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三部·天上人間·31

  學士府忙得人仰馬翻,紫薇和爾康都陷在水深火熱裡,小燕子幫不上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天,她再也熬不住了,換了一身民間服裝,梳著普通的頭,帶著小鄧子、小卓子大步走到宮門口。侍衛趕緊一攔,行禮如儀。

  「還珠格格吉祥!」

  「別行禮了,趕快讓開!我有重要的事,要出去一下!」小燕子說。

  「回格格,北京在鬧天花,皇上有令,任何人都不能出去!」

  「可是……我要去看紫薇格格呀!她現在一定好慘,我有事,她都守在我旁邊,她有事,我怎麼能不去呢?我要去幫忙!」

  「回格格,學士府尤其不能去!那兒已經隔離了,裡面的人,也不能出來!連額駙和福大人,現在都不上朝了!格格還是回去吧!」

  「大家你不能進出,宮裡吃的喝的從那兒來?」

  「宮裡有自備的菜園,這些天,都吃自己養的雞鴨,自己園裡種的蔬菜,連豬肉,怕不乾淨,好多天都沒吃了!」

  小燕子急得跺腳:

  「以前我住在大雜院,小虎子就出過天花,好幾個孩子一起發,我也沒有染上,那有那麼容易就傳染?太小題大作了!這不是等於在坐牢嗎?」

  小鄧子和小卓子趕緊去拉小燕子,一人一句的勸著:

  「回去吧!我跟格格說,不能出宮,格格還不信!真的不能出去,誰都不能出去!」

  「五阿哥說,四位太醫,都留在學士府照顧東兒少爺,格格放心吧!」

  「那……東兒現在怎樣?已經病了快十天了,也沒有人來報信!萬一有個什麼事,紫薇會哭死的……」越想越怕:「萬一紫薇被傳染呢?萬一爾康也被傳染呢……」

  小鄧子趕緊雙手合十,向天祈禱:

  「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東兒少爺長命百歲!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齊天大聖,豬八戒,釋迦牟尼,天上所有救苦救難大菩薩……請保佑紫薇格格,保佑額駙,保佑學士府人人平安!」

  小燕子這才驚覺自己又說了不吉利的話,趕緊跟著雙手合十,對老天說:

  「天靈靈,地靈靈,天上所有的菩薩,你們聽小鄧子的,千萬別聽我的!」

  「走吧!格格!」兩個太監拉著小燕子。

  小燕子一肚子的氣,無可奈何的往回走。

  景陽宮裡,永琪不知道小燕子去了那兒,不願進新房,就躲在書房練字。寫著寫著,知畫怯生生的,慢吞吞的走了進來。永琪看到她,本能的就想避開,放下筆起身。知畫看他起身了,而桌上筆墨紙張俱全,就坐到他的位子上,提起筆來,寫了一副對子:「立身以至誠為本,讀書以明理為先」。永琪看到她寫字,身不由主的站住了,伸頭看著她寫。等到她寫完,他情不自禁拿起對聯細看。不看還好,一看就佩服起來,心悅誠服的說:

  「知畫,妳的字,是怎麼練出來的?上次看妳寫柳字,這次看妳寫趙字,都寫得這麼傳神,妳幾歲開始練字的?」

  「五歲就開始練字了,寫得不好,你不要誇我了,我會當真的!」知畫微笑著說,笑容裡帶著點兒蒼涼。

  永琪放下了字,注視知畫。心裡,忽然浮起一股深深的歉意。這個知畫,長得如花似玉,書唸得比一般學子還多,家學淵源,才華蓋世……嫁給了他,天天當有名無實的「褔晉」,實在太可惜了!

  「難道妳以為我說假話嗎?我真的佩服啊!」他由衷的說,歉然的一嘆:「唉!知畫,對於妳的為人處世,對於妳的忍讓和包容,我真的佩服,也充滿了抱歉。跟著我,實在讓妳受委屈了!」

  知畫的笑容一收,抬眼看著他,眼神幽幽的,眸子清清亮亮。她一語不發,忽然間,就用手摀著臉哭了。永琪一驚,頓時手足無措。

  「怎麼了?我說錯什麼話了?」

  「沒有沒有……是我失態了!」知畫狼狽的說:「我只是……一時之間,有些悲從中來……你不要理我,我平靜一下就會好!我……我……」她越想越難過,淚不可止,急切中,發現手帕又不知放在那兒了,就用衣袖擦淚:「我覺得自己很不爭氣,想到爹和娘,教我唸書,寫字、作詩、下棋、彈琴……幾乎應該學的,全都教了,我也很認真的學,可是,有什麼用呢?就因為我有點兒小才華,才會被老佛爺選進宮……這對我,也不知道是福是禍?現在,想再見娘一面,都好難!好多話,我很想跟娘說呀!我不能跟你說,不能跟老佛爺說,只能跟我娘說呀……」

  知畫一邊說,眼淚一邊掉,永琪瞪著她,知道她所有的委屈,都是自己造成,就更加歉疚,充滿了犯罪感,也充滿了同情。

  「原來妳在想娘啊!這不難,我明天就告訴老佛爺,馬上派人去海寧,把妳的爹娘都接進宮來,怎樣?」

  知畫拚命點頭,淚珠點點滴滴繼續掉,兩隻手東摸西摸,在口袋裡找手怕。永琪走了過去,掏出自己手帕遞給她,柔聲說:

  「把眼淚擦了,給桂嬤嬤她們看見,會以為我欺負了妳……」

  知畫接過手帕擦淚,幽怨的再看了他一眼,哽咽的低低問:

  「你認為,你沒有欺負過我嗎?」

  知畫問得溫溫柔柔,永琪卻像挨了重重一棒,覺得無地自容了。是啊!他對她做的,是任何女人不能忍受的舞侮辱吧!娶了她,卻不要她……他看著她,出起神來。

  這時,小燕子憤憤不平的衝進房來,嚷著:

  「永琪!侍衛都不許我出門,我要去看紫薇,他們不許我去,你快想辦法……」

  小燕子驀的住口,驚愕的看著永琪和知畫。

  永琪看到小燕子突然進來,大吃一驚,不知怎的,就慌亂起來,抬頭掩飾的說:

  「我們在寫對子……」

  「又在寫對子啊?」小燕子問,看到知畫滿臉淚痕,手裡拿著永琪的手帕,四周連宮女嬤嬤都沒有,立即醋勁大發,銳利的問知畫:「上次寫了鴛鴦寫了魚,目的也達到了!這次又寫了什麼?怎麼寫得滿臉眼淚?珍兒翠兒沒有給妳準備水磨墨啊?還是妳又有新招,要用眼淚水來磨墨?」

  知畫一怔,抬眼看小燕子,好委屈,眼淚更是成串的滾落。

  永琪聽到小燕子口不擇言,措辭銳利,生氣的看她,聲音大了起來:

  「小燕子,妳何必那麼刻薄呢?知畫只是想起她的爹娘,在這兒傷心罷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妳也可以有點同情心吧……」

  小燕子一聽,永琪居然護著知畫來教訓她,真是氣到天崩地裂。這一陣,小燕子的日子,真如同在煉獄油鍋裡煎熬。她還陷在身世的悲哀裡,陷在兄妹被迫分離的悽慘裡,又陷在永琪再娶的痛楚裡……偏偏這個節骨眼,東兒病了,她要擔心東兒,擔心紫薇,擔心簫劍和晴兒,擔心永琪變心,還要擔心如何面對那個殺掉她親爹的皇阿瑪!在這麼多的心事中,永琪不跟自己站在一邊,幫她消除煩惱,卻在這兒護著知畫責備她!他變了!他真的變了!知畫在一點一滴的征服他!這樣想著,她的恐懼遠超過她的憤怒,但是,她只會用爆發的方式,來掩飾她的恐懼,她立即跳著腳,對永琪大嚷:

  「我刻薄?我沒同情心?你這個小人!你這個偽君子!你這個沒良心的混球!知畫好可憐,她想起了她的爹娘,在這兒哭得傷心,你很同情吧!那麼,我的爹娘呢?我想爹娘的時候怎麼辦?你以為我沒想過,是不是?我天天在想,夜夜在想,我的爹,他死了,我的娘,她也死了……他們怎麼死的?他們被人害死了……」

  永琪大驚,急忙喊:

  「小燕子!小燕子……不要說了!」

  知畫也上前,急促的說:

  「姐姐!妳跟我生氣沒關係,說話千萬小心!宮裡到處都是耳目……」

  知畫說著,往前一撲,要去蒙小燕子的嘴。小燕子看著她撲了過來,只當她要和自己動手,大叫一聲

  「妳想打架嗎?妳敢碰我!」

  小燕子就抓住知畫,一個過肩摔,知畫的身子對著牆壁飛了出去。永琪一看,想也沒想,就飛竄過去,接住了她。知畫可沒碰到過這樣的事,嚇得臉色慘白,倒在永琪懷裡。這樣一撲一摔一接之間,房間裡「欽欽哐哐」,東西散落一地。明月、彩霞、桂嬤嬤、珍兒、翠兒全部衝進房,大家七嘴八舌,各喊各的:

  「格格!五阿哥!褔晉!發生什麼事情了?」

  大家一眼看到永琪抱著帶淚的知畫,和怔在那兒的小燕子,就全部呆住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小鄧子的大聲通報:

  「皇上駕到!老佛爺駕到!睛格格到!」

  永琪、知畫和小燕子,還沒從自身的驚嚇中恢復,又被驚得人人變色。永琪這才趕緊放下知畫,急急走到大廳去迎接。知畫慌忙擦淨淚痕,跟著永琪往外走。小燕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可奈何的跟在他們二人後面,也走向大廳。

  乾隆帶著太后和晴兒站在大廳裡。乾隆正在問:

  「大家都去那兒了?」

  只見永琪、知畫都急急的迎了出來,小燕子跟在後面,三人臉色都是怪怪的。知畫淚痕未乾,和永琪一起請安。

  「皇阿瑪吉祥!老佛爺吉祥!」知畫還特地加一句:「睛格格吉祥!」

  小燕子的情緒,還陷在天崩地裂般的悲憤裡,看到乾隆,想起父仇,看到太后,想起這一步步的陷阱,真是氣到快斷氣,偏偏還不能不行禮,不能不招呼。她沉重的呼吸,橫眉豎目,嘴裡嘰哩咕嚕了一句誰也聽不清楚的話:

  「你們通通都吉祥,讓我一個人去倒楣好了!」說著,馬馬虎虎的屈了屈膝。

  明月、彩霞、桂嬤嬤、珍兒、翠兒跟在後面,急忙請安:

  「皇上吉祥!老佛爺吉祥!晴格格吉祥!」

  宮女嬤嬤們就趕緊倒茶,整理椅子上的坐墊,端瓜子點心出來。

  太后看到知畫面有淚痕,又看到小燕子鐵青著臉,心裡已經有數,眼光銳利的上下打量小燕子,皺著眉頭問:

  「小燕子,妳為什麼不梳旗頭?妳這身打扮,是要幹什麼?」

  「我要出宮去看紫薇!侍衛攔著宮門,不許我出去!」小燕子說。

  太后立刻發怒了:

  「宮裡三令五申,誰都不可以出宮,妳還不知道嗎?尤其紫薇家,怎麼可以再去?還好妳被攔下了,要不然,妳準備讓整個皇宮,都傳染天花是不是?妳在宮裡這麼多年,到底知不知道厲害輕重?懂不懂為大局著想?」

  小燕子背脊一挺,衝口而出:

  「我那知道什麼叫『大局』?什麼叫『小局』?我只知道,宮裡個個人,都貪生怕死……」

  「小燕子!」乾隆勃然大怒:「妳老毛病又發了是不是?妳在對老佛爺說話!妳看看妳,橫眉豎目,大呼小叫!老佛爺說的不錯,這麼多年,妳一點進步都沒有!反而更加囂張跋扈,變本加厲……」

  小燕子眼睛漲紅了,瞪著乾隆,說:

  「我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們把我休了就算了,反正知畫已經進門了,永琪有知畫侍候就夠了……」

  「哦?搞了半天,是在跟知畫嘔氣!」乾隆大聲打斷,眉頭一皺:「我最討厭愛吃醋會嫉妒的女人!妒婦是犯了七出之條!妳知道嗎?現在為知畫吃醋,將來說不定還有知梅、知蘭、知菊、知竹……妳要吃醋到什麼時候?永琪,他不是凡人,他是皇子呀!」

  小燕子眼睛瞪得好大,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嘴裡喃喃的說:

  「哈!還有那麼多?我明白了,明白……」

  永琪急壞了,生怕小燕子再說出不該說的話,就一步上前,急急說:

  「皇阿瑪、老佛爺請息怒!小燕子只是在為東兒著急,不能去看紫薇,她姐妹情深,難免心浮氣燥,並沒有在吃醋什麼的!皇阿瑪,你最瞭解小燕子,她每次一急,就口不擇言!她絕對沒有要冒犯老佛爺的意思……」

  太后冷冷的打斷了永琪:

  「是嗎?那麼,知畫為什麼淚汪汪呢?」她看著知畫問:「誰讓妳受委屈了?妳老實告訴我,不要撒謊隱瞞!妳說!」

  永琪著急的看知畫。只見她帶著笑,走上前去,勾住太后的手腕,甜甜的說:

  「老佛爺,您誤會了!剛剛我和五阿哥在書房寫對子,談到我從小練字的事,讓我想起了爹娘,是知畫一時控制不住,就掉眼淚了!這是實話,和小燕子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從我進了景陽宮,小燕子對我處處忍讓照顧,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嘔氣呢?」

  太后狐疑的看著知畫。

  晴兒不禁深深的看了知畫一眼,再看了小燕子一眼。知畫一臉的溫柔恬靜,小燕子卻一臉的劍拔弩張。

  乾隆被知畫一句「寫對子」引出了興趣,揚聲問:

  「你們在寫對子呀?」

  「是呀!皇阿瑪要不要看?我寫得不好喲!」知畫笑著說。

  乾隆興致來了,往書房就走。

  「去去去!看看你們寫的字!朕這幾天,心裡真煩!東兒的事,弄得大家都不安極了!朕平時也愛練字,這個練字,是修身養氣的好方法,寫著寫著,就心平氣和了!小燕子……妳沒事的時候,就跟著知畫練字,說不定修養會好一點!」

  乾隆一走,大家都跟著乾隆往書房走。

  小燕子和晴兒,落在後面。小燕子聽到乾隆這麼說,更是氣得快要死掉了。晴兒悄悄的捏了她一把,在她耳邊低低說:

  「那個什麼『小人』,什麼『大貓』的成語,別忘了!」

  小人大貓,是小燕子初學成語時,把「小不忍則亂大謀」聽擰了,不斷追問:「小人怎樣?大貓怎樣?」引得大家鬨堂大笑,從此,他們就常常用「小人大貓」來取代那句「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的小燕子,當然瞭解這句成語,她看著晴兒,悲哀的說:

  「妳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大貓』在那兒?如果我能夠養『大貓』,犧牲還有價值,要不然,我在做什麼?」

  晴兒深深看她:

  「妳還是有『大貓』!妳的『大貓』就是永琪!為了他,什麼都值得!」

  小燕子凝視晴兒,見她形容憔悴,心中一酸,悽苦的說:

  「晴兒!我養『大貓』養得好辛苦,妳養『大老鷹』,更辛苦!」

  晴兒悲苦的一笑,眼神盛滿了思念和落寞。兩人手拉著手,雖然不是「同病」,卻彼此「相憐」。晴兒看著書房,低語:

  「大老鷹不知飛到那兒去了?大貓好歹還在眼前啊!」

  書房裡的零亂,早已被收拾乾淨了。乾隆拿起知畫的對子,看得眉飛色舞,高興的唸著對子:

  「立身以至誠為本,讀書以明理為先!」揚聲大笑:「哈哈哈哈!知畫,好字!沒想到妳能寫趙字!寫字也罷了,這副對子,妳從那兒看來的?」

  知畫微笑的看著乾隆。

  「皇阿瑪!這種名句,人人都知道呀!」

  「名句?」乾隆睜大眼睛,更樂:「哈哈哈哈!」就看著永琪說:「永琪,你這個媳婦了不起!這是朕十幾歲寫的對子,很多年沒有人寫過,朕都幾乎忘了!」

  「皇阿瑪,」知畫笑得更甜了:「不止對子,還有一本『樂善堂文抄』,我從小就拿來寫,都寫得倒背如流了!」

  乾隆一聽,更是心花怒放,讚美的說:

  「好!好!好!太好了!好一個知畫,不愧是陳邦直的女兒!朕終於明白,老佛爺為什麼喜歡妳了!」說著,一抬頭,看到小燕子和晴兒落在後面,就招招手喊:「小燕子!過來!」

  小燕子不情不願的走了過來,沒聽到他們在談些什麼,也不知道乾隆在樂什麼。乾隆就問小燕子:

  「妳知道《樂善堂文抄》嗎?」

  小燕子怔在那兒,吶吶的說:

  「什麼糖?怎麼燜怎麼炒?沒吃過!」

  乾隆順手捲起一本書,敲在小燕子頭上。喊:

  「沒吃過!妳居然『沒吃過』!永琪,你趕快找一本,讓她好好的『吃下去』!」

  「是!是!是……」永琪應著,趕緊對小燕子解釋:「《樂善堂文抄》是皇阿瑪的著作啊!皇阿瑪很厲害,二十歲前,就寫了這本書!」

  「這樣啊!」小燕子看他們一堂歡樂,顯然知畫比自己更贏得乾隆的心,頓時有種被孤立的感覺。不止孤立,面對乾隆,自己那身世之痛,就像針刺般的扎進心坎。她的眼珠一轉,酸澀的說:「還好……皇阿瑪是皇帝,上面沒人管,要不然,這『樂善堂』三個字,就大有問題,犯了大忌諱,說不定要砍頭!」

  永琪大驚,好急。晴兒、太后、知畫各有各的緊張。永琪趕快打岔:

  「小燕子,妳又要發謬論了,別談文字了,妳又不懂……」

  乾隆已經聽進去了,困惑之至,問:

  「為什麼大有問題?妳說!朕要聽聽妳的謬論!」

  小燕子就振振有詞的說了:

  「『樂善堂』三個字怎麼寫,我不知道!我聽起來,是『落散糖』!這花也『落』了,人也『散』了,吉利嗎?這個糖,能吃嗎?」

  乾隆怔住了。太后大恕:

  「小燕子的話,才是能聽嗎?什麼『落了,散了』?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晴兒知道小燕子指的是「文字獄」,生怕再說下去,會把真相都說出來,急得不得了,趕緊接口:

  「皇上!別聽小燕子的,她一向就有這種本領,把很好的詞,解釋得亂七八糟,您可別認真!」說著,拚命對小燕子使眼色。

  「就是!皇上總記得她的『羊縫鷹圍』『蜘蛛死了還會生』……」永琪跟著呼應。

  大家急著解圍,小燕子卻好像沒聽到,揚著頭,挑戰似的看著乾隆:

  「我說的是實話!任何文字,硬要歪歪曲曲的解釋,全部不能聽!假若要砍頭,人人該砍頭!就拿『乾隆』這兩個字來說,也大有問題……」

  永琪一把拉住小燕子,把她推到身後去,嚇得一身冷汗。

  「妳少說幾句,好不好?」永琪壓低聲音說:「連『乾隆』都敢亂掰?」

  乾隆越聽越驚,大聲問:

  「乾隆兩個字,又有什麼問題?永琪,不要攔她,讓她說!」

  小燕子就掙脫永琪,大聲說:

  「『乾隆』聽起來,像『鉗龍』兩個字!你想,這一條『龍』,被『鉗子』鉗住了,還能做什麼?不是動都動不了嗎……」

  小燕子話沒說完,乾隆大怒,手中那捲書,對著小燕子的腦袋砸了過去,怒喊:

  「滿嘴胡言!簡直是個沒教養的丫頭,氣死朕!」

  小燕子來不及閃躲,被砸了一個正著。又聽到乾隆說她「沒教養」,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對著乾隆,衝了過去,大喊:

  「我沒教養?我的『教養』,都被你毀掉了!誰來教我?誰來養我?我是在街上長大的,我吃剩飯剩菜長大的,我……」

  永琪一看,這還得了,伸腿一絆,小燕子急衝的身子飛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的摔在地上。永琪再急撲過去,扶起她,著急的問:

  「摔著沒有?」他緊緊的看著她,想藉眼神讓她瞭解事態的嚴重性,柔聲的說:「為什麼總是這樣?說話不經過大腦,走路橫衝直撞,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也把別人弄得心驚肉跳……摔痛沒有?趕快起來檢查一下!」

  小燕子坐在地上,看著永琪,挫敗感排山倒海般湧來。

  晴兒驚魂未定,也奔了過來,攙起小燕子,在小燕子耳邊飛快的說:

  「小人大貓!小人大貓!小人大貓……知道嗎?」

  小燕子站起身子,顫抖著,情緒激動,拚命壓抑著自己。

  知畫和太后都看得呆住了。乾隆搖頭,大大一嘆,說:

  「唉!看到知畫的字,心裡才有幾分歡喜,都被小燕子破壞得乾乾淨淨!」說著,就走了過來,細看小燕子,聲音忽然變得感性而困惑:「小燕子,妳是怎麼回事?以前,妳是朕的『開心果』,每次朕不高興的時候,妳都有辦法讓朕開懷大笑。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開心果』變成了『負氣包』?每次看到朕,就紅眉毛,綠眼睛……還故意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來讓朕生氣,妳……是因為知畫嗎?」

  小燕子把頭一低,眼淚奪眶而出,滾落在衣襟上。她哽咽著,沒頭沒腦的說:

  「我是小人……我養大貓……為了大貓……只好當小人……」

  乾隆聽得糊裡糊塗,抬頭看眾人,愕然的問:

  「朕聽不懂她的話,你們聽懂了嗎?誰能幫朕翻譯一下?」

  太后搖頭,知畫搖頭,永琪心知肚明,不能說破,只能跟著搖頭。晴兒惻然的垂下了眼睛。

  太后就嘆著氣,走過來,拉住乾隆說:

  「我看,這小燕子的話,根本不需要懂!皇帝,走吧!咱們帶著知畫,去御花園散散心!」就看著知畫喊:「知畫,陪咱們走走去!」

  「是!」知畫清脆的應著。

  「晴兒!走吧!」太后再喊。

  晴兒匆匆看了小燕子一眼,只得應著:

  「是!」

  知畫和晴兒,就陪著太后、乾隆走了。

  永琪趕緊送到門口去。

  ※※※

  眼見乾隆帶著知畫走了,小燕子走進臥房,失神落魄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永琪跟進房來,關上房門,再關上窗子,走到她身邊,擠在她身旁坐下。她看他一眼,吸吸鼻子說:

  「你怎麼不去御花園散心?又跑到我這兒來,你不怕桂嬤嬤告狀?」

  「讓她去告吧!一天到晚像防小偷一樣,我累了!」他就去拉小燕子的手,柔聲說:「對不起,上次用花瓶敲妳的頭,剛剛又絆妳一跤……我是太急了,被妳嚇得快斷氣了!」

  小燕子噘著嘴說:

  「在你斷氣之前,我早就被你打死、絆死、氣死、整死了!」

  「我們這種生活,怎麼過下去?」他痛楚的說:「我每天都心驚膽戰,充滿了犯罪感,充滿了無可奈何!」他緊握了她一下,盯著她:「妳要振作起來,理智一點,不要再讓我擔心,我需要妳幫我撐下去……妳不是答應過我,要忘掉仇恨嗎?怎麼見了皇阿瑪,每一句話,都繞著文字獄打轉?」

  小燕子低著頭,心裡千迴百轉,都是難言的痛楚和矛盾,就默默不語。

  永琪彎腰去看她:

  「還在生我的氣?」

  小燕子把身子轉開。

  「不要再跟我生氣了,我的日子已經夠難過了!」

  小燕子抬頭了。

  「你的日子有什麼難過?我看你開心得很!有人陪你看奏摺,談國家大事,寫對子……晚上,還和你燈下談心,慢慢解鈕釦……」

  「妳又來了!妳明明知道我和她沒事,妳還這樣說,我的一片心,妳一點體會都沒有,妳太過分了!」

  小燕子委屈,自卑,傷心:

  「我過分,我刻薄,我不會說話,我也不會寫對子,好不容易弄懂了鴛鴦和比目魚,又有什麼『落散糖』,我只懂花生糖,米花糖,芝麻糖,核桃糖……就沒聽過『落散糖』!我到處鬧笑話,她那麼好,什麼都會!你有她就夠了!事實上,你也越來越喜歡她,連皇……我不叫他阿瑪,我怎能叫他阿瑪呢?連這個瞌睡龍,也越來越喜歡她!她那麼可憐,動不動就淚眼汪汪,想爹娘……」越說越氣,聲音顫抖:「好像世界上,只有她有爹娘……」

  永琪瞅著她,滿眼的苦惱和無奈。

  「妳要我怎麼做?告訴我!她和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我不能假裝她不存在!做不成夫妻,總可以做朋友吧?如果妳認為也不行,那麼,妳說!要我怎麼樣?不跟她說話?不跟她見面嗎?」

  「你在逼我,我能夠要你怎麼做?一切都只能看你的良心!」

  「我對妳問心無愧!」他衝口而出。

  小燕子一震,立刻尖銳的問:

  「對她呢?問心有愧,是不是?」

  永琪睜大眼睛看著她,痛苦而誠實的說:

  「確實有一點!」

  「我就知道,」小燕子嫉妒得快發瘋了:「現在,她在你心裡,已經比我重要了!你每晚睡在她房裡,你對她還充滿了歉意!那你對我呢?」

  「對妳也充滿了歉意!」永琪、還是痛苦而誠實的:「我覺得我已經被劈成兩半了,每一半都有一大片傷口,而且是血淋淋的!我也會痛,而妳,一點也不能體會我的痛苦,只會跟我生氣,再故意曲解我的話!」他也一肚子委屈:「就像剛剛,我有說,她比妳重要嗎?」

  「你就是這個意思!」小燕子站起身子,把他往門外推去,她那種「叛逆的、衝動的、不能忍氣的」基本個性,再度發揮:「你走!你走!以前,你心裡只有我一個,你完完整整是我的!現在,你承認了,你已經變成兩半,我只有半個你,還是血淋淋的!這樣的半個你,對我來說是不夠的!你走!免得你對她充滿歉意,你就和她圓房去!把那半個你,也給她吧!」

  「我這樣掏心掏肺的跟妳說,妳一點都不感動,不諒解,還趕我走,妳簡直不可理喻!」永琪瞪著她,生氣了。

  小燕子更氣:

  「你少跟我四個字四個字講成語了,你知道我書唸得不多,存心笑話我!管你鯉魚黃魚鱔魚比目魚,我就是『不可鯉魚』,你跟她去比目魚吧!」

  小燕子說著,已經把永琪推出房門外去了。她「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門外,永琪也「砰」的一聲,把腦袋往門上重重的一靠,痛苦不堪的自語:

  「我怎麼辦?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個陷阱,我真笨!」他重重的敲了自己的頭一下:「我怎麼會讓自己掉進這個陷阱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