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剋期望見到焰火。
或者至少有一個大牌子上寫著:歡迎回家!
三千多年以前,他的希臘先祖——變形人佩裡克呂墨諾斯隨阿爾戈英雄們一路東征。幾個世紀後,佩裡克呂墨諾斯的後代加入了東羅馬軍團。後來,經歷了一系列災難,這個家族遷徙到了中國,之後又在二十世紀移居加拿大。現在,弗蘭克回到了希臘,也就是說,張氏家族已經完成了環繞地球的旅程。
這似乎可以當作一個歡慶的理由,然而唯一的歡迎隊伍卻是一群狂野饑餓的鷹身女妖,她們對船發動了猛攻。弗蘭克不得不用弓箭將她們一一射殺,這讓他感到有些難過。他一直在想艾拉,他們來自於波特蘭的聰明絶頂的鷹身女妖朋友。不過這些鷹身女妖並不是艾拉。她們很高興咬掉弗蘭克的臉,所以他不得不把她們炸成了塵土和羽毛的煙雲。
身下的希臘大地同樣不那麼友善。山丘上佈滿了巨石與矮小的雪松,在瀰漫的霧氣中微微放光。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著,彷彿打算將鄉間敲打成一面青銅盾牌。即便是從一百英呎的空中,弗蘭克也能聽到蟬在樹間發出的嘶鳴——令人昏昏欲睡,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感到眼皮沉甸甸的。就連他頭腦中爭執不休的戰神也似乎打起了瞌睡。自打船進入希臘以後,他們很少再來打攪弗蘭克。
汗水順著他的脖子滾落下來。被瘋狂的冰雪女神在甲板下凍過之後,弗蘭克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感覺到溫暖了,可是現在,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
「又熱又悶!」雷奧在舵旁邊笑笑,「讓我好懷念休斯敦!你說呢,黑茲爾?現在只需要多幾隻大蚊子,感覺就跟在灣區一樣了!」
「非常感謝,雷奧,」黑茲爾嘟囔道,「我們說不定馬上就會被古希臘蚊子怪獸攻擊。」
弗蘭克注視著他倆,心中默默驚訝,兩人之間的緊張竟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在雷奧被放逐的五天裡發生過什麼,他變了。他依舊笑口常開,但弗蘭克感受到了他的變化——彷彿一艘船脫胎換骨。也許你無法看到一艘船的龍骨,但你能從它乘風破浪的姿態上看得清清楚楚。
雷奧不再和從前一樣成心捉弄弗蘭克,與黑茲爾的交談也變得輕鬆了——不再用那種渴望而神遊的目光去窺視,這曾讓弗蘭克感到不快。
黑茲爾私下與弗蘭克分析過這個問題:「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人。」
弗蘭克不敢相信。「怎麼遇到的?在哪兒?你怎麼會知道?」
黑茲爾微微一笑:「我就知道。」
彷彿她是維納斯,而不是普路托的孩子。弗蘭克搞不懂。
當然了,雷奧不再惦記自己的女友,這讓他感到寬心。他依然有些擔心雷奧。他們之間的差異依然存在。不過,在共患難之後,弗蘭克不願見到雷奧心碎。
「在那兒!」尼克的聲音打斷了弗蘭克的思緒。和往常一樣,尼克坐在前桅頂上。他指著前方一條波光粼粼的綠色河流,河水在大約一公里之外的山間蜿蜒穿過。「帶我們往那邊去。我們接近神廟了,非常接近。」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觀點,黑色的閃電撕破了天空,在弗蘭克眼前留下一個個黑色小點,他胳膊上的汗毛根根豎起。
伊阿宋繫上佩劍的腰帶。「大夥兒拿好武器。雷奧,帶我們靠近過去,但是彆著陸——避免與地面不必要的接觸。小笛,黑茲爾,準備好纜繩。」
「就位!」小笛回應。
黑茲爾在弗蘭克臉頰上吻了一下,跑去幫忙了。
「弗蘭克,」伊阿宋喊道,「到下面去把海治教練找來。」
「是!」
他爬下樓梯,向海治教練的船艙走去。走到門邊,他慢下了腳步。他不想用嘈雜的聲音驚嚇到半羊人。如果他以為有攻擊者上了船,海治教練習慣帶著他的球棒蹦上舷梯。有兩次去浴室的時候,弗蘭克差一點被敲掉腦袋。
他正要抬手去敲門,這才發現門虛掩著。他聽到海治教練在裡面說話。
「拜託,寶貝兒!」半羊人說,「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的!」
弗蘭克呆住了。他不願偷聽,可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黑茲爾提到過對教練的擔心。她堅持認為他一定有什麼煩心事,可是之前弗蘭克並沒有想太多。
他從沒聽過教練講話這樣溫柔。通常情況下,弗蘭克只能聽到教練的船艙裡傳來電視體育節目的播音,或是他在觀看最喜愛的動作電影時跟著吵吵:「好樣的!滅了他們!」弗蘭克非常肯定一點,那就是教練不會把查克·諾裡斯叫作「寶貝兒」。
另一個聲音在說話——一位女性的聲音,但很難聽清,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會的,」海治教練保證,「不過,呃,我們要開戰了。」他清清嗓子,「也許會對我們不利。你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我會回來,真的。」
弗蘭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大聲敲響了門。「嘿,教練?」
談話聲戛然而止。
弗蘭克數到了六,門開了。
海治教練眉頭緊鎖站在門口,兩眼通紅,好像看了太多的電視。和往常一樣,他頭戴棒球帽,身船運動短褲,衣服外面一件皮質胸甲,脖子上掛了一隻哨子,興許是為了吹怪獸軍隊犯規。
「張,你想幹什麼?」
「呃,我們在做戰前準備,需要你到甲板上去。」
教練的山羊鬍子在顫抖。「是啊,你們當然需要我。」對於即將到來的戰鬥,他顯示出莫名的興奮。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說,我剛才聽到你在講話,」弗蘭克結結巴巴地說,「你是在發送彩虹信息嗎?」
海治教練的神情似乎恨不得迎面給弗蘭克一巴掌,或者至少是大聲狂吹口哨。可是他雙肩一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屋子裡轉過身去,留下弗蘭克尷尬地站在門口。
教練一屁股坐在床上,托起下巴,悶悶不樂地注視著自己的船艙。這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颶風過後的大學宿舍——地上到處是髒衣服(也許是用來穿的,也許是當作零食的,對於半羊人來說這很難判斷)和DVD,髒盤子散落在梳妝台上的電視機周圍。每當船身傾斜一下,便會有一堆錯位的運動器械在地上滾來滾去——足球、籃球、棒球,不知為什麼還有一隻孤零零的撞球。一縷縷羊毛在空中飛舞,一簇簇聚集在傢俱底下。塵土山羊?山羊兔子?
教練的床頭櫃上放著一碗水,一摞德拉克馬金幣,一隻手電筒,還有一隻用於製造彩虹的玻璃三稜鏡。教練顯然為發送大量彩虹信息做好了準備。
弗蘭克記得,小笛曾向他提起過教練的仙子女友,她為小笛的爸爸工作。她叫什麼名字……梅琳達?米莉森特?不,是美麗。
「呃,你女朋友美麗還好吧?」弗蘭克大起膽子說。
「不關你的事!」教練呵斥道。
「好吧。」
海治教練眼睛一翻。「好吧!如果你非得知道——是的,我剛才在和美麗通話,不過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女朋友了。」
「噢……」弗蘭克心裡一沉,「你們分手了?」
「不,你這個呆子!我們結婚了!她現在是我的妻子!」
這比教練給了弗蘭克一巴掌更令他吃驚。「教練,這……這太好了!什麼時候……怎麼……?」
「不關你的事!」他又大叫一聲。
「呃……好吧。」
「五月底,」教練說,「阿爾戈二號出發之前。我們不想鬧得沸沸揚揚。」
弗蘭克感到船身又傾斜了一下,但這次一定是他自己在搖晃。運動器械在遠處的牆邊一動不動。
教練都已經結婚了?雖然剛剛做了新郎,他還是同意參加這次探險。怪不得海治教練會打這麼多電話回家,怪不得他會表現得如此暴躁衝動。
可是……弗蘭克感到事情並不止這些。從教練發送彩虹信息時的口氣聽起來,他們似乎在討論一個問題。
「我並不是想故意偷聽,」弗蘭克說,「可是……她真的沒事嗎?」
「這是私人談話!」
「是啊,你說得沒錯。」
「好吧!我告訴你,」海治從大腿上拔下幾根毛,讓它們飄在空中,「她從洛杉磯請了假,到混血營地過夏天,因為我們覺得……」他的聲音嘶啞了,「我們覺得這樣更安全。現在她卻被困在了那地方,羅馬人眼看就要發動進攻。她……她被嚇壞了。」
弗蘭克忽然感到自己衣服上的百夫長徽章,還有他前臂上的SPQR紋身顯得那麼突兀。
「對不起,」他低聲說,「不過她是雲仙子,難道她不能……你知道的,飄走?」
教練蜷起手指,握住了球棒。「通常情況下,這沒錯。不過要知道……她目前的狀況很纖弱。這樣做不安全。」
「纖弱……」弗蘭克瞪大了眼睛,「她快要有寶寶了?你要做爸爸了?」
「你再嚷嚷大聲一點兒吧,」海治抱怨道,「在克羅地亞他們都聽不見。」
弗蘭克忍不住笑了。「可是教練,那太好了!一個半羊人寶寶?或是一個仙女寶寶?你會是個出色的父親。」
如果考慮到教練對球棒和迴旋踢的喜愛,弗蘭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然而他對此深信不疑。
海治教練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戰爭就要來了,張,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我本來應該陪在美麗身邊。要是我死了——」
「嘿,沒有人會死的。」弗蘭克說。
海治直視他的目光。弗蘭克看得出來,教練並不相信這句話。
「我對阿瑞斯的孩子總那麼心軟,」海治嘟囔道,「或者說瑪爾斯——無論哪一個。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你問了這麼多問題,我卻還沒有把你捏碎。」
「可是我沒有——」
「好吧,我告訴你!」海治又嘆了一口氣,「那還是在我第一次擔任搜索者的時候,我去了亞利桑那,帶回來一個孩子,名叫克拉麗斯。」
「克拉麗斯?」
「你的同胞,」海治說,「阿瑞斯的孩子。暴力、粗魯、很有潛能。那時候,我做了一個關於我媽媽的夢。她……她與美麗一樣,是個仙子。我夢見她有了麻煩,立刻需要我的幫助。可是我對自己說,不,這只是個夢,誰會傷害一位親切而老邁的雲仙子呢?再說了,我必須把這個半血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於是,我完成了任務,把克拉麗斯帶到了混血營地。後來,我前去尋找我的媽媽,可是已經太晚了。」
弗蘭克注視著剛才那一簇山羊毛落在了籃球上。「出什麼事了?」
海治聳聳肩:「不知道,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要是我陪在她身邊,要是我早一點趕回去……」
弗蘭克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他在阿富汗戰爭中失去了媽媽,他很清楚「我很遺憾」之類的話聽來是多麼空洞。
「你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弗蘭克說,「你救了一個半神的命。」
海治咕噥一聲:「現在,在半個地球之外的地方,我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又面臨危險,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正在幫忙,」弗蘭克說,「我們在這裡阻止巨人喚醒大地女神蓋婭,這是保證大夥兒安全的最好辦法。」
「是啊,是啊,我想是這樣。」
弗蘭克希望自己能夠多做些什麼,鼓舞海治的士氣,可這樣的談話讓他開始擔心,擔心他拋在身後的每一個人。軍團正在西進,他不知道此刻是誰在保衛朱庇特營地,特別是蓋婭正從死亡之門釋放出所有怪獸的同時。他擔心第五步兵隊的朋友們,如果屋大維命令他們向混血營地進發,他們會是什麼感受。弗蘭克希望自己能趕回去,即便只是把一隻泰迪熊塞進那個討厭的占卜師的嘴裡。
船身向前一歪,一堆運動器械滾進了教練的床下。
「我們在下降,」海治說,「最好到甲板上去。」
「是啊。」弗蘭克說著,聲音嘶啞了。
「你是個愛管閒事的羅馬人,張。」
「可是——」
「走吧,」海治說,「別跟任何人提起一個字,你這個大嘴巴。」
其他人忙著在空中拋錨,雷奧抓住弗蘭克和黑茲爾的胳膊,把他們拽到船尾的弩砲邊。「好吧,計劃是這樣。」
黑茲爾眯縫起眼睛:「我討厭你的計劃。」
「我需要那塊魔法木柴,」雷奧說,「快點兒!」
弗蘭克差點兒被自己的舌頭給噎住。黑茲爾後退了好幾步,本能地護住了外衣口袋。「雷奧,你不能——」
「我有個解決辦法,」雷奧看看弗蘭克,「決定權在你,大個子。我能保護你。」
弗蘭克思忖著他已多少次見過雷奧的手指上燃起火苗。只要一個失誤,雷奧就會把掌握弗蘭克生死的木柴燒成灰燼。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弗蘭克並不感到害怕。自從在威尼斯面對奶牛怪獸之後,弗蘭克便很少去考慮自己脆弱的生命線。沒錯,哪怕一點點火星也足以殺死他,不過他在一次次災難中令人難以置信地活了下來,並令他爸爸引以為豪。弗蘭克決定,無論他的命運是什麼,他不需要擔心。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自己的朋友。
此外,雷奧的口氣很嚴肅。他眼中依然充滿了那種怪異的憂傷,彷彿他同時身處兩地,可是,他的神情裡不帶絲毫的玩笑。
「給他吧,黑茲爾。」弗蘭克說。
「可是……」黑茲爾深吸了一口氣,「好吧。」她取出那塊木柴,遞到雷奧手中。
在雷奧手心,引火木比一把螺絲刀大不了多少。木頭的一端依然焦黑,那是弗蘭克在阿拉斯加燒穿囚禁塔納托斯神的冰鏈時留下的。
雷奧從工具腰帶的一個口袋裏掏出一片白色布料。「看著!」
弗拉克皺起眉:「手絹兒?」
「白旗?」黑茲爾猜測。
「不,你們真是不可理喻!」雷奧說,「這是一個用非常酷的布料織成的袋子——來自一個朋友的禮物。」
雷奧把引火木塞進袋子,用一根銅線把它紮好。
「繫帶是我的主意,」雷奧自豪地說,「花了點兒工夫才把它縫進布料裡,不過除非你願意,否則袋子是打不開的。它跟普通的布料一樣透氣,所以它的密封性並不比在黑茲爾的口袋裏更好。」
「嗯……」黑茲爾說,「可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拿著這個,免得我讓你心臟病發作。」雷奧把袋子扔給弗蘭克,他差一點沒接住。
雷奧在右手上召喚出一團白熱的火球。他把左胳膊舉到火焰上,笑眯眯地看著火苗舔上他的衣服袖子。
「看到了嗎?」他說,「它不會著火。」
弗蘭克不願與一個手拿火球的人爭辯什麼,不過他說:「呃……你本來就防火。」
雷奧眼珠一轉。「是啊,不過要讓我的衣服也不著火,我必須集中意念,可是我沒有,對吧?這是完全防火的布料,也就是說,你的木柴在那個袋子裡不會被點燃。」
黑茲爾依然不大放心:「你如何能保證這一點呢?」
「噓,難纏的觀眾,」雷奧滅掉了火,「我猜只有一個辦法能說服你了。」他向弗蘭克伸出手去。
「呃,不,不。」弗蘭克連連後退,突然間所有那些勇敢接受自己命運的念頭全都消失了,「那樣很好,雷奧,謝謝,不過我……我不能……」
「夥計,你必須相信我。」
弗蘭克的心一陣狂跳。他相信雷奧嗎?嗯,當然……對於一台引擎來說沒問題,對一個惡作劇來說也沒問題,然而對於自己的生命呢?
他回想起他們被困在羅馬地下工坊的那一天。蓋婭說他們在那個房間裡必死無疑。雷奧保證,他一定會讓黑茲爾和弗蘭克逃離陷阱。他做到了。
此刻,雷奧的話語中帶著一模一樣的自信。
「好吧,」弗蘭克把袋子遞給雷奧,「小心別害死我。」
雷奧的手開始燃燒,袋子沒有發黑,也沒有燃燒。
弗蘭克等待著會出什麼大岔子。他一口氣數到了二十,他還活著。他感到胸骨後面的一塊冰融化了——他曾如此熟悉的那一團凍結的恐懼。連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它已經消失了。
雷奧滅掉了火。他對弗蘭克動了動眉毛:「誰是你最好的朋友?」
「別回答,」黑茲爾說,「可是雷奧,這的確太神奇了。」
「是啊,對嗎?」雷奧說,「那誰願意接過這塊全新的超安全的木柴?」
「給我吧。」弗蘭克說。
黑茲爾噘起嘴。她低下頭,不讓弗蘭克看到她受傷的目光。在多次艱苦的戰鬥中,她一直為他保護著這塊木柴。它是他們倆彼此信任的象徵,代表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
「黑茲爾,這事與你無關,」弗蘭克儘量用輕柔的口吻說,「我無法解釋,不過我……我有種感覺,在我們進入哈迪斯之屋後,我需要挺身而出,去肩負我自己的重擔。」
黑茲爾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關切。「我明白,我只是……擔心。」
雷奧將袋子扔給弗蘭克。弗蘭克把它綁在腰帶上。在將其隱藏了多個月之後,重新把自己致命的弱點帶在身上,他感到有些怪怪的。
「還有,雷奧,」他說,「謝謝了。」
對於雷奧的這份厚禮,這句話似乎有些輕描淡寫,不過雷奧笑了:「真正的朋友是用來幹什麼的?」
「嘿,夥計們!」小笛在船頭上喊,「你們最好到這兒來,看看這個。」
他們找到了黑色閃電的源頭。
阿爾戈二號在河面上飛過。幾百米外的山巔矗立著一片廢墟,從外部看來規模並不大——不過是一些破碎的石牆包圍之下的幾幢石灰石建築——然而在廢墟之中的什麼地方,黑色捲鬚向空中捲曲蔓延,彷彿一隻灰色的烏賊從它的洞穴向外窺視。在弗蘭克的目光之中,一道黑色的能量撕破了天空,船身隨之晃動,大地上蔓延開一道冰冷的衝擊波。
「尼可洛曼提恩,」尼克說,「哈迪斯之屋。」
弗蘭克在欄杆邊穩住自己。他感覺在這時候再提議掉轉船頭已經太遲。他開始懷念在羅馬鬥過的怪獸。真見鬼,威尼斯的有毒奶牛也比這兒強多了。
小笛抱緊了胳膊。「我覺得這樣飄在空中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不能降落到河上去嗎?」
「我不會這麼做,」黑茲爾說,「那可是痛苦之河。」
伊阿宋瞟了一眼日光。「我以為痛苦之河是在冥界。」
「沒錯,」黑茲爾說,「但它的源頭是在凡人世界。我們下面的那條河,它會流入地下,進入普路托——呃,哈迪斯的地盤。將一艘半神的船降落在這樣的水面上——」
「是啊,我們還是待在這上面吧,」雷奧決定,「我可不想讓殭屍水流進我的船身。」
下游半公里的地方駛過幾條漁船。弗蘭克覺得他們並不知曉,或者說並不在乎這條河的歷史。做一個平常的凡人感覺一定不錯。
弗蘭克身邊,尼克·德·安吉洛舉起戴克里先權杖。它頂端的圓球放射出紫色光芒,彷彿是對黑色風暴表示同情。無論是不是羅馬遺物,權杖都令弗蘭克感到不安。如果它真能召喚出幽靈軍團……嗯,弗蘭克不確定那真是個好主意。
伊阿宋曾告訴過他,戰神的孩子擁有一個相似的能力。弗蘭克能從任何戰爭中的失利方中間召喚出幽靈士兵並效命於他。對於這樣的能力,他從來就沒有過成功的嘗試,也許是因為這讓他太過害怕。他擔心,如果在這場戰爭中失利,他也許會成為這些幽靈中的一個——最終注定要為失敗付出慘重的代價,假設還有剩下的人能夠召喚他的話。
「那麼,嗯,尼克……」弗蘭克指了指權杖,「你學會用那東西了嗎?」
「我們會知道的,」尼克望著黑暗的捲鬚在廢墟中起伏,「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不打算輕易嘗試。死亡之門已經在延時開放,送來越來越多蓋婭的怪獸。更多召喚死者的行動也許會讓大門被永久損壞,給凡人世界留下一條無法閉合的裂縫。」
海治教練哼了一聲:「我討厭這世上的裂縫。讓我們去打爆怪獸的腦袋吧。」
望著半羊人一臉嚴肅的表情,弗蘭克突然有了個主意。「教練,你應該待在船上,用弩砲掩護我們。」
海治皺皺眉:「留下來?我?我可是你們最好的戰士!」
「我們也許會用得到空中支援,」弗蘭克說,「和我們在羅馬一樣。你讓我們後顧無憂。」
他沒有加上一句:再說,我還想讓你活著回到妻兒身邊。
海治顯然明白了他的意圖。他的表情鬆弛下來,眼神說明他放下了心。
「好吧……」他抱怨,「確實得有人給你們鎮後。」
伊阿宋拍拍教練的肩膀,然後感激地對弗蘭克點點頭。「那就這麼定了。別的人——我們到廢墟去,去給蓋婭的派對搗搗亂。」
顧不得正午的熱度與肆虐的死亡能量風暴,一群遊客正攀上廢墟。幸運的是他們人數不多,而且他們並沒有對半神們多看上一眼。
經歷了羅馬的熙熙攘攘之後,弗蘭克不再過於擔心會引人注目。如果他們能讓戰艦飛越羅馬鬥獸場,一邊發射弩砲,一邊甚至沒有讓人們降低車流速度,他認為一切都會安然無事。
尼克帶頭走在前面。山頂上,他們爬過一堵舊擋牆,走下一條被發掘過的土溝。最後,他們來到一扇石門面前。門通向山的側面。死亡風暴正好在他們頭頂堆積。抬頭望向旋轉的黑暗觸手,弗蘭克感到自己彷彿被困在了正在沖水的抽水馬桶底部。他緊張的心怎麼也無法平靜。
尼克面對大家:「從這兒開始,前進會變得非常困難。」
「好極了,」雷奧說,「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使出全力。」
尼克瞪了他一眼。「我們倒要瞧瞧你的幽默感還能維持多久。記住了,這裡正是朝聖者與他們死去的先祖通靈之處。在地下,大家也許會見到讓你們無法正眼去看的東西,或是聽到引誘你們在隧道中誤入歧途的聲音。弗蘭克,你的大麥蛋糕呢?」
「什麼?」弗蘭克在想他的祖母和媽媽,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出現在他面前。這麼多天以來的第一次,阿瑞斯和瑪爾斯的聲音又開始在弗蘭克腦子裡爭執不休,討論他們最喜歡的暴力死亡方式。
「蛋糕還在。」黑茲爾說。她掏出他們用特裡普托勒摩斯在威尼斯給他們的麥粒做的大麥點心。
「吃下去。」尼克說。
弗蘭克嚼著他的死亡蛋糕,拚命忍住噁心的感覺。這味道讓他想起用鋸末,而不是用糖做的曲奇。
「味道不錯。」小笛說,就連阿芙洛狄忒的女兒也忍不住做起了鬼臉。
「好吧。」尼克嚥下最後一口大麥蛋糕,「它能保護我們不會中毒。」
「中毒?」雷奧說,「我錯過毒藥了嗎?我喜歡毒藥。」
「很快就會了,」尼克說,「大家緊靠在一起,也許這樣能避免迷路或是發瘋。」
在這樣的幸福祝語中,尼克帶領大家走入了地下。
隧道緩慢地蜿蜒向下,支撐頂部的白色石拱讓弗蘭克想起鯨魚的胸腔。
一邊走著,黑茲爾的手在石壁上划過。「這不是神廟的一部分,」她低聲說,「這是……一座莊園的地下室,修建於古希臘時代晚期。」
黑茲爾只是身處其中便能對一個地下之處說出個究竟,這讓弗蘭克覺得很奇怪。他從沒見她說錯過。
「一座莊園?」他問,「請別告訴我,我們來錯了地方。」
「哈迪斯之屋就在我們下面,」尼克安慰他,「黑茲爾說得沒錯,上層要新得多。考古學家開始發掘這地方的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找到了尼可洛曼提恩,後來卻發現這些廢墟離現代太近,所以他們以為來錯了地方。其實他們開始是對的,只是向下挖得不夠深。」
他們轉過一個彎,停下了。他們面前,隧道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前走到了盡頭。
「塌方了嗎?」伊阿宋問。
「一個考驗,」尼克說,「黑茲爾,交給你好嗎?」
黑茲爾走上前,將一隻手放在石頭上,整塊巨石頃刻間化成了粉末。
隧道顫抖起來,裂縫在洞頂上蔓延。可怕的一瞬間,弗蘭克以為大家全會被壓在數不清的碎石之下——在歷經千辛萬苦之後,這不能不說是種令人失望的死法。緊接著,轟鳴聲戛然而止,塵埃漸漸落定。
一段台階曲折探入地底深處,拱形的頂部被更多連續的拱形支撐著,用拋光的黑色石頭雕刻而成,高度逐漸降低。下降的石拱讓弗蘭克感到頭暈,彷彿望向一面無窮無盡的反射鏡面 上是黑色的牛群向下行進的粗糙壁畫。
「我很不喜歡這些奶牛。」小笛嘟囔道。
「同意。」弗蘭克說。
「它們是哈迪斯之牛,」尼克說,「只是個象徵——」
「瞧。」弗蘭克伸手一指。
樓梯的第一級台階上,一隻金色的酒杯在閃亮。弗蘭克非常肯定,剛才它還不在這裡。杯子裡裝滿了暗綠色的液體。
「好極了,」雷奧冷冷地說,「我猜那就是我們的毒藥了。」
尼克端起酒杯。「我們正站在尼可洛曼提恩古老的入口處。奧德修斯曾來過這裡,還有其他幾十位英雄,向死者尋求建議。」
「死者是不是建議他們馬上離開?」雷奧問。
「對此我倒是完全贊同。」小笛說。
尼克從酒杯中喝了一口,把它遞給伊阿宋。「你問過我關於彼此的信任,關於冒險。哦,該你了,朱庇特的兒子。你相信我嗎?」
弗蘭克沒聽明白尼克的話,不過伊阿宋沒有猶豫。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眾人把酒杯傳遞開來,每個人都喝了一口毒藥。弗蘭克在等待酒杯傳到自己面前,他儘力控制住顫抖的雙腿,忍住胃中的翻湧。他不知道此刻如果祖母能看到自己,她會說些什麼。
傻瓜,張小飛[1]!她也許會埋怨,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在喝毒藥,你就得這樣去做嗎?
弗蘭克是最後一個。綠色液體的味道讓他想起了變質的蘋果汁。他喝乾了酒,酒杯在他手中化作了煙。
尼克點點頭,露出滿意的神色。「祝賀大家,假設毒藥沒有殺死我們,我們就應該能找到通過尼可洛曼提恩第一層的通道。」
「還只是第一層嗎?」小笛問。
尼克扭頭看著黑茲爾,對她指了指樓梯。「你先請,姐姐。」
尼克立刻徹底迷失了方向。樓梯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黑茲爾剛剛選擇了其中一條,樓梯便立刻又分了岔。他們穿過交織在一起的隧道、粗糙鑿成的墓室。到處看起來都一模一樣——石壁上雕刻著遍佈灰塵的壁龕,也許從前曾容納過屍體。門上的圓拱上描繪著黑色的奶牛,白色的楊樹,還有貓頭鷹。
「我以為貓頭鷹是密涅瓦的象徵。」伊阿宋低聲說。
「鳴角梟是哈迪斯的聖物之一,」尼克說,「它的叫聲是不祥的徵兆。」
「這邊,」黑茲爾指向一扇與其他並無兩樣的門,「只有這扇門才不會倒在我們身上。」
「不錯的選擇。」雷奧說。
弗蘭克感到自己正在離開生的世界。他覺得皮膚刺痛,不知道這是不是毒藥的副作用。裝有木柴的袋子在他腰帶上似乎變得沉重了。在眾人魔法武器怪異的光芒下,大家好像忽隱忽現的幽魂。
冷風拂過他的面龐。在他心中,阿瑞斯和瑪爾斯沉默不語。弗蘭克聽見旁邊的走廊裡隱約傳來低語聲,呼喚他偏離方向,向他們靠近,傾聽他們的聲音。
終於,他們來到一扇雕刻成一排排人頭骨形狀的拱門前——或許岩石中間的確鑲嵌有人的頭骨。在戴克里先權杖的紫色光芒映射之下,空洞的眼窩彷彿在眨眼。
黑茲爾抓住弗蘭克的胳膊,把他嚇得差一點跳起來。
「這是第二層的入口,」她說,「我最好先去看看。」
弗蘭克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拱門前。
「呃,沒錯……」他為她讓開路。
黑茲爾用手指撫摸著雕刻出的頭骨。「門上沒有機關,不過……這地方有些怪異。我的地下感知變得——模糊了,好像有什麼人在與我作對,有意隱藏我們前方的東西。」
「是赫卡忒提醒過你的女巫嗎?」伊阿宋猜測,「雷奧在他夢中見到過的?她叫什麼名字?」
黑茲爾咬住了嘴唇。「不要提到她的名字會更安全。大家保持警惕,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從這裡開始,死者會強過生者。」
弗蘭克搞不懂她怎麼會明白這些,不過他對她深信不疑。黑暗中的聲音似乎更吵鬧了。他在黑影中瞥見有什麼動靜。從朋友們四處張望的神情來看,他們一定也注意到了什麼。
「怪獸都在哪兒?」他大聲說,「我以為蓋婭會派一支軍隊看守大門。」
「不知道,」伊阿宋說,他白皙的皮膚如酒杯中的毒藥透出綠幽幽的顏色,「在這種地方我寧願正面交鋒。」
「當心自己心中的想法,夥計。」雷奧在手中召喚起一團火球,這一次,弗蘭克很高興見到火光,「以我個人來說,我倒更希望沒人在家。我們走進去,找到波西和安娜貝絲,毀掉死亡之門,然後再走出來,也許可以在禮品店稍作停留。」
「是啊,」弗蘭克說,「事情真會那樣簡單。」
隧道晃動起來。頂上的石塊如雨點般落下。
黑茲爾抓起弗蘭克的手。「好懸,」她低聲說,「這些通道支撐不了多久。」
「死亡之門剛剛重新開啟了。」尼克說。
「每隔十五分鐘就會開啟一次。」小笛注意到。
「十二分鐘,」尼克糾正她,雖然他無法解釋自己是如何瞭解這一點的,「我們最好抓緊時間。波西和安娜貝絲離我們很近了。他們有危險,我能感覺得到。」
大家向深處走去,通道變得開闊起來。洞頂抬升到六米高,裝飾有精心繪製的白楊樹枝葉與貓頭鷹畫面。更為寬闊的空間本應該讓弗蘭克感覺好受些,可他一心在思考他們所處的戰術位置。隧道足夠大,能夠容納體形巨大的怪獸,甚至包括巨人。這地方到處都有盲點,對伏擊來說再好不過。他們的隊伍很容易側面受敵或是被包圍,撤退也沒有好的退路。
弗蘭克的所有直覺告訴他,應該離開這些隧道。如果見不到一個怪獸,那也許意味著它們已埋伏起來,正等待他們走進圈套。弗蘭克清楚這一點,但他對此無能為力。他們必須找到死亡之門。
雷奧用火照向石壁。弗蘭克發現石頭上亂畫著一些古希臘時代的塗鴉。他讀不懂古希臘文,不過他猜測它們都是對死者的祈禱與祝福,是幾千年前的朝聖者所留下的。隧道的地面上散落著陶瓷碎片和銀幣。
「祭品?」小笛猜測。
「是的,」尼克說,「要想讓你的祖先出現,你必須供奉祭品。」
「我們還是別供奉祭品吧。」伊阿宋說。
沒有人表示反對。
「從這裡開始,隧道就變得不穩固了,」黑茲爾警告大家,「地面也許……嗯,還是跟我走吧。踩著我的足跡。」
她向前走去。弗蘭克緊跟在她身後——並不是因為他分外勇敢,而是因為萬一黑茲爾需要他的幫助,他希望自己就在近旁。戰神的聲音又在他耳朵裡嘈雜紛亂起來。他察覺到了危險——此刻已經近在咫尺。
張小飛。
他驚呆了。那聲音……並不是阿瑞斯或者瑪爾斯的,從他右面傳來,彷彿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弗蘭克?」伊阿宋在他身後低聲說,「黑茲爾,等一等。弗蘭克,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弗蘭克咕噥道,「我只是——」
皮洛斯,聲音說,我在皮洛斯等你。
弗蘭克感覺毒藥又冒到了嗓子眼。他從前經歷過不少的恐懼,甚至還面對過死神,可是,這聲音卻是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令他感到恐怖。聲音的共振深入到他骨頭深處,似乎對他的一切瞭如指掌——他經受的詛咒,他的過去,他的將來。
他的祖母一直很看重對先祖的敬重,這與中國的傳統有關。你必須安撫魂靈,必須慎之又慎地對待它們。
弗蘭克一直以為祖母的迷信很傻,此刻他徹底改變了想法。他不再懷疑……那個對他講話的聲音正是他祖先中的一位。
「弗蘭克,別動。」黑茲爾擔心地說。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差一點跨出界線。
要想活下去,你必須帶領大家,那聲音說,在關鍵時刻,你必須接過重擔。
「帶領大家去哪裡?」他大聲問。
這時候,那個聲音消失了。弗蘭克能感覺到它的離去,彷彿空氣中的濕度突然低了下去。
「呃,大個子?」雷奧說,「拜託別嚇唬我們好嗎?拜託,謝謝了。」
弗蘭克的朋友們一齊關切地注視著他。
「我沒事,」他好不容易說,「只是……有一個聲音。」
尼克點點頭。「我警告過你,狀況會變糟。我們應該——」
黑茲爾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家安靜。「大夥兒,在這兒等等。」
儘管弗蘭克不喜歡,可她已經獨自向前走了。他一直數到二十三她才回來,拉長著臉,若有所思。
「前面是鬼屋,」她警告說,「別慌張。」
「你說的這兩種情形不可能同時出現。」雷奧嘟囔一句。大家跟隨黑茲爾走進了山洞。
這地方好似一個圓形大教堂,高聳在黑暗中的頂部幾乎看不清。幾十條隧道通向四面八方,每一條中間都迴蕩著鬼魅的聲音。最讓弗蘭克感到緊張的是腳下的地面,到處是可怕的白骨與寶石組成的圖案[2],這些圖案融合成一個光滑的表面,其上點綴著鑽石和紅寶石。白骨組成了圖案,如同一個個骷髏柔術演員滾在一起,蜷縮起身體保護著寶石——交織著死亡與財富的舞蹈。
「什麼也別去碰。」黑茲爾說。
「本來就沒這打算。」雷奧咕噥道。
伊阿宋打量著一條條通道:「現在該走哪一邊?」
這一次,就連尼克也不那麼肯定了。「應該就是在這裡,祭司召喚最強大的魂靈。其中一條通道通往神廟深處,通向第三級與哈迪斯的聖壇。可是哪一條……」
「那一條。」弗蘭克伸手一指。大廳對面的一扇門上,一個軍團士兵的幽靈在向他們招手。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但弗蘭克有種感覺,幽靈在直勾勾地望著他。
黑茲爾眉頭一皺:「為什麼是那一條?」
「你沒有看見幽靈嗎?」弗蘭克問。
「幽靈?」尼克問。
好吧……如果弗蘭克看見了一個連冥界的孩子都無法看見的幽靈,那一定有什麼不對勁。他感到地面在身下震動。接著,他發現地面的確在震動。
「我們必須趕到那個出口,」他說,「馬上。」
黑茲爾拚命拉住他,差一點將他摔倒。「等一等,弗蘭克!地面不穩,在那下面……噢,我不知道那下面有什麼。我需要尋找一條安全的路。」
「那就趕快吧。」他催促道。
他掏出弓,拖起黑茲爾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去。雷奧急忙跟上去,為他照亮道路。其他人殿後。弗蘭克看得出來,他的舉動把朋友們嚇壞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明白,只剩下幾秒鐘的時間……
前方,士兵的幽靈消失了。山洞裡迴響起怪獸的吼聲——幾十個,也許數百個敵人從四面八方湧來。弗蘭克辨認出了食人土妖沙啞的吼聲、獅鷲的尖叫聲、獨眼巨人刺耳的戰鬥吶喊——都是他在新羅馬戰役中聽到過的,只是在地下被放大了數倍,在他的腦袋裏轟鳴,比戰神的聲音更加吵鬧。
「黑茲爾,別停下!」尼克命令。他從腰帶上抽出戴克里先權杖。小笛和伊阿宋各自拔出劍,怪獸如潮水般湧進了岩洞。
一個六臂食人土妖先鋒擲出一堆石頭,砸得白骨與寶石組成的地面猶如冰塊一般碎裂開來。一條裂縫在山洞中央延伸,直奔雷奧和黑茲爾而來。
沒時間再謹小慎微了。弗蘭克一把抓起兩個朋友,三個人從洞中央一路滑過,停在了剛才那個幽靈出現的隧道邊,石塊和長矛從他們頭頂嗖嗖地掠過。
「快走!」弗蘭克大聲喊,「走,走!」
黑茲爾和雷奧衝進隧道,這隧道似乎是唯一一條沒有怪獸出沒的。弗蘭克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的徵兆。
剛跑進去兩米,雷奧轉過身:「大夥兒!」
整個山洞在顫抖。弗蘭克回頭看去,他的勇氣幾乎崩潰。一條剛剛出現的寬達十五米的鴻溝將山洞分割開來,中間僅剩下兩條搖搖欲墜的白骨地面連接在一起。成群的怪獸軍隊聚集在一側,氣惱地嚎叫,將手邊任何可以找到的東西投擲過去,甚至包括身邊的同伴。其中一些試圖跨過小橋,白骨在他們身體的重壓之下發出吱嘎與噼啪的聲響。
伊阿宋、小笛和尼克站在鴻溝的另一邊,這是件好事,不過他們也被幾個獨眼巨人和地獄犬圍在中間。更多的怪獸不斷從旁邊的通道中湧來,獅鷲在頭頂上盤旋,崩塌的地面無法阻擋住它們。
三個半神根本無法趕到隧道。即便伊阿宋想辦法從空中讓他們飛過來,也一定無法突破空中的封鎖。
弗蘭克祖先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關鍵時刻,你必須接過重擔。
「我們必須幫助他們。」黑茲爾說。
弗蘭克在飛快地思考,衡量著戰局。他眼前出現了即將發生的一切——他的朋友們何時與何地被壓倒,六個人死在這山洞之中……除非弗蘭克設法改變雙方力量的平衡。
「尼克!」他大聲喊,「權杖。」
尼克舉起戴克里先權杖,山洞的空氣裡閃爍著紫色光芒。幽靈從裂縫中爬出,從石壁中滲出——一支全副武裝的羅馬軍團。他們漸漸成形,有如行走的殭屍,但他們顯得困惑不解。伊阿宋用拉丁語大聲呼喊,命令他們組成隊形發起攻擊。幽靈在怪獸群中橫衝直撞,引起了短暫的混亂,但這並沒能維持多久。
弗蘭克扭頭看看黑茲爾和雷奧。「你們倆繼續向前。」
黑茲爾瞪大了眼睛:「什麼?不!」
「你們必須這麼做。」這是弗蘭克所做過的最困難的決定,然而他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找到死亡之門,救出安娜貝絲和波西。」
「可是——」雷奧向弗蘭克身後望去,「臥倒!」
弗蘭克慌忙尋找掩護,一塊塊石頭從頭頂上飛過。他拚命爬起身,咳嗽不停,身上蓋滿了塵土。隧道的入口不見了,一整面石壁倒塌下來,只留下一堆煙塵滾滾的碎石。
「黑茲爾……」弗蘭克的聲音沙啞了。他只能祈願她和雷奧在隧道另一頭安然無恙。他不敢想像別的結果。
憤怒在他胸中膨脹。他轉過身,迎著怪獸軍隊撲了上去。
[1] 弗蘭克的外婆對他的暱稱。
[2] 冥王掌管著死亡和地下的財富,所以用白骨和寶石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