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閆銳平和胡飛訓完了之後,萬昆和吳岳明他們好像老實了幾天。至少接下來的一周,都乖乖來上課了,而且課上也沒有搗亂。
之後一天的語文課上,萬昆一直靠在凳子背上,看著桌子發呆。桌子上什麼都沒有,不知道他在看些什麼。
下課後,何麗真往辦公室走,半路上就聽耳邊低聲一句:「過來。」然後身旁錯身而過一道人影,萬昆從何麗真身邊大步走過去,何麗真停下腳步,看見他的身影沒入拐角。
是那個廢棄的儲物間。
何麗真抿抿嘴,走了過去。
萬昆在屋子裡等她。
何麗真關好門,轉過身看著他。
這間屋子跟之前並不兩樣,除了灰塵稍稍多了一點以外。
萬昆手插著兜,閒閒地往那一站。
何麗真說:「什麼事?」
萬昆看她一眼,從衣服後面的褲腰裡隨意抽出個東西,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扔。何麗真看過去,是他的周記。
這個筆記本攤上這號主人也是可憐,字沒見寫多少,已經被玩得沒有本子樣了,不是團就是卷,險些零碎。
何麗真說:「你拿周記幹什麼?」
萬昆指指本子,一臉拽得二五八萬似的說:「你怎麼當老師的。」
何麗真一愣,「什麼?」
「你也太敷衍了吧。」萬昆左右看看,涼涼地說,「我給你寫得那麼鄭重,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回復我,能不能負點責任。」
何麗真顧不得他的態度,秉承著有錯則該的生活理念,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寫的內容,「哦……」她想起來了,說,「我讓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怎麼是隨隨便便了。」
萬昆被她一咽,瞪著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我跟你道歉,你就給我寫這個?」
何麗真有點奇怪地看著他,「要不你讓我寫什麼?」
「我……」
萬昆忽然語塞,然後就背過身去,踩著一邊的桌腳,隨口說:「反正不是這個。」
何麗真看著他,少年逆著光,側影是一道蓬勃健壯的弧線。萬昆像跟那張桌子有仇似的,踩了一腳又一腳,何麗真忍不住說:「你別弄那桌子了。」
萬昆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何麗真說:「周記只是個練筆,其實沒有什麼用途,再說,我給你寫那個,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學習,在學校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還有,老師也不會敷衍你,老師對大家一視同仁。」
「哦?」萬昆忽然一挑眉,何麗真在他那一臉「老子不信」的目光裡,坦然站立。萬昆神情一變,好像證據在握似的從衣服後面又抽出一個本子,扔在桌子上。
「那這個呢?」
何麗真看過去,這本周記保存得很新,只有最新的兩道印子,看起來應該是萬昆剛剛弄的。筆記本的封面上寫著主人的名字——吳威。
何麗真忽然覺得,有點牙疼。
萬昆盯著何麗真,一句話不說,好像在等著看何麗真「謊言」被揭發後的慌亂。
何麗真深舒一口氣,說:「你為什麼拿別人的周記。」不對,她應該問的再細致一點——「周記已經發下去了,吳威的周記應該在自己手裡,你是怎麼把他的周記拿到手的。」
萬昆對她的質問絲毫不管,指著那個本子說:「你給他寫的評語篇篇字數上百,給我就八個字,你還敢說不是敷衍我。」
何麗真說:「你是不是欺負吳威了?」
萬昆說:「你也好意思說一視同仁。」
何麗真一下子就怒了。她啪地一下拍在旁邊的桌子上。
「我問你是不是欺負吳威了!」
萬昆脾氣也上來了,胳膊一用力,那張桌子被他甩開一米遠,桌上兩本周記掉到地上,揚起一堆灰塵。
他走了兩步,站到何麗真面前,面容粗野又猙獰。
「老子就是欺負他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何麗真氣得直發抖,「看來閆老師和胡老師訓得還不夠嚴了,你別著急,一次不夠還有下一次!」
何麗真轉身要走,萬昆在她身後淡淡地說:「好啊,你去找,不過就是挨打而已,有什麼大不了。」
何麗真回想起之前場景,慢慢停下腳步。她平定了一下情緒,慢慢轉過頭,對萬昆說:「老師也不想讓你挨打,我也不指望你能像吳威那麼認真的上課,但你最起碼得做到遵守紀律,不影響別人。」
「還有——」何麗真看了一眼地上的兩本周記,說:「你看事情不要只看自己的那一面。我是給吳威寫了很多評語,那是因為他的周記寫的也多。學習和生活都是一樣,你想要回報,自己就要付出,不要總想著不勞而獲。」
萬昆站在原地,頭有點歪著的看著何麗真,臉上沒什麼表情。
何麗真就當他是在思考她的話了,等了一會,還是沒有回應。
「你聽懂了麼?」
萬昆點點頭,緩緩地說:「也就是說,我要是寫得多了,你就給我寫的多了,是吧。」
「……」何麗真有時候真想扒開他腦袋,看看腦回路跟正常人到底差在哪。
萬昆說了聲行,然後撿起記要走。何麗真說忽然說:「還有!」
萬昆慢慢轉身。
「我告訴你,你別欺負同學。」何麗真盯著萬昆眼睛,嚴肅地說:「要是讓我知道了,我絕對不會再給你留情面。」
「你就直說讓我別動那個胖子就行了。」萬昆懶洋洋地說:「想讓我別動他,下次就別這麼敷衍我。」說完,他像大赦天下的皇帝一樣,從她身邊走過去。
何麗真瞠目結舌,她覺得這輩子也不會見到第二個這樣的學生了。
萬昆的手搭在門把上的時候,何麗真又想起一件事來。
「你……」
萬昆轉頭,「嗯?」
何麗真說:「你後背的傷怎麼樣了。閆老師打那一下碰到了麼?」
萬昆笑了笑,說:「誰告訴你就打了一下的。」
「什麼?」
萬昆說:「沒事,你不用擔心。」
「你回去以後自己好好上藥了麼。」
「嗯。」
何麗真半秒鍾不到就判斷出他在撒謊。
「身體是你自己的,你就不能上點心?」
萬昆轉過身來面對何麗真,神色總算是有點雲霧初開見太陽了。
「我自己一個人住,沒有人給我塗藥。」
何麗真說:「你就沒個朋友?吳岳明呢?」
萬昆沒有回話,背過身說:「你要真這麼擔心,就給我上藥好了。」說完,他也不等何麗真的回復,開門離開了。
何麗真留在原地,聽著外面的上課鈴聲,想起他寬厚的後背,覺得耳根有些熱。
那天下午,她坐在辦公室裡,彭倩站在窗口對她說:「你看,六班上體育課呢。」
何麗真心想,她當然知道他們在上體育課。實際上,六班的課程表,她背得可能比胡飛都熟。何麗真來到窗台邊,彭倩手裡捧著茶盞,看著外面。
操場上有兩個班在上體育課,何麗真的目光輕輕流轉,找到了那個少年的身影。或許是背後的傷好的差不多了,他正在球場上跟其他人一起打球。
何麗真看出,另外一方是五班的學生。她也教五班的語文課,認出打頭的那個學生是傅立,也是五班一個比較讓人頭疼的學生。
「你猜哪個會贏?」彭倩也在看那個球場。
「我不懂籃球。」何麗真說。
「進球得分唄,有什麼不懂的。」
何麗真沒有說話,彭倩說:「我覺得六班會贏。」
何麗真看了她一眼,彭倩沒有轉頭,一直盯著下面的球場,「你覺得呢?」
何麗真站在窗邊看著下面,她想讓自己公正客觀地觀看一場球賽,但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一個人身上。
十幾分鍾裡,萬昆一個人就拿了二十分。他熱得出汗,掀起衣服擦了擦臉。
他每一次跳躍,旁邊都有女生在喊。
不一會,六班又進一球,此球進得稍稍有點爭議,進球的男生跳起來時碰到了一個五班的學生。一直被壓著打的五班學生就像搓乾的草繩一樣,被這點導火索一引,瞬間就著了。傅立走過去,推了那個男生一下。
「呀呀呀。」彭倩好像看好戲似的,說:「鬧起來了。」
何麗真有點緊張,就看兩班學生站開球場兩邊,五班站左邊,打頭陣的是傅立,六班站右邊,打頭陣的是——吳岳明他們找了半天,才看到後面靠在球框柱子上磕鞋的萬昆。
萬昆鞋裡好像進沙子了,磨得他很不爽,磕了半天才乾淨。
萬昆不開口,六班學生都不敢說話。傅立指著萬昆罵道:「萬昆你別裝逼!當誰怕你!」
萬昆提好鞋,系好攜帶,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走到隊伍前面。他打球打得熱了,衣服掀起來一半,露出半截肚皮,大流氓一樣往那一戳,對傅立溫柔地笑了笑,挑著眉毛說:「不好意思,我裝逼已經習慣了,你有啥看法?」
傅立氣得鼻孔放大,一拳頭就揮上去了。
何麗真在辦公室裡驚呼一聲,「胡老師呢?趕快找胡老師!」她低頭翻手機,想給胡飛打電話。那邊彭倩看得津津有味,說:「真是有勁啊。」
何麗真轉頭一看,就這麼眨眼功夫,傅立已經被萬昆放倒了,按在地上打,一點還手余地都沒有。五班學生受不了了,不知道誰大吼一聲,兩班男生就炸了鍋一樣撕斗在一起。周圍的學生難得看見這種寫實全武行,推開五米,找好位置,叫好的叫好,拍照的拍照。
何麗真急的都快哭出來了,「彭倩你別看了!」
「嘁。」彭倩總算移開目光,安慰何麗真說:「沒事的,你看,這不來了。」
何麗真看過去,果然,操場入口沖過來幾個人。胡飛、閆銳平、還有幾個男老師,手裡拎著棍子就上去了。
折騰了許久,萬昆傅立等帶頭的被閆銳平帶走了。萬昆朝外面走的時候,似乎抬頭看了辦公室一眼。
「多好。」彭倩忽然說。
何麗真沒懂,「什麼?」
彭倩神色悠悠,說:「年輕啊,多好。」
「……」何麗真對這種年輕法持保留態度。
「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彭倩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何麗真怔住了。她看向彭倩,彭倩目光沒有移,一直落在窗外。
「……怎麼呢?」何麗真說。
「他在工商局上班,比我小四歲。」彭倩臉上沒什麼表情,說:「剛畢業沒多久。」
何麗真和彭倩關系很好,平時也一起出去吃過飯,逛過街。但是這是彭倩第一次跟何麗真提她男朋友的事情。
「所以說嘛。」彭倩換了個無所謂的表情,看向何麗真,「年輕小,就是沒有長性。」她把茶杯端著,拿在手裡就像是冬天在捂手一樣。
「尤其是男人……」彭倩說,「就像剛剛,興致上來,什麼事都敢做,什麼話都敢講,好像真上了多少心一樣。興致一過,變得比誰都快。」
最後,她喝了一口水,說:「年紀小,就是愛玩。」
說完,她轉過身,何麗真一句安慰的話都來不及講,她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何麗真慢慢轉過頭,站在窗戶邊上,看向操場。
一個女生追著跑到萬昆身邊,遞給他一瓶飲料。閆銳平讓她先走,她也不含糊,把飲料大咧咧地往萬昆懷裡一放。萬昆淡淡地看她一眼,擰開就喝了。
身後學生們的哄鬧聲在寬闊的操場上此起彼伏。風卷過,帶著沙塵和碎葉。
何麗真站在窗台邊,看著下面熱鬧的景象,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