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紫末默默擦乾眼淚,把弄濕的書一本本疊好,又把紙巾的水擰出來,把桌面殘留的水跡吸盡。
有人推開教室的門進來了,她也沒回頭,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下來,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十二月二十二日,太陽直射南回歸線,晝短夜長。
外面的陽光暖暖的,卻無法驅散沐紫末心底的悲涼。十七歲的女孩子,心素如簡,人淡如菊,她的爸爸媽媽給了她簡單的生活,寵辱不驚,不慍不怒。
可是,不生氣,不代表,她不會生氣。每一個人,都有那麼一條底線,不容許任何人輕易侵犯。
午後的陽光似乎蒙上了某種不知名的情緒,竟然一路退到了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沐紫末在陽臺上鋪了一張報紙,把懷裡的書一本本疏開。
做好一切後,沐紫末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偶爾有微風吹過,帶著十二月桂花熱情的清香,可是,卻推不開那個低著頭的女孩的悲傷。
是的,此刻她只感到悲傷。她的爸爸媽媽一直把她教得很好,生氣這種情緒對她而言終究太陌生,它畢竟只是一時的匆匆過客。更多的,是她想起她的外婆,那個疼她愛她、她一生中虧欠最多的人,悲從中來。
清風翻動書頁,卻無法承載記憶,無法承受離別。最大的悲哀,就是知道你明明無能無力,卻還要執拗地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你。
悄悄,是不是真的好傻?
書乾了,沐紫末抬起頭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宛若,剛剛只是,清風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
這個世界總是如此狹窄。
沐紫末抱著書往教室走的時候,卻遇上了那個她此刻最不想遇到的人,不過幸好,她背對著她。
「我喜歡你很久了,從高一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
沐紫末靠在柱子上,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靜靜地看著,何曾看過這樣的秦施月,在另一個人面前,卸下所有的驕傲,低到了塵埃裡。
原來,在喜歡的人面前,所有的人都會變得卑微,那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卑微。
沐紫末緊緊摟著懷裡的書,一步一步堅定地向前走著,面不改色地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留給他們一個從容的背影。
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勝似做了一切。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告白的秦施月被中途打斷,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嘴巴張著卻發不出聲音,整個人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好久,才聽到她似乎帶著哽咽的聲音,「沐紫末你一定是故意的!」
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在一個人卸下所有驕傲的時候,把她所有的尊嚴踩得一滴不剩。
但,沐紫末其實不殘忍。她只是,習慣於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沐紫末頭也沒回,烏黑的長髮安靜地貼著她挺得筆直的背,白皙的嘴邊勾出了淡淡的笑容,明明笑得像孩子般純真無害,卻讓人……
這個世界上只有沐籽言知道,誰都可以得罪,惟獨悄悄得罪不得。因為,她從來可以什麼都不做,卻可以笑著讓你生不如死。這個這麼痛的領悟,她可是遲了十五年才明白。
這場告白無疾而終。
秦施月早已離開,被告白的人,顧意,卻還留在原地,逆著光,清俊的背影映著某種篤定,低低喃道,「沐紫末,你一定是,顧意的?」
她剛剛走過的時候,眼底有著他無法觸及的情緒,看到她微紅的眼睛,又讓他的心狠狠揪疼。
是不是無論是誰,只要先喜歡上,任心高氣傲,也會患得患失?
在愛情上,他顧意從來就不比沐紫末多懂多少,只是,他一直清楚地知道,他不曾後悔過,在這個女孩還不知道他是誰的時候,他早已經把她放在了心裡,至少他比她,多了一份珍貴的回憶。
至少,他比她,更早遇見生命中的那個人,那個第一眼,就決定攜手共度一生的人。
至少,他比她,幸運。
幸好今天是星期六,明天終於可以喘口氣。沐紫末原本不打算回家,可是經歷了下午的不愉快,她忽然有一種回家的衝動,這個念頭是那麼的來勢洶洶,在她還沒完全做好決定之前,她的手就開始收拾起桌上的書。
家,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無條件包容你的地方,是你在無數個月夜無數次抬頭仰望蒼穹,只為找尋那一份共同思念的地方。
回到家,沐老大和沐籽言正在吃晚飯,端著湯剛從廚房出來的虞美人看到沐紫末,吃驚地問道,「悄悄,你不是說不回來的嗎?」
「嗯。」沐紫末放下包,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神色有掩不住的疲累,「回來拿些東西。」
下一刻又覺得這個理由連自己都難以說服,平時要拿什麼東西都是跟沐籽言說一聲就可以的,哪需要她親自回一趟?
虞美人也沒多問,像任何一個看到許久未歸的女兒的母親一樣,她急著把剛剛取下的圍裙又重新系上,進廚房多做了一個番茄炒蛋 。
沐紫末洗了手坐好,飯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碗白米飯,她拿起手邊的筷子,夾了一根青菜放進嘴裡,輕輕地嚼了起來。
沐老大默不做聲地把一盤雞肉丁推到沐紫末面前,又舀了一碗玉米排骨湯放在她旁邊,做好這一切後,才起身幫自己添了一碗飯。
沐籽言雖然規規矩矩地坐著,但趁著沐老大背過身去添飯,對著沐紫末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末了,還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無聲地對沐紫末說著,「悄悄,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啊?」
沐紫末才懶得搭理她,低頭吃著飯,不發一語。
沐籽言自討無趣,無意間看到沐老大似乎瞪了她一眼,嘟囔了一聲也低頭繼續啃著手上的雞腿。
虞美人突然從廚房探出頭來,「老公,家裡的胡蘿蔔沒了,明天下班你記得帶些回來。我要煲胡蘿蔔湯,還要榨些胡蘿蔔汁給悄悄帶去學校。」
沐老大表面不輕不淡「嗯」了一聲,心裡卻暗暗記下這件事。
吃完了飯,沐紫末坐在客廳看中央新聞,政治老師交代過要關注最近的時事熱點,高考的時候很可能就會成為文科綜合政治卷的考察材料。
忽然感到旁邊的沙發陷了下去,轉過頭,居然看到沐老大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沐紫末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平時這個時候他都是看財經新聞的,連忙把手中的遙控器遞了過去。
沐老大卻沒有接,輕輕咳了一聲,雙手微攏,「就看這個吧。」
兩個人許久都沒有說話。沐老大專注地看著電視,神色自然,偶爾拿起桌上的水杯喝幾口水。
新聞已經到了尾聲。沐紫末打算回房間拿衣服洗澡,剛站起身,卻被沐老大叫住,「悄悄,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什麼事了?」
沐紫末的心「咯噔」了一下,呼吸似乎失去了節奏。原本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想到……
父女間雖然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卻也是無話不談的,沐紫末自然也不會瞞著他,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沐老大聽得很認真,板著臉,看上去非常嚴肅,好像在聽他的屬下作報告,沐紫末說著說著就笑了出來。明明是那麼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現在說出來卻覺得心底一片安然,無由來的一陣輕鬆。
兩人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雖然都是些很平常的話題。
沐紫末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和自己的爸爸這般親近過,在心靈上。
以前她的爸爸,會默默地幫她做好一切,卻從來不會像今天一樣,以一個長者的身份,為她指點迷津,又像一個摯友,靜靜地看著你,認真聆聽你的每一句話語。
沐紫末躺在床上,隨意翻著床邊的漫畫書,音樂盒動聽的旋律從床頭櫃子上流瀉而出,盈滿安靜的室內。
沐籽言抱著枕頭進來,戳了戳冷冰冰的手,「悄悄,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下一刻迅速地鑽進了被窩裡,又像一條小蛇似的緊緊依偎著沐紫末,把頭枕在她的肩上,雙手環著她纖細的腰身。
美名其曰「取暖」。
沐紫末也不管,任她抱著,低頭靜靜看著手上的書,時不時才翻過一頁,剛剛吹乾的頭髮上有一股淡淡的蘭花清香,被沐籽言溫熱的呼吸灼了開來,在溫暖的房內氤氳地彌漫。
「悄悄,我參加了學校元旦晚會的匯演,無論你多忙都一定要來看啊,我們班的節目是演一個話劇,我在裡面演一個很重要的角色……」沐籽言自顧自地說著,雙手興奮地在空氣中比劃,眉宇間染上了無比的喜悅,低下頭看到沐紫末根本就沒在聽,於是嘴角一扁,作勢要掐上她的脖子。
沐紫末本要翻書的手突然改變了方向,扣住了沐籽言的手腕,然後帶離,眼睛還是不離她的書,「我在聽。」
這麼多年的姐妹,她對沐籽言的任何一個動作都了然於心,幾乎是下意識的,根本不需要做太多思考。
「悄悄,你到底來不來啊?」沐籽言的手被推開,又黏了回來,抓著沐紫末的手臂輕輕搖晃,語氣有說不出的討好,「來嘛來嘛。」
沐紫末點了點頭,又從床邊的桌上拿過一本雜誌,低頭翻閱起來。沐籽言對她的回答不是很滿意,覺得誠意不足,於是伸出手板正她的身子,眼裡帶滿了威脅。
沐紫末只得無奈地說了聲,「好。」
「耶!」沐小姑娘竟然高興地在床上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地,「悄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
得意的笑聲儼然壓過了這張白色的大床因不堪重負而發出的「吱呀」抗議聲。
陰謀得逞,沐籽言終於難得地安靜下來,趴在沐紫末的肩頭一起看著她手中的雜誌。
雜誌上有一篇文章,叫做《我的媽媽,你在哪裡》,是講一個小男孩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兒子,於是打包行李離家出走,踏上了千里尋母路程的故事。
是一篇很感人的文章。
許久,沐籽言低低喚了一聲「悄悄」,低垂的眸間似乎帶著不屬於她的低迷,「悄悄,如果你有一天也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女兒,你會怎麼辦?」
沐紫末看了一眼雜誌,以為沐籽言是看到文章有感而發,略一思索,立刻說出自己的想法,「像書上的男孩一樣,打包行李離家出走,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啊!」
沐籽言輕輕「哦」了一聲,便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似乎對繼續剛剛的話題不甚感興趣。
沐紫末雖然跟沐籽言說著話,視線卻一直落在書上,所以錯過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聽到她打哈欠,以為她累了,於是合上手中的書,起身關燈睡覺。
窗外清冷的月光,因寒氣彌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輝,卻固執地守候著一室的寧靜。
沐籽言靜靜地看著安然入睡的沐紫末,幫她順了順長髮,清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倒映著她甜美的笑顏,心中有一種衝動先於眼淚萌發,悄悄,就算有一天爸爸媽媽不再愛你,你也不要離家出走,好嗎?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你永遠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沐籽言伸手擦乾臉上的淚水,在沐紫末身邊躺下,緊緊抱著她,仿佛如果不這樣做,下一刻,她就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