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激動人心的片刻,波西感到自己佔據了上風。激流劍如同切開糖粉似的切開了詛咒女神。一個惡魔在慌亂中迎頭撞上了一棵樹。另一個尖叫著想要飛走,但被波西砍掉了翅膀,轉著圈跌進了深淵。
每當一個惡魔被消滅的時候,波西便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因為又有新的詛咒加在了他的身體上。一些詛咒無情而冷酷:被刺穿肚皮,彷彿被噴燈捆住似的灼燒。另一些則相對輕微:血液中湧起的寒意,右眼無法控制地抽搐。
說真的,有誰會拼盡最後一口氣詛咒你說,「我希望你眼睛抽搐」呢?
波西知道自己殺死過太多怪獸,但他從未真正從怪獸的角度去考慮過。此刻,它們所有的痛苦、憤怒與怨恨通通傾瀉在他身上,耗費著他的氣力。
詛咒女神還在不停湧現。似乎每當他砍倒一個,便會有六個出現。
他握劍的胳膊已經疲憊不堪。他的身體在痛,視線越來越模糊。他拚命向安娜貝絲靠攏,而她卻遙不可及,一面在惡魔中跌跌撞撞,一面呼喊他的名字。
波西蹣跚著向她走去,一個惡魔跳起身,用牙齒咬進了他的大腿。波西怒吼一聲,將惡魔砍成了灰,但他也緊跟著跪倒在地。
他嘴裡灼燒的感覺比剛才飲下火焰河水更加痛苦。他彎下腰,哆嗦乾嘔,似乎有十幾條火蛇正沿他的食道滑下。
你已經做出選擇,詛咒女神說,菲尼亞斯的詛咒……一個絶妙的痛苦死法。
波西想說什麼。他的舌頭彷彿被送進了微波爐。他想起那個瞎眼的老國王在波特蘭用除草機追趕鷹身女妖。波西向他提出挑戰,失敗者必須喝下致命的蛇髮女妖的血液。波西不記得那個瞎眼老人最後念叨了一句詛咒。菲尼亞斯融化了,回到了冥界,也許他並不希望波西度過長壽而快樂的一生。
在波西勝利之後,蓋婭警告過他:別心存僥倖。在你的死亡來臨之時,我保證它將會比飲下蛇髮女妖的血液更加痛苦。
此刻他身處塔塔勒斯,蛇髮女妖的血液加上其他十幾種痛苦難耐的詛咒,讓他瀕臨死亡,而他卻眼睜睜看著女友四處亂撞,無助地瞎著雙眼,相信自己已被他拋棄。他握緊了劍,指節開始冒出水氣。白色的煙在他前臂上裊裊升起。
我不會就這樣死去,他心想。不僅僅是因為這一切痛苦而恥辱,更是因為安娜貝絲需要他。一旦他死去,惡魔便會將注意力轉向她。他不能棄之不顧。
詛咒女神圍攏在他四周,竊笑著,發出噝噝聲。
他的腦袋會先炸開,聲音猜測道。
不,那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回應自己,他會全身一齊燃燒。
她們對他如何死去下起了賭注……他會在地面上留下怎樣的焦痕。
「鮑勃,」他嘶聲道,「我需要你。」
一個絶望的懇求,連他自己幾乎都聽不見了。鮑勃怎麼會再次回應他的呼喚呢?泰坦已經知道了實情。波西沒有了朋友。
他最後一次抬起眼睛。四周在閃爍,天空在沸騰,大地在冒泡。
波西知道,他眼中所見的塔塔勒斯比起真實的恐怖來說只能算輕描淡寫——只是他半神的頭腦所能夠承受的場面,最壞的部分被掩蓋起來,如同迷霧掩飾了凡人眼中所見的怪獸。現在波西行將死去,他開始看到了真相。
空氣是塔塔勒斯的呼吸。所有的怪獸不過是在他體內循環的血液細胞。波西所見的一切是深淵的黑暗之神心中的一個夢境。
這一定是尼克眼中見到的塔塔勒斯,這差一點摧毀了他的心智。尼克……波西未能善待的眾多人當中的一個。他與安娜貝絲能夠在塔塔勒斯中走了這麼遠,只是因為尼克·德·安吉洛表現得如同鮑勃真正的朋友。
你看到深淵中的恐怖了嗎?詛咒女神安慰地說,放棄吧,波西·傑克遜,難道死亡不比忍受這地方更好嗎?
「對不起。」波西喃喃道。
他道歉了!詛咒女神開心地尖叫,他為自己失敗的人生,為自己對塔塔勒斯的孩子們犯下的罪行感到懊悔!
「不,」波西說,「對不起,鮑勃。我本應該對你誠實相待。請……原諒我。保護好安娜貝絲。」
他並不指望鮑勃聽到他或是在乎他,但良心的告白能讓他感到好受些。他不能為自己的苦惱去責備任何人,不是神祇,不是鮑勃,他甚至不能責備卡里普索,那個被他獨自留在小島上的女孩。也許她心生仇恨,在絶望中詛咒了波西的女朋友。可是……波西本該對卡里普索負責到底,確保神祇遵守承諾,將她從奧傑吉厄島的流放中釋放出來。他對待她的方式不比對鮑勃好多少。他甚至沒有過多想到她,雖然她的月亮花依然在他母親窗邊的花盆中綻放。
這耗盡了他剩下的力氣,但他站起了身,渾身冒著熱氣,兩腿發抖,體內如火山在翻湧。
至少他還能戰鬥。波西抬起激流劍。可沒等他出手,他面前所有的詛咒女神都炸成了灰。
鮑勃的確懂得如何充分發揮掃帚的功能。他來回揮砍,殺死一個接一個的惡魔,小貓小鮑勃坐在他肩膀上,弓起後背,發出噝噝的聲響。
轉眼之間,詛咒女神全都消失了。她們大多蒸發得沒有了蹤影,幾個明智的飛進了黑暗中,發出恐懼的尖叫。
波西想對泰坦表示感謝,可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兩腿彎曲著,耳朵裡在轟鳴。透過痛苦發紅的視線,他看見安娜貝絲在幾碼之外的地方,正茫然不知地向懸崖邊走去。
「啊!」波西大叫一聲。
鮑勃跟隨他的目光看去。他衝向安娜貝絲,一把將她抱起。她尖叫掙扎,對鮑勃的肚皮一通亂拳。鮑勃並不在意,把她帶到波西身邊,輕輕放下。
泰坦摸了摸她的額頭:「哎喲。」
安娜貝絲停止了反抗。她眼前漸漸明亮起來。「這是……怎麼……?」
她看到了波西,臉上閃過複雜的神情——寬慰,快樂,震驚,恐懼。「他怎麼了?」她大叫,「出什麼事了?」
她抱住他的肩頭,對著他的腦袋痛哭起來。
波西想告訴她自己沒事,但顯然並非如此。他甚至無法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他的意識如同一個小小的氦氣球,鬆鬆地拴在他頭頂,沒有重量,也沒有力量,只是在不停膨脹,變得越來越輕。他知道,它很快就會炸開,要不細線就會斷開,他的生命也將隨之飄走。
安娜貝絲用雙手抱住他的臉。她吻了他,替他擦拭著眼中的塵土與汗水。
鮑勃立在他們身旁,掃帚如同旗幟一般插在地面。他的神情難以讓人讀懂,在黑暗中放出白色的光。
「很多詛咒,」鮑勃說,「波西對怪獸做過不好的事情。」
「你能治好他嗎?」安娜貝絲懇求,「就像你治好我的失明那樣把波西治好!」
鮑勃皺皺眉。他扯了一把制服上的胸牌,彷彿那是一個疤。
安娜貝絲不肯放棄。「鮑勃——」
「伊阿佩托斯,」鮑勃說,聲音低沉下去,「在成為鮑勃之前,他是伊阿佩托斯。」
空氣凝固了。波西感到無助,幾乎失去了與世界的聯繫。
「我更喜歡鮑勃,」安娜貝絲的聲音出奇冷靜,「你喜歡哪一個?」
泰坦用純銀色的眼睛注視著她:「我也不知道了。」
他蹲在她身邊,查看波西的傷勢。鮑勃的面孔憔悴而疲憊,彷彿他突然感到了他經歷的所有世紀的沉重。
「我保證過,」他喃喃道,「尼克讓我出手相助。我想無論伊阿佩托斯還是鮑勃都不會違背諾言。」他摸了摸波西的額頭。
「疼,」泰坦嘟囔道,「很疼。」
波西倒進了他的懷裡。他耳朵裡的轟鳴漸漸退去,視線清晰起來。他依然感覺好似吞下了一個油炸鍋。他的體內在翻滾。他能感覺到毒藥只是放緩了蔓延,並沒有被徹底清除。
可是,他還活著。
他想迎向鮑勃的目光,表示感激。他的腦袋靠在鮑勃的胸膛上。
「鮑勃沒辦法治好他,」鮑勃說,「他中了太多的毒,太多的詛咒堆積在一起。」
安娜貝絲抱住波西。他想對她說:我現在能感覺到了。噢,你抱得太緊了。
「我們能怎麼辦,鮑勃?」安娜貝絲問,「什麼地方有水嗎?也許水能治好他。」
「沒有水,」鮑勃說,「塔塔勒斯很糟糕。」
我知道了,波西恨不得大叫。至少泰坦還把自己叫作鮑勃。即便他責怪波西奪走他的記憶,也許他還會幫助安娜貝絲,如果波西沒有成功的話。
「不,」安娜貝絲堅持,「不,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能救他的東西。」
鮑勃把手放在波西胸前。一種如桉樹油般冷冷的刺痛在他胸前蔓延開來。可是,鮑勃剛抬起手,痛苦便又回來了。波西的肺裡又如同岩漿般炙熱。
「塔塔勒斯會殺死半神,」鮑勃說,「它治癒怪獸,但你們不屬於這裡。塔塔勒斯不會治好波西,深淵痛恨你們的族類。」
「我不在乎,」安娜貝絲說,「即便是在這裡,一定也有地方能讓他休息,讓他接受治療。也許我們可以回到赫爾墨斯聖壇,或者——」
遠處,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怒吼——不幸的是,波西認得那個聲音。
「我聞到了他的味道!」巨人在咆哮,「當心,波塞冬的兒子!我為你而來!」
「波呂玻忒斯,」鮑勃說,「他痛恨波塞冬和他的孩子。他已經非常接近了。」
安娜貝絲使勁幫波西站起身。他不願讓她如此費力,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袋撞球。就算安娜貝絲撐起了他全身的重量,他也無法站立。
「鮑勃,我走了,無論你來不來,」她說,「你要幫忙嗎?」
小貓小鮑勃喵了一聲,開始發出咕嚕聲,在鮑勃下巴上蹭著。
鮑勃看了一眼波西,波西希望自己能讀懂泰坦的神情。他是憤怒還是若有所思?他在打算報復,還是說只是受到了傷害,因為波西一直撒謊說自己是他的朋友?
「有一個地方,」鮑勃終於說,「有一個巨人也許知道怎麼辦。」
安娜貝絲差一點扔下波西。「一個巨人。噢,鮑勃,巨人是壞的。」
「有一個好的,」鮑勃堅持,「相信我,我會帶你們……除非波呂玻忒斯和其他巨人先抓住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