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一問完這句話,目光中似乎多了一種暗沉的隱忍和傷痛,他盯著秋螢,似乎是想看清楚她的每一個反應。
秋螢怔怔地站在那兒,似乎是在回味他的話,慢慢地一抹紅暈從腮邊升了起來,她很不好意思地張了幾次嘴,都沒有最終說出什麼來。
何少一偏轉了頭,心裏一片冰涼,只淡淡地道:「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有這麼難以啟齒嗎?」
秋螢聞言小聲地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問道:「那個……少一哥,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屁來著?我對古詞成語典故由來什麼的,都不太懂……」
何少一愣然半晌,才明白她是根本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啊,她出生在淳樸的鄉下,雖然接觸得有柳長青這等博學之士,可是他又怎麼會教她這些不入流的東西呢?倒是自己,一時觸動心境,在她面前胡說八道了起來。
想到這裏,他歉意地笑了笑,道:「我瞎說的,你不用在意。我不娶親,其實理由很簡單,秋螢不要想的那麼複雜,只是還沒有遇到中意的姑娘。本來沒有少揚的話,可能我頂不住你何伯父的壓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傳宗接代也要娶上一個。可是現在宛知過門之後立刻就得了龍鳳胎,有雲庭了我就更不急了。」
秋螢立刻覺得剛才那種莫名的壓抑氣氛消失了,心頭也是一陣輕鬆,當即笑道:「原來如此。」
笑著笑著秋螢忽然就僵住了臉,何少一覺得不對,立刻問道:「怎麼了秋螢?」
秋螢一拍窗戶道:「小梨渦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偷跑出去了!這書房裏沒見他人啊!」
說完轉身就往外走,邊喊道:「少一哥,你在家等我會兒啊,我把他揪回來再帶你四處走走。」
秋螢站在門外,略思索了一下,就往炭窯草屋那裏尋了過去。小梨渦這陣子迷上了玩彈弓,說不定是找林子哥帶著他上山打鳥了。
找到炭窯那裏,不敢驚動草屋裏商量事情的張瑞年和徐氏,秋螢悄悄地繞到曬乾柴子的地方,看到了林子,一問,果然說是見了他,還帶著個小丫頭,一起去摘野果子了。
秋螢知道小梨渦常去的地方,當即也摸了過去,果然就見他正騎在桑葚樹上往下扔紫嘟嘟的一串串熟透的果實,嘴裏還嚷嚷著:「鈴鐺,接住!」
秋螢走前兩步,只見樹下站著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丫頭,梳著兩個小圓髻,綁著紅絲繩,絲繩末端還垂著小銀鈴,正抱著個細竹篾的小笸籮在下面接著。
這小丫頭眉清目秀,眯著眼睛笑得天真和氣,秋螢見了就很喜歡,也忘了責問小梨渦,見她嘴邊吃的有紫黑的汁水,就掏出手帕來笑道:「呀,這是誰家的小姑娘,長得真可愛。過來姐姐給擦擦嘴角。」
樹上的小梨渦一看是秋螢找來了,立時垮了臉,嗖嗖爬到了更高的地方,皺著眉頭道:「三姐,君子動口不動手,萬事好商量!」
秋螢瞪他一眼,也不去管,只略彎下腰來,給小丫頭將嘴角抹了抹,問道:「你是誰家的丫頭啊?」
誰知道那小姑娘竟然很懂禮數,後退了半步微蹲行了個禮,回道:「姐姐好,我也是銅鑼灣的。我叫周青兒,小名叫鈴鐺。」
說完將小笸籮往前一遞,口齒清晰地替小梨渦求情道:「姐姐別怪小哥哥,昨兒個後晌的時候,有幾個壞小子搶走了我的野果子,我哭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小哥哥,他說這東西山上有的是,我就求他帶我來采的。」
秋螢直起身子,問道:「哦?你是周家的孩子?」
鈴鐺點點頭,接著又道:「姐姐,果子我已經吃了好多了,這些個是小哥哥采了要給你的。」
樹上小梨渦喊道:「什麼啊?鈴鐺你拿著!我三姐想吃林子哥根子哥都能給她摘!你又不能常出來。」
鈴鐺連忙給他使眼色,他也不理,還是嚷嚷道:「三姐,那不是給你的啊!」
秋螢抬頭瞪小梨渦一眼,才又回頭道:「你拿著吧,姐姐不吃。我問你,你爹娘是誰?」
鈴鐺回道:「我爹爹叫周顯貴,我娘親姓杜。」
秋螢訝然道:「你娘是杜三娘?」
鈴鐺抬頭笑問:「姐姐認識我娘?」顯然是希望大人們都認識,這樣不會責怪小梨渦。
秋螢笑笑道:「啊,是我大娘娘跟你娘比較熟,我只是聽她提起過。」
秋螢看看小笸籮說:「既然也摘了不少,還是早點下山吧,後晌天黑得快,雖說是山腳可也難保沒有野豬什麼的,我送你回家吧!」
鈴鐺點了點頭,小梨渦磨蹭著不願意下來,秋螢直接喊道:「我管不了你,你在樹上待著吧,一會兒我讓你二姐親自來接你!」
小梨渦立刻手腳麻利地下了樹,接過鈴鐺手裏的小笸籮說:「這個我先幫你拿著,下山路滑不好走,等到了山下我再還給你。」
鈴鐺抬頭見秋螢沒說什麼,才遞了過去道:「謝謝小哥哥,你自己也當心。」
說完走過去,主動握住秋螢的手,晃一晃道:「姐姐,走吧。」
秋螢將鈴鐺送到周家胡同口,看著她往家走去。鈴鐺不敢拿那笸籮,怕被人看見,知道她偷跑出去,只又吃了兩串,就跑回了家。
秋螢拉著小梨渦的手往回走,小梨渦還在不停地往後扭頭。秋螢問:「你跟她認識多久了?就這麼戀戀不捨的?」
小梨渦回過頭來道:「三姐你不覺得鈴鐺跟村裏其他丫頭們都不一樣麼?」
秋螢出神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個厲害的娘。如非必要,我是不想跟他們扯上什麼關係的。」
秋螢回到家之後,將那桑葚用冰涼的井水洗好鎮上,給何少一端了過去。宛如已經回家來了,正坐在桃樹下面擇菜。
何少一邊吃邊指導小梨渦練字,秋螢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搬了個小板凳湊到宛如跟前跟她一起幹活。
宛如手裏不停,看她一眼問道:「你有心事?」
秋螢搖搖頭,停了一會兒開口道:「二姐,你見過杜三娘她家閨女沒?」
宛如手頓了頓,想了想道:「去年春裏趕廟會的時候,見過一次。跟她娘一起坐著轎子,僕役丫鬟們跟著七八個,氣派著呢,一點也不像是個鄉下丫頭。」
秋螢道:「二姐,咱家最富裕的時候,跟現在周家比,誰排場更大?」
宛如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應該是差不多的吧?你想啊,咱爹說過,那時候請戲班子,一請就是名角,沿著銅鑼灣一唱好幾天,這也是個大財主了!」
秋螢納悶道:「咱家那麼大的家業,後來咋就敗了呢?小時候聽咱娘說過那麼兩句,好像是得罪了人,讓人家給鬥倒了。不過要是能讓人拼著力氣跟咱這麼大的家業治氣,那也得是不小的仇恨吧?不知道是為了啥……」
宛如歎口氣道:「這個我也曾想過,我覺得咱家就是財大氣盛了吧?很可能是在生意上逼得人家走投無路,家破人亡什麼的。要不後來人家復仇的時候,也不至於將咱家擠兌破落了,還把咱爺逼死,這才算完。」
秋螢點點頭,忽然道:「為富切忌不仁啊!二姐,等以後咱家再次富起來了,可千萬得多做好事,造福鄉鄰,免得再招惹禍端。」
宛如理理手頭的菜,忽然抬頭道:「秋螢,這個理兒你明白了我明白了,都不算。這個家,以後是小梨渦來當的。他的態度他的想法他的人品才是最重要的。我素來對他嚴厲了些,不過就是害怕他作為一根獨苗苗,讓咱爹娘咱大姐從小就給嬌慣壞了,將來不識愁滋味,隨性妄為。」
秋螢挑起一個大拇指道:「二姐,還是你想的遠。我問一句啊,我小的時候,你對我也夠厲害的,是不是也是怕我長大了隨性妄為啊?」
宛如橫她一眼道:「就不能跟你好好說話,你就沒個正形!我對你厲害,那是因為你不著調,怕你將來嫁不出去。你跟長青哥定親之後,我是不是就不怎麼管你了?」
秋螢哼哼道:「你說得好聽。你是不管了,都交給我長青哥管了。他有時候比你還嚴呢!」
宛如笑道:「就是這麼管你,也沒見你老實本分多少。可見還是應該再嚴格些的。長青哥心還是軟,你求他兩聲,不行就裝著不舒服他就心疼沒轍了,要是我從頭管到尾,保管你比現在懂事得多!」
秋螢撇嘴道:「我哪里不懂事了啊?」
宛如將擇好的菜端到井臺邊上去洗,小聲道:「你操持著要到京裏去置地種菜,這事兒原也沒錯。畢竟京中的停雲樓不能總在銅鑼灣運菜。不過這次你還真給爹娘出了個難題,這地皮大了點兒,要是都置下了,家裏幾乎就是一個余錢沒有了,甚至還要舉債。」
秋螢立刻道:「真的麼?那不行啊,二姐的嫁妝那不就沒有了麼?」
宛如臉紅道:「那倒不是,娘跟我說了,嫁妝錢早就單預備下了。可是,三兒啊,你呢?你過不兩年也要出門子了,那時候菜要是種得好當然沒話說,要是萬一被京城其他菜市場啊什麼的給擠兌黃了,那你怎麼辦?」
秋螢眨眨眼道:「不會吧?少一哥有個計畫,我聽了覺得還是挺可靠的。應該可以站住腳跟的。」
宛如仔細聽她說了一遍才道:「這我也說不準,我只是知道人家做生意,不能將所有銀子壓到一起,手頭上要有周轉的份子。攤子鋪大了,也就難管了。京中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少一哥的停雲樓不也是劫後餘生的麼?總之,萬事都不會像人們計畫中那麼順風順水。你要是打定主意要幹,就做好一切好或者不好的準備。千萬別到時候爛攤子一丟跑回家哭鼻子,就這麼拉倒了。要不,你就對不起爹娘的那份心。」
秋螢回味著她的話,喃喃道:「爹娘的那份心……」
宛如接話道:「是啊!爹娘的心。他們過怕了苦日子,如今手頭上剛富裕一些。京中的菜地雖然是非置不可,但有上七八畝也是充充裕裕的了。爹娘之所以答應考慮二十幾畝的地皮也買下來,一是覺得這地方啊價錢啊都算合適。」
「二才是主要的,長青哥到北雍太學裏讀書,你肯定還會去探她,到時候有份還能拿得出手的產業,也能給你長臉,也不至於給長青哥丟份子。」
「如今長青哥是越大了越見得才華抱負,三兒你雖然人生得美跟長青哥又有這麼多年的情分在,單從郎才女貌上來說還是比較般配的。但京城裏美女如雲,達官顯貴又那麼多,以你長青哥的才華,將來必定是他們極力想拉攏的人,就算長青哥不願意,有時候官大一級壓死人,怕也是不能那麼自由地做主。」
「二姐,你想說什麼?」秋螢粉臉泛白道。
宛如道:「我要說什麼,你也知道你也清楚。不過是以你的性子是想好不想壞而已。二姐跟你相反,凡事先想到最壞的情形,好心裏有底。我不管你心裏頭想沒想過這些事情,又做了怎樣的決定,我只是告訴你,三兒,要是你厲害了,長青哥就不必去依附別人。你要幹,就花上心思好好幹。別像在家裏似的,有一搭沒一搭的。」
秋螢點點頭,忽然道:「二姐,你這麼一說,我都有點害怕了。到時候,你跟二姐夫,跟我一起上京麼?」
宛如淡淡道:「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