,只因為,現在他追逐的夢想在這裡。

不耐煩地等來了行李箱,轉身快步往出口走去,走出玻璃門,密密麻麻的人群出現在他眼前。各種各樣的臉,各種各樣的紙牌,他一下子又有點暈眩,就像剛從飛機上下來一樣。

定了定神,J開始在人群中搜尋他熟悉的那張面孔,可是好像似乎……沒有!

他背著一個大而厚實的帆布背包,腳邊是有些破舊的ABS材質的行李箱,孤身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機場接機口,一時之間有些茫然……彷彿時光又回到四年前,那時的他,也是孤身一人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喂!」有人重重地拍了拍J的肩膀,用一種溫暖且非常好聽的聲音說,「暈機嗎?」

他轉過身,墨綠色的鏡片裡,丁遇笑得如同大哥一般。

「啊……」他張了張嘴,想說「不暈」,卻忽然覺得胸口一悶,乾嘔起來。

那真是非常狼狽又丟臉的經歷,他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抓著丁遇的手臂,嘔得胃都要翻過來了。而丁遇呢,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哈哈大笑,然後順手拍拍他的背脊。

「這是什麼?」這天晚上,J住進丁遇幫他租的公寓,離丁遇家不遠,步行大約十分鐘。

丁遇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個電熱水壺,正在往裡面灌水,趁著這個空檔,他轉頭看了看J,又看看他手上的東西,說:「《聖經》。」

「我當然知道這是《聖經》,」J抬起頭,錯愕地說,「我是問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前一個房客留下來的吧。」丁遇聳肩,然後把電熱水壺插上電。

J眯起眼睛看著手上這本不大不小的書:「什麼人會忘了帶走《聖經》?」

「不信教的人吧。」丁遇隨口答道。

「可是不信教的人怎麼會有《聖經》?」

丁遇轉過身,挑了挑眉,說:「這你可難倒我了。」

「……」J看著他擠眉弄眼的樣子,不禁看得有點痴。

「不過,」丁遇又說,「我以前一直覺得你是個怪人。所以你問出這種問題來也不足為奇。」

「怪人?」J也學他挑眉,「怎麼個怪法?」

「嗯……」丁遇雙手抱胸,靠在廚房的料理台上,一副沉思的樣子,「你明明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但很多時候即使受了委屈也一聲不吭;你的想像力非常好,但動手能力極其差;你看上去很酷,但其實心腸軟得一塌糊塗。」

「……」J詫異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哦,對了,差點漏了一樣。」

「?」

「你有時候可以一天什麼也不吃,有時候又可以一頓吃掉三餐的份量。」

就在J張口想說什麼的時候,肚子裡傳來一聲巨響,他和丁遇都愣了愣,然後,他又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而丁遇則照例負責大笑。

「走吧,」丁遇爽朗地笑著說,「帶你去吃晚飯。」

J在座位上坐下,好奇地四處張望,他沒想到丁遇會帶他來日式餐廳。這家店的裝潢很別緻,安寧中帶著狂野,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風味。

「這裡的烏冬麵非常好吃。」丁遇看著菜單說。

「哦,」J點頭,「那你幫我點吧。」

「那我就替你做主了。」

J看著他認真看功能表的臉孔,忽然覺得自己就這樣敗給了他這句「那我就替你做主了」

丁遇對服務生說了一句什麼,服務生點頭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拿著點菜機走到他們身旁,冷冷地說:「吃什麼?」

「嗯,」丁遇對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溫文爾雅,「一份壽喜鍋烏冬麵套餐,一份番茄肉醬麵,一份炸雞,再加兩杯凍烏龍茶。」

「哦……」女人又冷冷地把剛才那些東西複述了一遍,正要走,忽然停頓下來,然後用一種高了八度的聲音叫道,「周小明?!」

原本被暖氣吹得有些昏昏欲睡的J忽然覺得腦袋一下子清醒了,他抬頭望過去,張了張嘴,指著那個女人:「你……你……」

啊,沒錯,恐怕誰也想不到女王陛下拿著點菜機點菜的樣子吧?!

「丁遇,」女王扭過頭瞪眼,「你說要帶個朋友來吃飯就是他?」

「嗯,」丁遇還是笑得那麼溫暖,「你們也好久沒見面了吧。」

這句話一說完,J和女王立刻互相白了一眼,恨不得對方立刻從眼前消失似的。

女王只是一個代號,不過時間久了,連她自己都自稱「女王」。事實上,她叫孟之琪。

此時此刻,在這別緻的日式餐館裡,女王點起一支菸,優雅地吐納著,讓人忘了她的棱角。

「你怎麼來開餐館了?」終於,J忍不住問道。

「不可以嗎?」孟之琪白了他一眼,像是在說,關你屁事!

「你以前不是號稱要開時裝連鎖店,只賣自己設計的東西嗎?」

孟之琪聽到他這樣說,竟然愣了愣,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哼」了一下,沒有答話。

「不過也難怪,」J忽然很想看她崩潰的樣子,「畢業設計被我拿了第一名,萬眾期待的你只是第二名,你是沒臉在這行混下去了吧。」

他原以為她會惱羞成怒,或是大發雷霆,但讓人驚訝的是,孟之琪只是微微一笑,然後淡定地說:「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

J什麼也沒說,帶著一臉壞笑看著對面這個女人,可是心裡卻不由地感嘆:女王畢竟是女王啊……

「好了,」丁遇永遠可以在任何場合保持溫暖的微笑,「你們這兩個老同學好不容易見面,何必互相挖苦呢,好好吃頓飯不行嗎。」

雖然彼此不買對方的帳,但J和女王畢竟還一起做過丁遇的學生,他也算是他們半個師傅,既然他開口了,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於是兩人不自在地輕咳了一下,不約而同地露出敷衍而僵硬的「友誼之笑」。

這頓飯最後是孟之琪請客的,J有點不爽,但女王依舊露出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看在丁遇的面上,這點東西我還請得起。不過下次再來就要收錢了,一分也別想少給!」

走出餐廳,J看著頭頂上的夜空,不禁嘆了口氣。

「怎麼了?」丁遇雙手插袋,走在他後面。

J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是不是覺得孟之琪可惜了?」

他轉頭,詫異地看著丁遇,像是在說:你怎麼知道?

丁遇微微一笑:「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既然她說這樣沒設麼不好,你用不著為她擔心。」

「誰會為她擔心啊……」J翻了個白眼,「我只是覺得,以前她雖然很討人厭,但……是真的有才華。」

「是嗎,」丁遇又咧開嘴笑,「我還以為你恨死她了。」

「為什麼?因為她欺負我?」J眯起眼睛,學丁遇那樣雙手插袋。

「嗯。」

「恨嘛……」J想了想,才說,「是恨的。她這個人,說好聽點是強勢,說難聽點就是霸道、不近人情。我以前確實很討厭她。可是我不會因為討厭一個人就否認她的才華,事實是以前讀書的時候她各方面的成績都很好,是個很優秀的人。」

路燈下,J信步沿著安靜的街道往前走,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的腳步聲停了,於是他也停下來,轉身看著丁遇。

後者被籠罩在白熾燈的光芒下,嘴角帶著淺笑:「你心很軟。」

「?」

「其實在我看來,你跟孟之琪很像。」

「哪裡像了?!」

丁遇緩緩向他走過來:「個性很直,有棱有角,很容易得罪人,但其實……心地都很善良。」

J想了想,扯著嘴角說:「孟之琪怎麼可能善良?!她就像巴爾斯維克的獵犬,一旦找到你的弱點,就會咬著不放……」

聽到他這麼說,丁遇先是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獵犬……哈……」

「不過,」J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說,「我覺得她變了。好像……頭上的棱角被人折斷了。」

原本一臉笑容的丁遇,站在路燈下,慢慢收起笑臉,雙手插袋,沉默著,一言不發。

「……怎麼了?」即便已經這麼熟悉了,J每每碰上這樣的丁遇,還是如同驚弓之鳥,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過了好久,丁遇才扯著嘴角,微微一笑,低聲說:「沒什麼。」

然後,他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徑直沿著街道旁的路燈,走下去。

看著那沉默而孤寂的背影,J覺得自己心底的某一塊角落刺痛著。

不論彼此是多麼熟悉,不論關係鐵到何種地步,J總是覺得,丁遇的內心有某些東西,是不允許任何人觸碰的。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可他知道那東西就如同潘朵拉的魔盒一般,一旦打開了,再也無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