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將山丘吞沒在一片旋轉的錐形黑色雨霧之中。
阿里翁向它飛奔而去。
黑茲爾發現自己來到了山巔,現在她的四周有如一個異度空間,世界都失去了色彩。風暴的高牆將山丘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在這裡天空是渾濁的灰色,碎片被漂成了白色,似乎還在放光。就連阿里翁也從棕色變成了暗灰色。
暴風眼中,空氣凝固不動。黑茲爾的皮膚感到一陣冷冷的刺痛,彷彿塗抹了酒精。在她面前,一道拱形大門佇立在佈滿青苔的牆中,打開了通往一片封閉空間的道路。
黑茲爾無法看穿這片黑暗,但卻感到其中一定有什麼東西存在,彷彿自己是一塊鐵,靠近了一塊碩大無比的吸鐵石。它的吸引力無法抗拒,將她拉扯向前。
她有些猶豫,拉住了阿里翁,阿里翁不耐煩地跺著蹄子,地面在馬蹄下開裂。它腳踏之處,青草、塵土和石頭都變得發白,宛如片片白霜。黑茲爾想起了阿拉斯加的哈巴德冰川——那裡的冰面曾像這樣在她腳下斷裂開來。她又想起在羅馬那個可怕的洞穴裡,地面化作了一片塵土,讓波西和安娜貝絲墜入了塔塔勒斯。
她暗自祈禱這黑白顏色的山巔別在腳下坍塌,不過她還是決定繼續前進。
「我們走吧,男孩。」她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彷彿是被捂在了枕頭中間。
阿里翁一路小跑,奔進了石頭拱門。殘破的石牆內是一座方形的庭院,約莫有一個網球場大小。院子裡還有另外三個門,每一面牆中間一個,分別朝向北方、東方和西方。庭院中央,兩條鵝卵石小徑相交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十」字。半空中懸著一團霧氣——朦朧發白,纏繞起伏,彷彿擁有生命一樣。
黑茲爾意識到,這並不是普通的霧靄,而是「迷霧」。
她一生都在聽人提起迷霧——遮蔽神秘世界的超自然面紗,令凡人的視線無法看透。它能夠騙過人類,甚至還包括半神,讓他們誤以為怪獸是無害的動物,或將神祇當作普通人。
黑茲爾從沒想過,它的確像是真正的雲霧一樣。她看見迷霧纏繞在阿里翁的腿邊,飄過廢棄庭院殘破的拱門。她覺得毛骨悚然。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這片白色是純粹的魔法。
遠處傳來狗叫聲。通常情況下,阿里翁無所畏懼,但此時它卻抬起了前腿,緊張地喘著粗氣。
「沒事的,」黑茲爾輕撫著它的脖子,「讓我們一起去面對。我要下來了,好嗎?」
她從阿里翁後背上滑下來。而它立刻掉轉身跑開了。
「阿里翁,等——」
它已經在來時的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共患難。
又一聲嚎叫劃破天際——這一次更近了。
黑茲爾走到庭院中央。迷霧在她身邊驅之不散,如同冰箱裡的霧氣。
「喂!」她喊道。
「喂。」一個聲音回答。
一個女人蒼白的身影出現在北面的大門前。不,等等……她站在東面的入口,不,西面。不——同一個女人三個如煙的影像一齊向廢墟中央移動過來。她的身形若隱若現,由迷霧組成,身後還帶著兩道細小的煙,彷彿野獸一般跟隨著她的腳後跟。那是寵物嗎?
來到庭院中央,她的三個身影合成了一個,幻化成一位身穿黑色無袖長袍的年輕女子,金髮束成高高的馬尾辮,古希臘風格的裝扮。她的衣服細軟柔滑,隨風蕩漾,彷彿那布料是從她肩頭滾落的墨汁。她外表看來頂多二十歲光景,不過黑茲爾很清楚,外貌不代表任何意義。
「黑茲爾·列維斯科。」女人說。
她很美,但卻如死人般蒼白。從前有一次在新奧爾良,黑茲爾曾被迫為一個死去的同學守喪。她還記得敞開的棺材裡那個年輕女孩毫無生機的軀體。她臉頰上的妝化得很漂亮,彷彿只是在休憩,但卻令黑茲爾感到恐怖至極。
面前的女子讓黑茲爾想起了那個女孩——只是眼前這個女人雙眼圓睜,眼珠烏黑。她歪了歪腦袋,似乎又分成了三個不同的人……迷霧般殘留的影像混作一片,彷彿有人移動太快,無法清楚地拍出照片。
「你是誰?」黑茲爾的手握住劍柄,「我是說……哪一位女神?」
黑茲爾對這一點堅信不疑。這個女人的身上能量四溢。四周的一切——翻滾的迷霧,純色的風暴,廢墟上怪異的光芒——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出現。
「嗯,」女人點點頭,「讓我再給你一點提示。」
她抬起雙手。忽然間,她手中舉起兩支老式蘆葦火炬,火光熊熊中,迷霧退到了庭院邊緣。在女人穿著涼鞋的腳邊,兩頭瘦小的野獸露出了身形。一頭是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另一頭是體形細長、毛茸茸的灰色嚙齒類動物,面孔上戴著一副白色的面具。黃鼠狼嗎?也許。
女子臉上浮現出安詳的笑容。
「我是赫卡忒,魔法女神。如果你想活過今晚,我們就得好好談談。」
黑茲爾恨不得立即轉身跑開,可是她的雙腳彷彿被黏在了光滑的白色地面上。
十字路口兩邊的泥土之中如同植物生長出地面一樣聳立著兩個黑色的金屬火炬台。赫卡忒將手中的火炬插在其中,慢慢繞著黑茲爾走了一個圈,彷彿把她當作了某種怪異舞蹈的舞伴。
黑狗與黃鼠狼緊跟著她的腳步。
「你跟你媽媽長得真像。」赫卡忒說。
黑茲爾嗓子一緊:「你認識她嗎?」
「當然了,瑪麗是位占卜者。她擺弄的都是些符咒,而我是魔法女神。」
一雙純淨清澈的黑眼睛在拉扯黑茲爾,彷彿要奪去她的靈魂。在她新奧爾良的前生,黑茲爾一直被聖艾格尼絲學校的孩子們捉弄,而這全都是因為她的母親。他們把瑪麗·列維斯科稱作女巫。修女們還私下裡議論,說她媽媽能夠與惡魔相通。
如果修女們連我媽媽都怕,黑茲爾心想,那她們會怎麼評論這位女神呢?
「很多人害怕我,」赫卡忒彷彿讀懂了她的心思,「不過魔法與善惡無關,它只是一種工具,與刀子一樣。刀子邪惡嗎?除非使用它的人是邪惡的。」
「我……我媽媽……」黑茲爾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不相信魔法,真的不信。她只是在假裝,為了掙錢。」
黃鼠狼吱吱叫了幾聲,露出嘴裡的尖牙。接著,它身體後面發出了一聲響。在其他情況下,放屁的黃鼠狼也許會讓人感覺滑稽,不過眼下黑茲爾實在笑不出來。嚙齒動物的紅眼睛向她放射出兇殘的目光,如同兩個小小的煤球。
「安靜,蓋爾。」赫卡忒說著,沖黑茲爾抱歉地聳聳肩,「蓋爾不喜歡聽人提及不相信魔法的人和騙子。要知道,它曾經是一位女巫。」
「你的黃鼠狼曾經是女巫?」
「事實上,它是一隻臭鼬,」赫卡忒說,「不過是的,蓋爾曾經是個被人討厭的女巫。她個人衛生很差,另外還有嚴重的——嗯,消化問題。」赫卡忒在鼻子前擺擺手,「這給我的其他信徒帶來了惡名。」
「好吧。」黑茲爾的目光從黃鼠狼身上挪開了。她可不想瞭解這頭嚙齒類動物的腸道問題。
「不管怎麼樣,」赫卡忒說,「我把她變成了臭鼬,這對她來說更合適。」
黑茲爾嚥了一口唾沫。她看了黑狗一眼,它正在親昵地用鼻子蹭著女神的手。「那你的拉布拉多……」
「哦,她是赫卡柏,從前的特洛伊王后。」赫卡忒說話的口氣,彷彿這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狗兒咕噥一聲。
「你說得對,赫卡柏,」女神說,「我們沒時間做詳細介紹了。重點在於,黑茲爾·列維斯科,也許你媽媽宣稱自己不信,但她的確擁有真正的魔力。不過在最後,她自身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她尋求咒語召喚普路托神的時候,是我幫助她實現了願望。」
「你……?」
「沒錯,」赫卡忒還在圍著黑茲爾轉圈,「我看到了你媽媽的潛質,而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比她更多。」
黑茲爾扭過頭。她想起了媽媽在她死前的告白:她如何召喚普路托,這位神如何愛上她,以及由於她自己的貪慾,導致女兒背負著詛咒降生在這個世上。黑茲爾能夠召喚出深埋在地下的財富,然而任何利用這些財富的人都會在痛苦中死去。
現在女神說,是黑茲爾導致了這一切。
「我媽媽因為那個魔法飽受痛苦,我的一生——」
「如果沒有我,你的生命就不會存在,」赫卡忒平靜地說,「我沒時間聽你抱怨,你也沒有。沒有我的幫助,你就會死。」
黑狗發出咆哮聲。臭鼬咬緊牙,放了一個屁。
黑茲爾感到胸中彷彿充滿了炙熱的沙礫。
「什麼樣的幫助?」她追問。
赫卡忒抬起白皙的雙臂。她出現的那三扇大門——北方、東方和西方開始升騰起迷霧。一個個躁動的黑白影像閃爍起來,如同黑茲爾小時候的劇院裡不時放映的無聲老電影。
西面的大門上,全副武裝的羅馬和希臘半神在一棵大松樹下的山坡上激戰。草地上遍地都是傷者與死者。黑茲爾看見自己騎在阿里翁背上,衝過戰場,大聲呼喊——試圖阻止這場暴力衝突。
東面,黑茲爾看到阿爾戈二號從亞平寧山脈的天空中墜落,纜繩已經著火,一塊巨石砸進了後甲板,還有一塊穿透了船艙。船如同爛掉的南瓜般炸裂,引擎也跟著爆炸了。
北面的影像更為慘烈。黑茲爾看見了雷奧,他人事不省——抑或是死了——從雲端跌落。弗蘭克蹣跚行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之中,緊緊握住自己的胳膊,衣服上浸透了鮮血。黑茲爾還看到自己身處於一個巨大的岩洞中,洞內射進來縷縷光芒,如同發光的蜘蛛網。她掙扎著想掙脫開去,而遠處,波西與安娜貝絲趴在地上,在兩扇黑色與銀色的金屬門邊一動不動。
「選擇吧,」赫卡忒說,「你正處在十字路口,黑茲爾·列維斯科,而我,是十字路口女神。」
黑茲爾腳下的大地在震顫。她低下頭,發現滿地都是閃亮的銀幣……成千上萬的古羅馬迪納幣從四周的地裡冒出來,彷彿整座山丘就要沸騰一樣。她一定是被幾扇大門中的影像攪得心神不寧,召喚出了周圍田野之中的所有銀子。
「在這裡,歷史與地面很接近。」赫卡忒說,「古時候,羅馬的兩條大道在這裡交會,人們在這裡交換信息,開辦市場,朋友在這裡相聚,敵人在這裡相殘。軍隊必須選擇方向,而十字路口是做出選擇的地方。」
「好像……好像雅努斯。」黑茲爾記起了朱庇特營地神廟山上的雅努斯神位。半神們會來到他跟前做出決定。他們會拋一枚硬幣,選擇正面或者反面,希望兩面神會給他們指引。黑茲爾一直痛恨那地方。她總搞不明白,為什麼朋友們會如此熱衷於讓一位神奪走他們做出選擇的權利。經歷了那麼多,她相信神的智慧與新奧爾良的老虎機沒什麼區別。
魔法女神發出厭煩的噓聲。「雅努斯與他的大門。他讓你相信,所有的選擇都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非入即出。但事實上,事情並非那麼簡單。每當你走到交叉路口,那裡至少會有三條路可以前行……或者說四條,如果你把來時的路也算上的話。你現在就位於這樣一個十字路口,黑茲爾。」
黑茲爾又看了看那一扇扇翻湧著的大門:一場半神的戰爭,阿爾戈二號的毀滅,她自己與朋友們的災難。「所有的選擇都太過慘烈。」
「所有的選擇都有風險,」女神糾正她的話說,「不過,你的目標究竟是什麼呢?」
「我的目標?」黑茲爾無助地望著幾扇大門,「一個都不是。」
赫卡柏又咆哮了一聲。臭鼬蓋爾圍著女神腳邊蹦蹦跳跳,不停放屁,咬牙切齒。
「你也可以原路返回,」赫卡忒說,「回歸你羅馬的老路……不過那正是蓋婭的力量所期待的。你們將無一倖免地死去。」
「那麼……你究竟想說什麼?」
赫卡忒走到最近的火炬前,捧起一團火,將火焰塑造成了一張微型意大利地形圖。
「你可以向西,」赫卡忒的手指在火焰地圖上滑過,「帶著戰利品——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回到美國。你的同伴們則返回各自的家,希臘和羅馬處於戰爭邊緣。現在就走,也許你可以挽救眾多的生命。」
「也許,」黑茲爾重複著她的話,「可是蓋婭會在希臘醒來,巨人們正在那裡聚集。」
「的確如此。蓋婭定下了八月一日,也即是司庇斯——希望女神的節日作為自己重掌權力的日子。她打算在希望之日醒來,然後永遠毀滅一切希望。即便你在那時趕到希臘,你能夠阻止她嗎?我不知道。」赫卡忒的手指指向燃燒的亞平寧山巔,「你可以向東,翻過大山,不過蓋婭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們通過意大利。她會喚起山神與你們作對。」
「我們已經注意到了。」黑茲爾說。
「任何飛越亞平寧山脈的努力都意味著你們的飛船將被毀滅。可笑的是,這對你們的船員來說也許是最安全的選擇。我預知到你們都將在爆炸中倖存。如果有可能,雖然可能性很小,你們仍將能抵達伊庇魯斯,關閉死亡之門。你們也許能找到蓋婭,阻止她升起。不過到那時,兩個半神營地都會被摧毀。你們將無家可歸。」赫卡忒微微一笑,「更有可能的情況是,飛船的毀滅將導致你們被困於山野,這意味著你們探險的結束,不過在即將到來的日子裡這將讓你和你的朋友們免受痛苦。在沒有你們參與的情況下,與巨人的戰爭將會迅速決出勝負。」
在沒有我們參與的情況下,與巨人的戰爭將會迅速決出勝負。
黑茲爾內心裡小小地,帶著負罪感地覺得這主意很誘人。她一直希望有機會做個普通的女孩。她不願讓自己和朋友們再經受更多的苦難。他們已承受了太多。
她看了看赫卡忒身後,中間的那扇門裡,波西和安娜貝絲無助地躺在地上,躺在黑色與銀色的門邊。一個碩大的暗影,只依稀能辨認出人形,籠罩在他們身上,那人影抬起腿,眼看就要對著波西踩下。
「那他們呢?」黑茲爾問,聲音有些嘶啞了,「波西和安娜貝絲?」
赫卡忒聳聳肩。「無論西方、東方還是南方……他們都在劫難逃。」
「決不考慮。」黑茲爾說。
「那麼你只剩下一條路可選,不過這是最危險的一條。」
赫卡忒的手指滑過亞平寧山脈,在紅色火焰中留下了一道放光的白色線條。「北面有一條秘密通道,在我的掌控之下,漢尼拔遠征羅馬的時候曾經從這裡穿過。」
女神滑過一個大圈……從意大利頂端到達東面的大海,然後向下一直抵達希臘西海岸。「一旦穿過通道,你們就可以向北經過博洛尼亞,然後是威尼斯,從那裡揚帆駛過亞得里亞海,再到這裡——希臘的伊庇魯斯。」
黑茲爾對地理知之甚少。她不曉得亞得里亞海是什麼樣,也從未聽說過博洛尼亞,而她對威尼斯的所有瞭解不過是關於運河與貢多拉[1]的含糊不清的故事。「那會繞很遠的路。」
「正因如此,蓋婭預想不到你們會取道這裡。」赫卡忒說,「我能從某種程度上掩藏你們的進程,不過此次旅程的成功將取決於你,黑茲爾·列維斯科,你必須學會利用迷霧。」
「我?」黑茲爾感到心臟在胸腔內翻滾,「利用迷霧,怎麼用?」
赫卡忒熄滅了意大利地圖。她的手在黑狗赫卡柏背上一彈,迷霧在拉布拉多犬身上聚集,將它徹底掩藏在一團白繭之中。隨著清脆的噗的一聲,白色的霧氣散去,原先狗站立的地方,出現的是一隻金色眼睛、滿臉不快的黑色小貓。
「喵。」它抱怨道。
「我是迷霧女神,」赫卡忒說,「我負責掌管將神祇與凡人的世界分隔開來的帷幕。我的孩子會學習如何利用迷霧為自己服務,創造出各種幻象,或是影響凡人的心智。其他的半神有些也能做到這一點。而你也必須如此,黑茲爾,如果你想幫助朋友們的話。」
「可是……」黑茲爾看了小貓一眼。她知道,那實際是赫卡柏,黑色拉布拉多犬,不過她無法說服自己。小貓顯得是那麼逼真。「我做不到。」
「你媽媽擁有這樣的天賦,」赫卡忒說,「你的天賦比她更高。作為一個從死亡中走回來的普路托的孩子,你比大多數人更知曉兩個世界之間的帷幕。你能控制迷霧。如果你不這樣做……那麼,你弟弟尼克已經提醒過你。幽魂已經私下跟他談過,將你的未來告訴了他。到達哈迪斯之屋之後,你會遇到一個強大無比的敵人。她無法用蠻力或是劍去征服。你能夠獨自打敗她,但你需要魔法。」
黑茲爾的兩腿有些發抖。她想起了尼克陰鬱的表情,那時他的手指都抓進了她的胳膊裡。你一定不能告訴別的人,現在還不行,他們的勇氣已經被拉伸到了極限。
「誰?」黑茲爾嘶聲說,「你說的敵人是誰?」
「我不會提及她的名字,」赫卡忒說,「那樣做會讓你在準備好面對她之前提醒她你的存在。向北方去,黑茲爾。在旅途中練習召喚迷霧。到達博洛尼亞之後,找到兩個小矮人。他們會帶你找到一件寶藏,也許它能幫助你通過哈迪斯之屋的考驗。」
「我不明白。」
「喵。」小貓還在抱怨。
「好了,好了,赫卡柏。」女神的手又一彈,小貓消失了。黑色拉布拉多犬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你會明白的,黑茲爾,」女神保證,「我會不時派蓋爾去查探你們的進程。」
臭鼬發出噝噝聲,圓溜溜的紅眼睛裡充滿了惡意。
「好極了。」黑茲爾嘟囔著。
「在抵達伊庇魯斯之前,你必須準備好一切。」赫卡忒說,「如果你成功,也許我們還會再見……為了最後的戰役。」
最後的戰役,黑茲爾心想,噢,好極了。
黑茲爾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阻止迷霧中出現的啟示——雷奧毫無生氣地從空中墜落;弗蘭克在黑暗中獨自摸索,身負重傷;波西和安娜貝絲的性命掌握在黑暗巨人的手中。
她恨死了神祇們含糊不清的暗示和不明不白的建議。她開始鄙視十字路口。
「你為什麼要幫我?」黑茲爾追問,「在朱庇特營地裡,大家都說在上一次戰爭中,你選擇了泰坦一邊。」
赫卡忒的黑眼睛一閃。「因為我就是一個泰坦——珀耳塞斯和阿斯忒里亞的女兒。在奧林匹斯神掌握權力很久之前,我就掌管著迷霧。儘管如此,在數千年前的第一次泰坦戰爭中,我幫助宙斯對抗克洛諾斯。我沒有對克洛諾斯的殘忍熟視無睹。我希望宙斯能夠證明自己是個更賢明的君主。」
她發出輕輕的一聲苦笑。「農業女神得墨忒爾失去女兒珀耳塞福涅,也就是她被你父親綁架的時候,我用我的火炬指引得墨忒爾穿過最黑暗的夜晚,去尋找她的女兒。[2]當巨人們第一次崛起時,我又一次站在了神的一邊。我與自己的強敵克呂提厄思戰鬥。蓋婭創造出他來,是專門為了吸收和打敗我的魔法。」
「克呂提厄思,」黑茲爾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光是念出這個名字就令她感到四肢發沉,她注視著北面大門中的影像——巨大的暗影籠罩了波西和安娜貝絲,「他就是哈迪斯之屋的威脅嗎?」
「哦,他會在那裡等著你們,」赫卡忒說,「不過首先你得打敗女巫,若非如此……」
她打了個響指,所有的大門都立刻暗淡下去。迷霧消失了,影像也不見了。
「我們都面臨選擇,」女神說,「克洛諾斯第二次崛起的時候,我犯了個錯誤,選擇了支持他。我厭倦了不斷被那些所謂的『主神』忽略。儘管我多年來忠心耿耿,他們依然對我缺乏信任,拒絶讓我在他們的大廳裡佔據一席之地……」
臭鼬蓋爾憤怒地吱吱亂叫起來。
「這一切不再有關係了,」女神嘆息道,「我已經與奧林匹斯山重修舊好。即便是現在,他們身處低谷——他們的希臘和羅馬人民互相爭鬥——我還是會幫助他們。無論在希臘還是羅馬,我一直會是赫卡忒。我會幫助你抗擊巨人,如果你能證明自己配得上的話。所以現在就是你選擇的時刻,黑茲爾·列維斯科。你是要相信我,還是要對我退避三舍,如同奧林匹斯諸神時常所做的那樣?」
血液在黑茲爾的耳朵裡奔湧。她能信任這位黑暗女神嗎?是她給了媽媽魔力,毀了媽媽的一生。對不起,不行。她也不喜歡赫卡忒的狗和愛放屁的臭鼬。
然而她清楚,自己不能眼睜睜看波西和安娜貝絲死去。
「我會向北,」她說,「我們將從你的秘密通道穿越群山。」
赫卡忒點點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你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雖然道路不會一帆風順。很多怪獸將會對你們百般阻撓,甚至就連我自己的一些僕從也歸順了蓋婭,希望摧毀你們的凡人世界。」
女神從架子上取下兩支火炬。「準備好,普路托的女兒。如果你成功打敗了女巫,我們還會再見。」
「我會成功的,」黑茲爾保證道,「還有,赫卡忒,我不是在選擇你的道路,我在創造自己的道路。」
女神雙眉高聳。她的臭鼬在扭動,狗在狂吠。
「我們會找到阻止蓋婭的辦法,」黑茲爾說,「我們將從塔塔勒斯中救出我們的朋友。我們會保證船員和飛船都安然無恙,我們會阻止朱庇特營地和混血營地的自相殘殺。我們將做到這一切。」
風暴在呼嘯,烏黑的漏斗雲轉得越來越快。
「有意思,」赫卡忒說,彷彿黑茲爾是科學實驗中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那將是值得一睹為快的魔法。」
一道黑暗籠罩了世界。當黑茲爾又能看見東西的時候,風暴、女神,還有她的僕從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黑茲爾站在晨光下的山坡上,獨自一人站在廢墟之中,只有阿里翁在她身旁踱著步子,不耐煩地發出嘶鳴聲。
「我同意,」黑茲爾對飛馬說,「我們這就離開這地方。」
「出什麼事了?」黑茲爾爬上阿爾戈二號的時候雷奧問她。
黑茲爾的雙手還因為剛才與女神的交談而在發抖。她朝欄杆外望去,看到阿里翁身後揚起的塵土在意大利山丘上蔓延開來。她希望自己的朋友能留下來,但卻並不因為它希望馬上離開這裡而責怪它。
夏日的陽光照耀著清晨的露珠,在田野間閃閃發亮。山丘上,老舊的白色廢墟靜靜佇立著——沒有古老的通道,沒有女神,也沒有放屁的黃鼠狼。
「黑茲爾?」尼克問。
她兩腿一軟。尼克和雷奧連忙抓起她的胳膊,扶她走上前甲板。她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自己剛才像童話故事裡柔弱的少女那樣垮掉了。不過她真沒了力氣。十字路口那些閃光的畫面依然在她腦海之中湧動,令她內心充滿了恐懼。
「我見到了赫卡忒。」她終於說。
她並沒有將一切和盤托出。她記得尼克說過:大家的勇氣已經被拉伸到了極限。不過,她還是講述了穿越群山的北方通道,還有赫卡忒提到的能帶他們迂迴前往伊庇魯斯的路線。
等她說完,尼克握住了她的手,目光中充滿了關切。「黑茲爾,你在十字路口遇見了赫卡忒。那……那樣的境遇是很多半神無法承受的。而那些活下來的也從此不再和以往相同。你確定你——」
「我沒事。」她堅持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並非真的沒事。她還記得自己剛才是如何冒失,如何憤怒,她告訴女神她會尋找自己的道路,成功實現一切。此刻,她的誇口顯得如此荒謬,她的勇氣已將她徹底拋棄。
「如果赫卡忒在騙我們怎麼辦?」雷奧說,「這條路也許是個陷阱。」
黑茲爾搖搖頭。「如果那是個陷阱,赫卡忒就不會讓向北的路線看來如此誘人。相信我,她不會。」
雷奧從工具腰帶上取下一隻計算器,按動幾個數字。「那樣……大約會偏離我們的路線三百英里到達威尼斯,然後我們再返回到亞得里亞海。你說她還扯到了矮人?」
「博洛尼亞的矮人,」黑茲爾說,「我猜博洛尼亞應該是座城市,不過為什麼要在那裡找到矮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她還提到了某種寶藏,能幫助我們完成冒險。」
「哈,」雷奧說,「我是說,我對寶藏很有興趣,可是——」
「這是我們最佳的選擇,」尼克扶黑茲爾站起身,「我們必須彌補浪費的時間,儘快趕路。波西和安娜貝絲的生命也許與此息息相關。」
「快?」雷奧微微一笑,「我可以快。」
他快步走到控制台前,按動幾個按鈕。
尼克握住黑茲爾的胳膊,將她帶到別人聽不見的地方。「赫卡忒還說了別的什麼?任何關於——」
「我不能說。」黑茲爾打斷了他,剛才見到的那些影像幾乎將她壓垮:波西和安娜貝絲無助地躺在黑色金屬門邊,黑暗巨人聳立在他們身前,而黑茲爾自己則被困在一個放光的迷宮之中,束手無策。
你必須首先打敗女巫,赫卡忒說過,你能夠獨自打敗她,若非如此……
完了,黑茲爾心想,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一切的希望都破滅了。
尼克警告過她。他曾與幽魂相通,聽到它們低語對於他們未來的啟示。兩個冥界的孩子進入哈迪斯之屋,面對一個幾乎無法戰勝的敵人,只有其中一個能抵達死亡之門。
黑茲爾無法正視弟弟的眼睛。
「我晚點兒再告訴你,」她保證道,儘量控制著自己發抖的聲音,「現在,我們該儘可能地休息。今晚,我們就要穿越亞平寧山脈。」
[1] 意大利威尼斯獨有的一種兩頭尖尖呈月牙形的船,純手工製作,工藝精美。由於水路眾多,威尼斯擁有極為發達的造船產業,這種小船作為其中最具特色的一種,現在已經成為威尼斯的標誌之一。——本書腳註若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冥王哈迪斯綁架了珀耳塞福涅為妻。得墨忒爾失去女兒後非常悲傷,離開奧林匹斯山四處尋找女兒,於是大地上萬物停止生長。在她找到女兒之前,冥王給珀耳塞福涅吃了地獄的石榴籽。於是,珀耳塞福涅每年有段時間必須重返冥府,這段時間便會萬物枯萎,而當她返回母親身邊時,則大地復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