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到了拜帖上言明的解決炭氣中毒一事的時間。柳長青與張靖遠早早地來到了停雲樓三樓雅間,停雲樓不過是剛剛拿起門板做生意而已,時辰還早得很。
曹掌櫃上了好茶,張靖遠將雅間的門關好,坐到窗邊,問道:「長青弟弟,聽說你昨日去郝家待了幾乎一整天,去拜訪郝世清了,你難道是從他口中套出了些什麼事情不成?昨兒夜裏咱們只是匆匆又碰了一回,你跟我說今日就能把事情解決,是如何個解決法?你手裏是否握有了杜三娘與郝世清通.奸的證據?」
柳長青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直言道:「大哥,你素來鎮靜,如今攤上了事兒更是應該坐得住的時候,怎地全沒了往日風采?」
張靖遠略略感到汗顏,半晌才道:「不瞞長青弟弟,你大哥我仕途多艱,連考三次才中了舉,實在是不希望還沒入仕便前程盡毀。如今不同往日那般,萬事看得通透逍遙,尤其是我娘在我中舉後,收了不少‘孝敬’,帶累得我也俗氣了許多,不得不考慮到如何為她還這些人情。這諸多俗事一關己,不覺毛躁了起來,叫長青弟弟笑話了。」
柳長青連忙給他斟了一杯茶道:「做弟弟的說話直了些,沒別的意思,大哥不要見怪。我昨日的確是拜訪了郝世清,不過卻不是去套問什麼通.奸的證據,乃是另有要事。大哥不要怪我比喻不當,假如將大哥換成郝世清的位置,可會坦然承認此事再拿出證據予人?那是不可能的事兒!」
張靖遠道:「那你在郝家耽擱了一日,是為了什麼要事?」
柳長青揚眉道:「大哥可知道杜三娘的出身?她怎麼認識的周老爺?如何嫁到了銅鑼灣?」
張靖遠搖頭道:「這些事情,我打聽了來作甚?不過這杜三娘乃是京師一家勾欄院出身,這事兒銅鑼灣人人知道。」
柳長青道:「正是。這杜三娘乃是青樓出身,而當日她開苞夜的恩客就是郝世清。郝世清本欲為之贖了身帶回家中,謊稱其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小姐,然後做個長長久久的夫妻。事實上他也已經偷偷地將杜三娘引進了郝家,不料正帶著她去正廳打算與郝南仁商量此事的時候,赫然發現周家老爺在座。而這周家老爺那日也是在京城裏欲買下杜三娘頭夜的恩客之一,當場就調笑了兩句。」
張靖遠道:「竟有此事?」
柳長青道:「不錯。如此一來,郝世清一時也無法張口了,而知子莫若父,郝南仁對於郝世清的心事,是一眼就看了出來,正發愁如何打發杜三娘,那周家老爺就自懷裏摸出了銀票,說想買下杜三娘做自己的填房。」
張靖遠道:「周老爺見色起意,郝南仁順水推舟,郝世清無計可施,杜三娘含恨周府。事情竟是如此麼?」
柳長青道:「不錯。所以這杜三娘身世其實也甚是可憐。郝世清雖然不得已,但也是做了負心漢,杜三娘憤而答應周老爺入了周府。一對有情人,就此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其實柳長青還有一部分事情隱忍未言明。
這後來,郝南仁為郝世清說了一門親,夜宴的時候,杜三娘代表周家送來了賀禮,本欲入洞房的時候,郝世清偷偷地溜出了後門,正瞧見杜三娘癡癡地在門口流淚。他二人本就郎有情妾有意,造化弄人沒能在一起,如此情形下見了面,如何不激動異常?就這樣,大婚夜新郎官將洞房搬到了府門外,傷心時美嬌娘一枝紅杏出牆來,兩人從此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又開始了往來。
郝世清其實昨日已將實情對著柳長青和盤托出,但柳長青也許下了承諾不會告知他人,因此對於張靖遠也是說一半瞞一半,接著道:「據郝世清所說,因為他與杜三娘有著這麼一段過往,兩人彼此還是有情的;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沖淡了杜三娘的怨恨,有機會遇到的話,有時候眉梢眼角難免情意綿綿一番,看在外人眼中難免是有些曖昧難言,但他們卻從杜三娘嫁入周府就橋歸橋路歸路,沒有實質性的往來了。」
張靖遠冷哼道:「我怎麼也算是個過來人了,他們之間遠遠不止是眉梢眼角暗傳春情那麼簡單。他這話,長青弟弟,你也信麼?」
柳長青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們沒有證據啊!」
張靖遠頓了半晌道:「長青弟弟,你昨日去郝家就是打聽來這麼一段舊事?這與今日的談判有何關聯?你可有把握?」
柳長青道:「大哥,我且問你一句,這周家的傻兒子可一直格外受寵些?」
張靖遠道:「雖然也是周家的骨血,但一個傻兒子,且傻得太徹底,連話也不會說,人也不知道認,給口吃的就吃,不給就餓著,連衣服都不知道穿,傻到這種地步的,怎麼也不至於說格外受寵這幾個字啊?勉強活著也就是了。」
柳長青道:「正是。否則也不至於連下人們都能克扣甚至偷換他的精炭。那大哥,你想對於這麼一個傻兒子,周家的人為何如此大興問罪之師?鬧得如此兇狠?而且鬧的最凶的就是這傻兒子的兩個哥哥,周家老爺的大兒子周顯成,以及二兒子周顯貴。這是因為什麼?」
張靖遠眉頭一動,若有所思。
柳長青接著道:「大哥應該也想到了吧?這周家借此大鬧,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張靖遠喃喃道:「項莊舞劍,志在沛公?」
柳長青接道:「不錯。如今周家老太爺年事已高,已經等同於一個廢人了,聽說周家偌大的家業都把持在杜三娘的手裏。周家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雖然一個掌管著田地,一個掌管著鋪子,但大權還是握在杜三娘手裏。如今老太爺眼見著就要不行了,他們怎能容許一個填房的繼母接管他們偌大的家業?」
「但這杜三娘是個厲害人物,這些年來代為執掌周府,竟然沒出什麼紕漏,他們也是無計可施。好容易如今因為燒炭嗆死了傻兒子,出了這麼個茬口,他們當然要借機大鬧一番,目的自然是將杜三娘從掌家之位上拉下來,奪回周家的產業大權。」
柳長青冷哼道:「那傻兒子死去的房間裏,燒得是什麼炭火,是由哪個奴婢伺候,他們自家人一查就能明白,但周家的下人為何一口咬定未購過劣炭?恐怕是有人授意。所以,我猜想,這傻兒子之死,怕不單單是個天災,恐是個人禍呢!他們等不到紕漏出現,可能就製造了紕漏。很可能是他們中的誰,偶然發現下人克扣偷換傻子的用炭,就想出了這麼一條毒計來。」
張靖遠也跟著道:「怪不得這事兒出了之後,那兩個兄弟叫嚷得雖然很歡很凶,卻只是嚷嚷著要報官,卻其實一直沒有去報。難道真的有這層原因?而且聽說他們素來是明裏暗裏不服杜三娘管教的,這次出事後卻眾口一詞地說‘全憑姨娘處理’、‘還憑姨娘為三弟討回公道’什麼的,原來就是想看杜三娘如何處理善後麼?」
柳長青道:「是這麼個意思沒錯了。而且我猜想,他們這麼些年來,一定也想辦法尋了杜三娘的痛腳來捉,那個通.奸的事情,他們手中應該也是沒有證據,但是耳中卻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眼裏卻瞧出了些許端倪,杜三娘跟你碰面之後,暫時壓下了這件事情,他們想必也是心中有數,只等著隔山觀虎鬥,坐收漁人之利罷了。」
張靖遠點頭道:「就算知道了周家內部的貓膩兒,跟咱們的事情又有何關係?你準備如何私了這事兒呢?」
柳長青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服杜三娘,讓她讓出掌家之位。杜三娘這頭兒由我來說服,大哥你得去一趟周家,將周家的老大老二攔在家中,只需要給他們想要的承諾就行,拖住他們。我有信心跟杜三娘達成協定。」
張靖遠道:「我只需要對周家老大老二保證,杜三娘會退下掌家之位,並且將周家的家產全部歸還給他們兄弟二人,就可以了?」
柳長青點頭道:「是的,大哥,剩下的就由我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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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靖遠於是離開停雲樓,又匆匆地回了銅鑼灣,自去尋那周家的兩兄弟。
他剛下樓不久,停雲樓雅間的門又開了,柳長青看看來人,伸手一讓道:「郝大少,這邊坐。」這來人竟然是郝世清。
郝世清緩緩出聲道:「你既然信守承諾,沒將我與三娘的事情告訴別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觀,當前來說服三娘聽從你的安排。」
柳長青笑笑道:「我們沒打過交道,你不信任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之所以將見面的地點定在停雲樓,一是這是宛知少揚的產業,二來是知道你與這裏的曹大掌櫃素來交好。我與靖遠大哥上樓時,這停雲樓剛剛拿下門板開業,但是三樓此雅間的隔壁隔間卻是掩著門的,想來郝大少是昨兒個夜裏就趕了來了。但我並不是因為知道你在隔壁,所以才信守承諾的,為表誠意我甚至將靖遠大哥都支了回去。」
郝世清道:「他不走的話,我也不會來。」
柳長青點了點頭,不多說話。
郝世清卻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道:「我二弟什麼時候給了你那麼一張條子?」
柳長青道:「今年八月份的時候,宛如出嫁,世進送了一份賀禮,是一對金鑲玉的茨菰葉上金蛙,做工精緻寓意吉祥。後來秋螢想按照那個樣式另打一對兒,也作為新婚賀禮送予別人,就從宛如那裏要了過來,交給了我。我無意中發現那盒子的底層有些乾坤,後來就發現了世進藏的那張條子。」
郝世清皺眉道:「我二弟將那條子藏到給宛如的賀禮裏做什麼?」
柳長青笑道:「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的,賀禮世進早就備好了一份兒,卻是給秋螢的,就是那對茨菰葉上金蛙;後來遇到宛如成親,便也備了一份賀禮,只是兩個禮盒卻是一樣的。陰錯陽差地將賀禮拿錯了,卻在登錄在冊之後才知道此事,所以那日世進在張家二房門口流連踟躕,面色不豫,似有心事。他是不好意思要回禮盒重送,又怕宛如發現了盒子裏頭的乾坤,更加說不清楚。」
郝世清繼續問道:「我還是不明白,世進的藏那紙條莫非是知道你會去找我不成?」
柳長青抿一口茶,然後揚手告了個罪道:「郝大少莫怪,其實世進的紙條,我只給你看了半截。全條共有八個字,是世進留給秋螢的話:恭賀新婚,長青可信。我將這紙條取出來後,一直妥善收著,準備與秋螢成親的時候,代世進將紙條給秋螢看了。不料中間出了這種變故,我與你素無交情,冒昧到訪你定然不會與我多說,迫不得已,將條子一截為二,只給你看了後半部分,這才獲得了你的信任,問出了想知道的事情。」
郝世清氣道:「我說世進怎地如此未卜先知?事先給了你那麼一張條子!原來是你在搞鬼!」
柳長青連忙起身,又親自布了杯茶,端給郝世清,也改了稱呼道:「郝大哥,郝張兩家雖然有些舊怨,但後輩向來處得關係不錯。我、秋螢與世進更是彼此親厚。長青的確是誆騙了你,但事出無奈,用意是好的,還請你不要生氣,不要怪罪。昨日裏我們已經談了許多,目標也都是一致的,今日還需要你從中大力斡旋方能成事。」
郝世清拂袖坐下,臉色依舊不豫。
柳長青連忙又道:「杜三娘在周家並未產下兒子,小鈴鐺日後出嫁,這嫁妝又能帶走多少?這周家的家產遲早還是落回到周顯成與周顯貴手中,又何必苦著自己在周家做他們的大管家?為他們看管家業受累還不討好?」
「其實昨日我們就談過了,這次的事件,就算杜三娘能夠順利過關,不被他們拉下馬來,但是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他們一計不成還可以再生一計,尤其是你們之間的事情,他們已經心存懷疑,日後稍有不慎,東窗事發就不是個讓出管家之位就能了結的事情了!除了名聲難保之外,只怕性命也是難逃,小鈴鐺也跟著討不了好兒!」
「不如就此急流勇退,雖然將周家的家產悉數歸還了過去,但是張家的賠償卻可以全部留給杜三娘自己,畢竟這三兒子因為是個傻子並未成家立業,還是歸在杜三娘與周老太爺門下看顧。此事若是私了,將周家家業分給那兩個兒子,這傻兒子已然西去,賠償銀兩留給老父繼母與同樣還小未成家的妹妹,也是名正言順。」
郝世清冷笑道:「聽你所言,似乎是字字句句都是為了我們好,一點都不提張家,你可真是生了一張能言善辯的嘴,我不是你的對手。」
柳長青也不惱,只是道:「我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為了張家不吃官司。之所以聽起來也是為了你們好,不過是以為我們共同的對頭是周家那倆公子罷了。其實就算張家吃了官司又如何?炭氣中毒古來有之,除了炭質不好之外,還有很多誘因,比如雨雪打濕了木炭,未等曬乾便拿來用了,導致濕煙薰蒸;又或者是房間過於嚴密,絲毫不通風,導致炭氣無法散去,盤旋室內積多成毒等等。如今兩方都沒有證據,各執其詞,我與張靖遠兩個舉人在此,寫張辯訟狀不再話下,縣老爺也未必不給面子,所以張家也未必就會輸了官司。」
郝世清伸手打斷柳長青的話,歎道:「你不消再說,我盡力勸得了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