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人流多的超過人的預料,她一手拿著一只蛇皮袋子,裡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
這些尾貨都是打包一起論斤稱的,款式好不好看全憑你遇到的店主怎麼樣。
或者說,你和店主的關系怎麼樣。
她和老板前任老板娘的關系不錯,自從這家換了老板娘之後,情況就每日愈下。
老板還是那個老板,黑黑瘦瘦的一副任勞任怨的樣子,被打扮光鮮的新老板娘指尖點在腦門上呼來喝去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地方招來的臨時苦力。
散開的蛇皮袋中的衣服被一捆捆的打開,露出裡面的衣服都是最次的殘次品,這種衣服幾乎不能上架,拿到都只是算是損耗品。
一般老板會一包摻一點進去,但是都有個度,買賣兩家彼此心照不宣。
新老板娘掐著嗓子扭扭捏捏的罵著,說到最後,說她不識抬舉,以後別來這做生意。
那會兒的溫度已經不低,她擦了一把汗把衣服扔在地上,語氣很疲憊,好像只說了一句話:「和你背後的人說,別把人逼死了,要死我不介意就死在她家門口,要麼退貨要麼你自己看吧?」
她到現在還記得,老板娘當初那張扭曲的臉,肌肉緊繃著,站在門口,很長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很多我們熟知的人,在有了「轉折」這種東西之後,人生就會變得天翻地覆。
她人生的前二十年,除了是單親家庭之外,也算得上一帆風順。
從小刻苦學習,大學半工半讀,大學畢業後,她順利的進到了一個公司做文職,後來因為崗位資歷調配之上,擔任了老總身邊的秘書。
後來的事情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發生的,莫名其妙有人過來打電話恐嚇,還有人半夜跑到她家門口咒罵她當小三死一戶口本的。那時候她已經相親有了穩定的對象,似是而非的鬧騰中,自然什麼都吹了。
事情很明顯,她「被小三」了,這種事情很難去澄清,她即使滿世界嚷嚷也不會有多大用處。
正房的氣場和手段都是一等一的,弄了個商業盜竊的罪名,將她弄出公司之後,直接在她人生中留下了案底。
同公司的職員曾經小心翼翼的透露過,這位夫人的背景一直是半黑不白的,手段心性都極為狠戾。
之後,只要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就會有人准時上公司鬧騰。
時間一長,次數一多,她承認,她不止怕了而且累了。
生活的窘迫依舊得繼續,白天她接專業外文書籍翻譯的單子,晚上就去夜市擺地攤,時間長了也慢慢習慣了。
就在現今情況日益好轉的時候,對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又想起了她,大約連地攤都擺不下去了。
其實,她哪裡能想到,對方何止是讓她地攤擺不下去,連活都沒想過讓她活下去。
被綁上車的時候,她意識其實是清醒的,麻醉劑的氣味麻醉了的只是身體。
那是第一次她見到前任老總的正房,站在車子外面,一身正裝,只是擺了擺手說:「不是想死麼,就不用去我家門口死了,我請人帶你痛痛快快的去死,下地獄的時候不用想著我,我怕你——不能安心投胎。」
汽車足足行駛了幾天幾夜,換了幾趟車,她每天喝的水都被加了料,從開頭到結尾都是昏昏沉沉的。
直到那伙人潑了一臉的汽油的時候,她才徹底醒了過來,盤山公路一直到山頂,底下是萬丈的山谷。
前面的人拿著打火機有些不穩,旁邊的人還有人扒著她的衣服,嘴裡不乾不淨的說著什麼。
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站起來就重重的撞到了扒衣服的那人,壓在對方身上,牙齒狠狠的咬在對方的脖子上,似是要將對方咬下一塊肉來。
對方被她的狠勁嚇住了,罵罵咧咧的抬起腿一腳把她直接踹開。
她身體滾落了幾圈,爬起來就想往旁邊跑,汽車從一旁碾壓過來,直接的撞了上來。
一次不夠,第二次她還沒能徹底站起來,就被撞飛了。
在轟然一聲巨響中,她感覺到自己跌下了山,死亡的恐懼和失重感瞬間拉扯著她的神經。
人的這一生,關於死亡的記憶,會殘留多久?
或許是短短的瞬息之間,在大腦中閃過後化為暗黑,記憶伴隨著生命一同消散在天地間。
又或許,刻入骨髓隱藏在血肉裡,躲在暗戚戚的角落裡,平時頂著愈合的傷口光鮮亮麗,然後在某種契合的時間裡,被突然的掀開,沖出血脈的桎梏,在靈魂深處一遍又一遍的凌遲。
【唐圓,你醒醒……】
她的手在虛空中茫然的抓了幾把,像是抓到了什麼東西,暖暖的,堅實而有力。
她是湯圓。
那麼他——
***
宋途看了一眼唐圓,她整個人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冷汗刷刷的往下落。
懊惱的抓了一把頭發,恐高症這個名詞他曾經聽說過不少,也見過不少,不過從沒有見過跳個傘還能直接嚇暈過去的。
剛剛看到唐圓軟軟的癱在他身上,他當場都快被嚇暈過去了,這才剛剛開始,萬一有個好歹什麼的,他怎麼回去和顧老師交代啊。
他用手試了試唐圓額頭上的溫度,又低了下去了一些,摸上去甚至有一種觸碰到冷冰冰屍體的感覺,想了想覺得現在乾等著不行,他站起來在四周做了幾個阻擋野獸的陷阱。
這才離去准備找些可以引燃的乾柴。
唐圓覺得自己額頭正抵著溫暖雲團似的東西,有什麼透過額頭慢慢滲透起來,黑暗慢慢在視線裡一點點潰散。
她慢慢睜開眼睛,差點被拉扯出去的靈魂發出痛苦的呻吟,漸漸清晰的視線中,男人長得有些不像真人,沒有了那些惹眼的紋身,五官更加清晰,且更加帥氣的慘絕人寰。
陽光透過他的身體,暖暖的照在自己身上。
她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確定對方不是自己腦子虛構的,然後盯著對方笑:「臥槽,你長成這麼一副模樣,怎麼不早說!」
宋毅舒了一口氣,一巴掌拍在了唐圓的腦門上,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偏向一邊去。
他僵了一下,表情瞬間恢復自然:「很好笑麼?你差點就被自己記憶吞噬了。」
唐圓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若不是宋毅沖破眼睛中的封印,拉了她一把,現在她應該被自己無盡恐懼黑暗所吞噬了。
宋毅現在還是靈體狀態,比起她上次見到的,凝實了不少,已經看得見五官了。
「啊,死的比較憋屈,所以一直念念不忘。」唐圓舒了一口氣,自己撐起來靠在一旁的樹幹之上,蒼白的臉掛著笑,「這樣來一輪也未必不是好事,下一次,總不好就這麼嚇死過去。」
很多事情,不是你不去面對,它就不在了。
有時候,把疤痕重新挑開,擠出裡面的膿液,徹底撒上藥,傷口才不會時不時就隱隱作痛一番。
宋毅站在旁邊,徹徹底底的旁觀了這一出記憶,生命活在生存的時刻,掙扎在最卑微的邊緣。
淚水和汗水中,嘲諷譏笑和同情中,人會迅速的蛻變然後飛速的成長……
他想了想說:「你眼睛中的封印被我沖破了,所以——」
「你這是要離別告白的節奏?」唐圓緩過神來,眼睛下彎著,帶著些虛弱更多的是暖意。
宋毅話說一半聽到唐唐圓的話啞然失笑:「協議履行到一半你就想撇下我?目前,我還沒有這個打算。」
雖然在唐圓的左眼空間中沒有任何自由,但是他靈體恢復的速度卻是外界的十倍也不止,他要是真的離開,不用過多少年,靈體就該散的差不多了。
唐圓神色一緩,賤兮兮的笑:「那真是太遺憾了。」
宋毅見到唐圓這副模樣,反而放下心來,一張臉特意靠近唐圓:「相處一年多來,相比我們彼此已經相對了解,雖然絕對信任還有些難度,但是我希望我們在原有的基礎上更加平等些。」
唐圓看著對方的五官,咽了口口水,抬起手就想推對方的臉,直到手穿過宋毅的靈體才回過神來,重重的咳嗽了幾聲:「你想怎麼樣?」
「封印這種東西一次就夠了,既然我已經破了,那麼……」臉又靠近了些,五官幾乎貼近了她的臉上,雖然靈體沒有呼吸,但是對方深邃的眼睛幾乎要將她溺死了。
泥煤啊,長這麼帥就是為了這麼用的麼?
唐圓兵敗如山倒:「那麼唐圓的左眼就當你的租房,你愛住就住,不住的話先給我個離別告白,宋大人您看這樣可以麼?」
刷的一下,宋毅將臉挪開了。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地方一眼:「宋途過來了,我先回去,記住你的話,還有——」
話說一半,人一閃已經不見了,唐圓下意識捂著眼睛:「還有什麼?」
【沒有了封印,你洗澡的時候注意一點……雖然,也沒有什麼可以看的。】
唐圓:「……」
鬼兄,在她生死掙扎回來之際,您老補上這麼一刀真的合適麼?
宋途抱著一堆乾柴進來的時候,看見唐圓已經醒過來,臉色看著像是慢慢恢復的樣子,壓著的一口氣終於慢慢吐出。
他走到唐圓近前兩米遠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
視線盯著另一個方向:「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