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真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了,天完全黑了下來,她覺得渾身散了架子一樣無力。她下了車,在路邊的小賣店裡買了一瓶水,擰了半天才擰開,正喝著的時候,手機震了。
何麗真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李常嘉的電話。
她才想起來,本來晚上八點和李常嘉有約的。何麗真匆忙接起電話。
「喂?」
「何老師?怎麼還沒有到啊,堵車了?」
「啊……」何麗真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下午有事出去了一趟,現在剛回來,太忙了就忘記了,真對不住。」
李常嘉說:「沒事,你去哪了。」
「也沒去哪。」
李常嘉說:「你現在在哪,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何麗真說,「今天太對不起了,要不我們改天再約吧。」
李常嘉靜了一下,說:「你吃晚飯了麼?」
何麗真說:「吃了。」
電話裡的男人笑了一聲,說:「撒謊,肯定沒吃。」
何麗真被他一下子揪出來,臉上有點熱。
「我去學校門口接你,反正也要吃晚飯的。」
何麗真沒法拒絕,只能說好。
八點四十多的時候,何麗真坐公交回到學校,累得在車上險些睡著。她下車後就看見學校門口站著個人。
李常嘉穿著米色的外套,西服長褲,站在校門口牌子旁邊,他側著頭,看向校園裡面,好像看得很認真。他站著的位置剛好擋住了何麗真的視線,何麗真不知道他在看誰。
李常嘉咳嗽了幾聲,何麗真回過神,小步跑過去,「李老師。」
李常嘉馬上抬頭,「你回來了。」
何麗真說:「對不起,我今天真的忘記了。」
李常嘉笑笑,說:「沒事啊,這不是來了。」他撫了撫眼鏡框,說:「想吃什麼,餓了吧。」
何麗真於心有愧,聲音都變低了,「什麼都行,你定吧。」
李常嘉說:「那就就近,這附近你想吃什麼。」
天氣有點涼了,何麗真抿了抿嘴,說:「麻辣燙。」
「……」李常嘉愣了一下,然後笑出來,「麻辣燙?何老師是給我省錢麼?」
何麗真有點窘迫,「你定吧還是。」
「沒事,就麻辣燙,正好天氣冷,你領路吧,這片你比我熟。」
何麗真帶著李常嘉往外面走,臨走時,李常嘉回了個頭,漆黑的校園裡,剛剛那個站著抽煙的男孩已經不在了。
何麗真帶李常嘉來到最近的一家麻辣燙店,因為入秋了,氣溫起伏的厲害,外面的桌凳已經撤掉,全換到屋裡。店面挺大,裡面十幾張桌子,坐滿了人。何麗真和李常嘉點好了單,在偏角靠近後廚的地方坐下。
「下午去哪了,怎麼看起來這麼累。」李常嘉說。
「學校裡面的事情。」
李常嘉看著她搓手,問:「冷麼?」
何麗真說:「沒事,不冷。」
李常嘉半開玩笑地說:「要不要喝點酒。」
何麗真連忙搖頭,「不要了,我的酒量你也見到了。」她看著李常嘉,說:「你不是開車來的麼?」
「沒。」李常嘉說:「我走過來的,就當鍛煉身體了。」
何麗真說:「那你想喝就喝一點吧。」
李常嘉點了一瓶啤酒,說是全當助興了。麻辣燙很快端上來,熱騰騰地冒著白氣,李常嘉又叫了幾個小菜,何麗真也有點餓了,埋頭吃東西。
偶然抬頭,李常嘉正看著她,何麗真說:「怎麼了,你怎麼不吃?」
李常嘉說:「我吃不了太燙的東西,涼一點再吃。」
何麗真筷子一頓,不由說:「對不起。」
「你怎麼總道歉啊。」李常嘉脫掉外套,裡面是一件乾乾淨淨的淡藍色襯衫,他挽起袖口,說:「你脾氣這麼軟,在學校不會被欺負麼。」
何麗真挑起一根粉絲,說:「誰欺負我。」
李常嘉說:「學生唄。」
何麗真看他一眼,李常嘉說:「那天在酒店門口的學生叫什麼?」
何麗真說:「萬昆。」
李常嘉點點頭,說:「胡老師跟我說了,這次要開除他了吧。」
何麗真一想起這件事,腦袋就疼,「可能吧。」
李常嘉無所謂地說:「我們學校要開除的那個也是因為曠課太多了,家裡也不管。其實這種學生你們學校應該有挺多吧。」
確實挺多,何麗真握著筷子,還有點礙著面子不想說。
「看開就好了,你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學生,不習慣正常。」李常嘉吹了吹麻辣燙,又說:「那個萬昆我之前也略有耳聞,胡老師跟他操心完全是自找沒趣。」
何麗真抬起眼,說:「怎麼就自找沒趣了?」
李常嘉倒了半杯酒,說:「這種注定管不好的,還管什麼。」他喝一口酒,細數道:「能管的,就兩種,要麼家裡想管,要麼自己上進,你看他哪個沾邊了。而且他這麼容易惹事,放學校裡也是個禍害,到時候真有個萬一,指不定你們當老師的要攤上什麼事。」
何麗真頭微微低著,麻辣燙的熱氣熏在她的臉上,疲憊的身軀熱得昏昏欲墜。
她朦朧之間點了點頭,說:「沒錯……他的確是個畜生。」
這回換李常嘉愣了,「真沒想到何老師還會罵人。」
何麗真的臉被熱氣熏得紅彤彤的,她搖頭,李常嘉馬上說:「沒事,這種學生換我我也罵。」
後廚的服務員端著碗往前面走,路過擋板處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靠在上面的年輕人,說:「你點菜了麼?」
那人身材很高,看著麻木冷漠,靠在擋板上好像在發呆,手裡拿著一根煙,要點不點。服務員覺得他可能是個務工人員,又問了句:「前面有座啊,你在這幹啥?」
聽了服務員的問話,那人也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店裡事情忙,服務員也懶得理他,端著碗就去了。
萬昆靜靜地依靠在隔板上,從嘈雜的店鋪裡分辨那個離他最近的聲音。他兜裡鼓鼓的,那裡有三千塊錢。
他臉上是帶著冷笑的,不自覺地舔著自己的牙,他本可以直接出去,把錢甩給那個女人,或許旁邊的那個男的會站起來反抗,但是他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踹死他,然後把桌上那碗滾燙的麻辣燙倒到他們身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他偏偏沒有。
他站在這裡等,站在這裡聽,一定要把所有背地的惡毒都嘗盡一樣。
他把煙點著,叼在嘴裡,吹一口氣,好像整個世界都站在對立面。
李常嘉附和著何麗真說,可何麗真還是覺得悶,她抬起頭,居然伸手把那瓶啤酒拿了過來,倒了半杯,一口喝盡。
李常嘉瞪大眼睛,「何老師?」
何麗真被酒勁沖得眼眶泛紅,眼底脹痛,周圍聲音紛亂,何麗真看著面前的湯碗,忽然想起那個院子,青黑寂靜的院子,裡面帶著陳腐酸臭的味道,好像一萬年都不會變,還有門外的那片玉米地,風吹出沙沙的聲響,臨著的一塊大石上,那個沉默不語的少年。
他會犯渾地把班主任氣出病,他也會欺負一個新來的女老師在家裡強吻她。他在學校從來不好好聽課,還會威脅不聽他話的同學。
他也會坐在沙發上跟她耍賴皮,會打腫臉充胖子請客吃飯,會忍著滿背的傷一聲不吭,即便窮得吃不上飯,他也絕對不會賴賬。
他拎著一根破木棍,就敢站在所有人面前。
何麗真捏著筷子,看著筷子尖上漸漸冷了的青菜。
他那麼可笑,那麼可歎,又那麼可悲。
這個世界如此平凡,缺乏變幻,又少有奇跡。拋開所有,她就只能坐在這裡,看著那個男孩走到漆黑深處,終有一天,那個小賣店門口的畫面,會淡得無法追念。她也會忘記最初那一眼,胸口熾熱的感覺。
「你也帶他們班吧,也給胡飛提提意見吧。」李常嘉的麻辣燙涼了一點,開始吃,「你對那學生有啥看法?」
何麗真說:「我不知道。」
關於他的一切,她都無法說清。
這很奇怪,因為何麗真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可是就像面對著胡飛一樣,她對李常嘉也說不出口,她懷疑這些話她甚至無法對自己說清楚。
「也對,」李常嘉開玩笑地說,「估計他一共也沒上幾次課。」
何麗真看著旁邊一桌,有個男人在啃雞脖子,他有個巨大的啤酒肚,大口大口地咀嚼。
「你知道麼。」何麗真忽然說。
李常嘉埋頭吃東西,嗯了一聲,「知道什麼?」
何麗真轉過頭,聲音輕輕的,帶著她那股獨特的執著又老土的意味,對他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說,但如果這是一場賭博的話……」
李常嘉覺得這話題有點奇怪,他抬起頭, 「賭什麼?」
何麗真說:「賭我們嘴裡的那個畜生的未來。」
李常嘉想想,說:「應該是會退學吧。」
靜了片刻,何麗真緩緩地說:「我壓他,將成大器。」
李常嘉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成大器?你要壓什麼,可要輸沒了啊。」
何麗真說:「我壓我的全部。」
小店裡人聲嘈雜,熱騰騰的煙霧熏得寒氣散盡,店裡充斥著麻辣和調味料的味道,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淡淡的紅暈。
你問我為何篤定,我不知道。
你問我為何堅持,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相信自己,相信當初能觸動我的那份勇氣和無奈,是真實的。
服務員端著碗回來,路過隔板的時候看了一眼,人走了,地上還扔著一截沒有抽完的煙。服務員埋怨了一句,上去一腳,踩滅了。
萬昆從店裡出來,大步地走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跑了起來。跑過校門口的街道,穿過人流,跑到無人的小徑,他還是沒有停。
直到跑得脫了力,他在一座天橋上,扯開領口,大口大口的喘氣。
天橋之下車水馬龍,天橋上面,只有兩個乞討的老人。他們好奇地看著萬昆,在想他是不是要跳下去。
萬昆扶著石欄,沖著車流大聲吼叫。叫聲嘶啞,沒有內容,只是單純的宣洩。
乞丐嚇了一跳,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這個神經病。
萬昆跑夠了,喊夠了,眼淚才想起來流下。他捂著臉,背靠天橋蹲了下來。
旁邊的一個乞丐目光渾濁,看著他,拿著飯盒的手還沖他晃晃,裡面的零錢叮叮地響。
萬昆抬起頭,雙眼赤紅地看著乞丐,鼻涕還掛在臉上。乞丐一邊晃碗一邊說:「大吉大利啊,大吉大利啊。」
萬昆說:「我也窮。」
乞丐還晃著碗,那動作說不出是熟練還是機械。
萬昆從兜裡翻出兩個硬幣,扔進去,硬幣在碗裡滾了兩圈,最後顫顫巍巍地停下。萬昆看著乞丐,眼眶還紅著,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但我命比你好。」
說完,他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萬昆和乞丐並排坐著,靠在冰涼的石欄上,仰起頭。
寂寞天幕,燈影霓闌。
人總會長大,是你命裡該著,碰見一個人,讓你接下來的路,或許變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