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一看著幾乎位於她臉正中的那道疤痕,這道疤痕其實並不很深,也並不十分猙獰,但是歷時六年,疤痕的顏色也未能與膚色淡化一致,依舊特別的明顯。他歎了口氣,慢慢走到趙瑩瑩坐著的桌子旁邊去,拉過椅子在她身前對面,坐了下來。
趙瑩瑩下意識般地微微側轉了臉,不肯與他正面相對。何少一伸出手,輕輕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重新又轉了回來,嘴裏說道:「瑩瑩,我問你,假如今天我們易地而處,換個身份換個遭遇,是我跌落了懸崖,劃傷了臉,撞壞了腰,摔跛了腳,你是不是會很嫌棄我,然後躲得越遠越好?」
趙瑩瑩眼裏閃著濕潤的光華,她似乎並不想讓眼淚流下來,所以閉了閉眼睛,才笑道:「少一哥,我變成今天這樣樣子,其實跟你並沒有多大關係,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所致,你不必覺得心懷歉疚而對我做些彌補性的承諾……」
何少一氣道:「原來到了現在,你還誤會著我?以為我和雲初?要知道當年是你這丫頭女扮男裝,我……我是喜歡上了你,才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龍陽之好,這才懊惱無措了一陣子,想著要驗證一下。」
趙瑩瑩卻道:「就算是我不好,就算你要驗證,你也不能……也不能找……」
何少一這才調侃似地笑了起來,語氣也帶了些戲謔的成分:「也不能找雲初驗證是不是?應該找你?」
趙瑩瑩聞言臉色大紅,咬著嘴唇低下頭去,嘴裏卻道:「是又怎樣?」
何少一歎口氣,緩緩道:「當日你也不聽我解釋,後來又生氣對我避而不見,日日借酒消愁,我本來想等你平靜下來再找你好好談談的。瑩瑩,有些事情就算親眼所見,也不一定是真實的。其實那天……」
說完便將雲初自作主張自願幫他驗證的事情和盤托出。趙瑩瑩聽了之後,先是鬆了口氣,後又歎了口氣道:「那……那你為何一直不娶?還一直將雲初收在身邊?」
何少一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以為你不在了,要我去娶誰啊?雲初是我的貼身小廝,不帶在身邊又放在哪里呢?再說了,你應該也聽說了,早在半年多前,雲初就成親了啊!」
趙瑩瑩道:「我是聽說過這事兒。不過雲初走之前,你不就又收了一個叫做竹染的跟在身邊麼?」
何少一張了張嘴,想要繼續解釋,但心頭沒來由地躥上來一股略略的氣憤之情,話臨開口又變了:「瑩瑩,話我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是不相信我,是嗎?不相信我喜歡的是你,不相信我沒有龍陽之好?你還認為我喜歡的是男人?」
趙瑩瑩怔了怔,半晌才緩緩說了句:「對不起。是我先入為主了太久的時間,一時之間好像還難以消化過來。」
何少一默默道:「不怪你。」
兩個人就此沉默了起來,何少一覺得不應該如此,兩個相互愛慕多年終於解開了誤會的人,久別重逢的時候,必然是有著千言萬語要說,沒想到此刻解釋完了當年之事,兩個人竟然會相顧無言。
何少一想開口說話,卻越覺得想說話,越是不知道說些什麼。
末了還是趙瑩瑩開了口,她問道:「少一哥,你還找我做什麼?」
何少一想了想道:「一來是解釋清楚當年的誤會;二來想問你一件事情。」
趙瑩瑩道:「什麼事?」
何少一看了看窗外,淡淡道:「這些年筱筱對我癡纏得很,是你讓她這麼做的麼?」
趙瑩瑩道:「我只是囑託於她,讓她務必要將你引入正常生活中來,娶妻生子,延續香煙。她癡纏於你,想必是對你有情的。」
何少一頓了頓,又問道:「那你是否知道,當今的新科狀元鍾情于筱筱,大有非卿不娶之勢?」
趙瑩瑩點頭道:「這個我也是知道的,也曾經問過筱筱的意思。看她的說法,似乎對那人討厭得很。」
何少一搖了搖頭,卻也並沒有再說什麼。話題一過,兩個人再次沉默起來。
趙瑩瑩緩緩將手從椅子把手上撤了回來,不再使勁繃直著身子,隨意地坐了一會兒,開口道:「那麼少一哥,你來見我的兩件事情已經都辦完了。還有什麼其他事麼?」
何少一道:「這個……我……」
趙瑩瑩抬頭看著他,何少一想了想,問道:「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趙瑩瑩道:「如你所見,種花種草,修心養性,安寧度日罷了。」
何少一追問道:「那就……不準備再成家了麼?」
趙瑩瑩似笑非笑緩緩道:「成家?成的。若有人不介意我貌醜不介意我跛腳不介意我伸不直腰,也不介意我做不了重活,願意娶了我照顧我。等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了,我會成家的。」
何少一聞言一愣,半晌看看她道:「我在京中開了家停雲樓,想必你也聽筱筱說過的,另外張柳兩家在南小巷的百花深處如今也頗有名氣,你可願意隨我到京城中去?你若是想種花種草,百花深處也足夠你伸展拳腳,而且柳公乃是皇宮大內打理御花園的老花匠,有很多的心得很高的手藝……」
趙瑩瑩打斷他的話頭:「多謝少一哥好意,只是我與張家柳家素無交情,不便長久打擾,再說我在這裏住了六年,習慣得很,也不想換地方住。」
何少一咬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趙瑩瑩抬眼看他,何少一便沖口而出:「我是問你要不要做京城停雲樓的老闆娘!」
趙瑩瑩聞言忽然笑了起來,且越笑越大聲,似乎聽到了什麼特別好玩的事情,她強忍著笑意道:「少一哥,你果真與眾不同,剛才那句算是求親麼?恍惚間讓我聽了跟求親不成要搶親似的。」
何少一聞言連忙道:「瑩瑩,抱歉,我剛才有點急躁,說話語氣沖了些,你別放在心上。」
趙瑩瑩卻笑著擺起手道:「哈哈,無妨無妨。」然後話風一轉道,「只是瑩瑩還是那句話,多謝少一哥美意,京城,停雲樓,老闆娘,我不想做。我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一下,少一哥,你自便吧。」
說完便佝僂著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臥房走去。十幾步路卻走了有一陣子,邊走邊停,間或搖搖頭輕聲冷笑兩聲。
何少一也很是著惱,卻又不知是何原因。他也站起身來,邊向外走邊道:「今日就此告辭,改日我備好禮品再親去趙府提親!」
走出門口,腳下略停了停,在廊中待了片刻,便聽到里間傳來一陣似是壓抑又似是宣洩的嚎啕哭聲。
何少一將拳頭鬆了握緊,握緊後又鬆,反復幾次,才僵直著後背,轉身下了繡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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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處。
暖房中,秋螢一邊指揮著長青布炭,一邊動手生韭黃和蒜苗,邊忙活邊問道:「長青哥,你說少一哥會不會去趙府提親?」
柳長青直直身子道:「依照他的性子,既然說了,必然會去的。」
秋螢歎口氣道:「這叫什麼事兒啊?這倆人怎麼會把話說成這樣呢?我算是服了!我是千猜萬想也摸不著頭腦啊,你說倆人誤會解釋清楚了,結果卻談崩了,已經談崩了,又要去提親!這叫什麼事兒啊!」
柳長青沉思了一會兒道:「流年偷換,物是人非,姻緣講求的是緣分,他們有緣無份,如今不過是揪著過去的美好不願意放手,想強求一下罷了。」
秋螢也直起腰來道:「那可不行!這事兒是勉強得來的麼?」
柳長青搖頭道:「倒也不見得是勉強。」
秋螢拿眼疑惑地看他。
柳長青笑笑道:「趙瑩瑩對你少一哥必然是心心念念,只不過是自感於容貌被毀,身體也不好,自卑心太盛,刻意壓抑著感情。而你少一哥對趙瑩瑩也並非全然無心,至少還念著舊情。此番兩個人雖然彆扭著,但若趙府人果真為趙瑩瑩考慮,答應了這門親事,兩人成親之後,不再諸多猜忌摒棄前嫌坦然相處,也不見得不是一樁美滿姻緣。」
秋螢搖搖頭道:「我可不這麼想,聽聽你剛才說的,並非、至少、但若、不再、不見得,這麼多的條件湊在一起,才可能得出最後的結果,這事兒想來你心裏也是拿不准的吧?」
柳長青點頭道:「確實。別人感情的事,我哪里猜得清楚?就是我自己的,也被我搞得一團糟呢!」
秋螢聞言又被提起了委屈,忍不住瞪了長青一眼道:「長青哥,你說你多狠的心啊,真的就一走這麼長的時間!你就沒想過我每日裏會多麼難熬,思前想後多麼難受麼!我一想起這個,我就覺得,你根本就不心疼我!」
柳長青連忙歉然道:「對不住,秋螢,這事兒是長青哥做得不對。我當時一來心裏確然是亂,二來這些陳年舊事一旦有了個眉目,我查起來的時候,還真是停不下手來,沒顧上多考慮你的感受。只覺得事有輕重緩急,一併把問題解決了,日後才能安生度日。」
秋螢哼一聲道:「所以的確是如此了,我的感受是輕的緩的,別的事情是重的急的,我是長青哥手裏攥著線的風箏,放得再高再遠,你也有恃無恐,想起來的時候就能收線。是吧?」
說完也不待長青回答什麼,撿起地上的炭笸籮,一掀棉布門簾,走出了暖房。
長青歎口氣,揉了揉鬢角,只覺得十分的頭疼,心裏頭無端湧上來無盡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