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長沙,天陰有點霧濛濛的,氣溫很低,冷得讓我幾乎感覺不到骨頭裡鑽出來的疼痛。
小錢說,照片上那個幾乎和伊甸園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叫易登,他是當年失蹤的兩名法國探險者之一。但他並不是法國人,他只是在法國斯特拉斯堡拿的學位,之後在盧浮宮博物館從事研究工作,一直到他失蹤。
但就算是聯邦調查局的人也沒能查到易登的國籍,他證件上寫著玻利維亞,但那證件後來被確認為是假的,以當時的技術來說偽造得很高明的一份假證件。而他也並不像是南美洲人,小錢說如果光看長相的話,他可能更接近雅利安人種一些。
至於盧浮宮那邊,小錢說他們對於這種幾十年前的工作人員所保留下來的檔案不多,易登的資料尤其少,大部分都是些研究論文和筆記。此外,他流傳在外的照片也極少,除了證件和那張挖掘現場裡拍的,沒能再找到任何一張他在其它場合所拍的照片。
看上去似乎是個謎一樣的人物,根據盧浮宮提供的資料來看,他的格也相當孤僻,幾乎獨來獨往的一個人,不知怎的卻和一同失蹤的那名法國人走得很近。1939年他能得以加入那支考古隊,似乎也是因為那名法國人牽的線,而他的專長是非洲象形文字,這對於那支考古隊來說無疑是相當有價值的,因而雖然當時他所能提供的私人資料少之又少,隊伍還是破例吸納了他。
有意思的是,易登在英語裡的意思就是伊甸園。
所以有那麼一小會兒,我感覺易登和伊甸園之前是有某種聯繫的。同名可能是巧合,但兩個長得幾乎完全一樣的人有著相同的名字,這就很難再說是某種巧合了。因此我想,他們會不會也許是祖孫倆?這麼一來,似乎也就間接解釋了為什麼伊甸園會讓我替他尋找斐特拉曼的墳墓,因為易登是由於參與挖掘了那座墓,所以導致的失蹤。
但這念頭沒多久就被後來小錢的進一步說法給否定了。
他說易登沒有婚姻史。
沒有婚姻史,沒有子女,哪怕領養的也沒有。
既然這樣,怎麼會有孫子。
甚至這個人連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屬都沒有。小錢說,無論是學校資料還是博物館的資料,易登的家庭成員一欄裡始終是空白的,沒有任何文件裡提到過他的家人。易登是個孤兒,一個應該在很早的時候就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孤兒。
這樣一來,顯然兩個人有血緣關係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那麼伊甸園讓我給他找斐特拉曼墳墓的動機,又成了一團似是而非的迷霧。或者也不排除存有另一種可能,那種可能在我腦子裡逗留過短短一瞬,但很快被我自己否定。
那就是伊甸園這個人會不會同斐特拉曼一樣,具有不死之身。
當時他和另一名法國人一起失蹤之後,也許他確實是死了,之後,同斐特拉曼一樣,他又被某種力量復活給復活,醒在了幾十年後的現在。
但後來細想,這種可能幾乎為零。
古埃及製造了那麼多木乃伊,成功被覆活的恐怕只有斐特拉曼一個。神不會這樣無限度地讓人為所欲為,不然,這地球只怕早就被無限復活的人給佔滿了,生育這項功能,於是也就成了多餘。
車到長沙博物館的時候天開始下起了雨,濕嗒嗒的讓氣溫又下降了幾度,下車的時候身上的疼痛又開始發作了起來,我嚼了幾粒止痛片,勾著斐特拉曼的手腕朝大樓左手方向走了過去。
這地方一切都和我記憶當中沒太大變化,所以雖然十多年沒有來過,仍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當年那扇父親帶我走過數次的小門。
門開右手就是一道狹窄的木樓梯,上世紀六十年代搭的,古樸厚重,踩上去一陣陣吱吱嘎嘎的響聲,依稀能聞到一股特殊的紙張混合著防腐藥水的味道,無比熟悉,熟悉得讓人心裡頭隱隱有點發慌。
「找誰?」
剛上了兩節樓梯,聽見有人問我。
回頭看原來是保安。
「我找王教授。」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又朝我身邊的斐特拉曼看了看。「王建清?」
「是的,王建清。」
「有訪客單嗎。」
「沒有,他是我爸爸的同事。」
「你爸爸的同事?」他又仔細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猶疑。
我走下樓梯給他讓出一條道:「不如你幫我先去問問他?就說艾清源的女兒來了,問問他有沒有時間出來見個面。」
他點了下頭,蹬蹬蹬幾步上了樓,一邊還朝下看了我幾眼,好似我會趁機搞什麼鬼。
我當作沒看見,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搓了搓疼痛的身,聽見腳步聲目光落到斐特拉曼身上,他在這間不大的房間裡慢慢踱著步,一邊看著牆上的館所簡介和照片。
「我爸爸以前在這裡工作,小時候這裡就像我半個家。」
「他做什麼的,和你一樣?」斐特拉曼似乎對那些青銅的器皿照片有點興趣,站在鏡框前細看著,一邊問我。
「不是。」我笑笑。「他是保護這些東西的,我則是販賣這些東西的。」
他回頭朝我看了一眼:「沒什麼不同。」
「哦?」
「無論保護還是販賣,你們都讓它們離開了它們的主人。」
我怔了怔。
似乎很久以來我都快忘了這男人的本質存在,此時經他這麼一說才想起來,他也是件文物,因而,這種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似乎最有種難以言明的力度。
「但也正因為此,才讓後來的人可以瞭解這些東西屬於它們年代的那些歷史。」想了想,我回答。
他嘴角牽了牽,一種不置可否的神情。「歷史?已經過去的東西,何必再去牽掛。」
「你不是也在牽掛麼,三千年前的那些是是非非,還有那些……」想說『那些人』,但在看到他微變的神色後我迅速閉了嘴。
這種時候,我斷不會去讓我倆之間好容易建造起來的略微平和的局面被打破,無論如何,我們現在是系在一條船上的螞蚱,對立對於誰來說都沒有任何好處,他可能沒有這點意識,我則必須用心維持,因為我不想死。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斐特拉曼。」過了片刻,我轉移話題對他道。「既然你的墳墓幾十年前就被挖掘開了,為什麼那個時候的你沒有復活?」
「那個時候我在什麼地方。」將目光從一張青銅方鼎的圖片上移開,他問我。
我想了想,把小錢那天在飯館裡對我說的故事快速從頭到尾又理了一遍。然後發覺,似乎確實存在著一個被我當時忽略了的問題,那就是39年那支考古隊的挖掘工作只進展到炸開了通往地宮內室的隱牆壁為止,之後就因為連續出事而導致了工程的進展,所以他們連斐特拉曼的棺槨都還沒見過。
倒是通過石壁的裂口窺見了他的陪葬品,那些陪葬品在老默罕默德發現的時候,似乎已經完全被搬空了,除了保留在斐特拉曼身上的部分殘缺金飾,一件也沒有留下。
這麼說,是不是還存在著另一批盜墓者?
「你想到什麼了?」見我半天沒吭聲,斐特拉曼走到我身邊問我。
「那時候你應該還在你的棺材裡。」我猶豫了一下,坦白道。「所以你沒有復活,因為只要在那口棺材裡,你就永遠保持沉睡的狀態,是麼?」
「也許吧。」
「也許?你自己都不清楚你的祭司為你的復活所做的準備麼?」
「我的祭司。」他重複了一遍我的話,看著我。「我的祭司是艾伊塔,她對我的墳墓做了什麼,除了她沒人知道。」
我被他的目光望得有點不太自然。
張了張嘴正想著要找些什麼話題轉開他的注意力,突然腳下猛地一晃,緊跟著從右方的窗戶外突然間彭的聲傳來陣悶響!
我吃了一驚。
迅速起身跑到窗外,這時的窗外已不再似來時那麼安靜。
大群的人從主樓的台階上狂奔而下,一遍驚恐地尖叫著,一遍回頭看著身後的大樓。大樓裡滾滾黑煙從透過門窗蔓延而出,被風一吹立刻帶著股濃重的焦臭直撲到我面前。
「彭!」這時再次一聲悶響,博物館建築上方那大片玻璃彷彿雪山坍塌般從建築上剝落下來,登時警報聲尖銳響起,樓下頃刻間變得更加混亂。
可就是這樣混亂的一種狀態,那名上樓去找王教授的保安卻始終沒有下來,也許是正在樓上的窗口處觀望?可是樓上資料室聽起來一片寂靜,彷彿沒有人一樣。
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來不及叫上斐特拉曼,一個人朝樓上直奔了過去,一口氣跑到二樓資料室門,正要伸手去敲,卻發覺門是半掩著的。隱隱有尖叫聲和焦臭味從房間內的窗戶外傳進來,我把門用力推開,朝裡頭叫了一聲:「王叔叔!」
沒有人回答。
資料室裡層層書架擋著我的視線,隱約看到一個人在最靠裡的書架邊站著,看樣子似乎是之前上來替我找王教授的那名保安。
「王叔叔!在麼?」看了看四周沒別的異樣,我朝裡走了進去,一路走到最裡頭那副書架背後,透過書的空隙朝裡看了一眼。
這一看把我驚得一跳。
就看到那名保安面對著我整個人貼在我對面的書架前,舌頭伸得老長,脖子幾乎被一根鋼絲勒成了兩段!
繩子看著極眼熟,是部隊裡配給軍人用軍用鋼繩。
離他不遠處,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雖然十多年未見,他仍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半禿的頭,瘦得微微有點駝背的身。只是比十幾年前看起來更加佝僂,也多了許多白髮。
他是我爸爸當年合作了很多年的助理,王建清。
此時他靜靜匐在那張十幾年前我爸爸使用過的書案上,側頭對著窗的方向。深度近視鏡一半架在他鼻樑上,一半斜在桌上,鏡片上全是血,他面前的書桌上也全是血。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抖了起來。
一邊想後退,一遍仍無法控制地朝前走了過去。而沒走兩步,突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搭,我被一隻手用力一拽,一把拉到了邊上的書櫥背後。
回頭就看到那拉我的人是斐特拉曼。他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目光灼灼看著房門口的方向。
「奇怪……」然後他忽然有些莫名地說了這兩個字。
話音未落,突然門口處那條昏暗的走廊裡一點紅光驀地閃過,隨即劈頭蓋臉一陣子彈聲驟然響起,頃刻間將我面前那隻厚重的書櫥射穿了一大半!
從彈孔來看那顯然是10毫米以上口徑的自動步槍,同樣是軍隊裡才有的配置,用來射穿裝甲車都不成問題。若不是我被斐特拉曼及時按到了地上,只怕瞬間已被射成了一堆碎。
想到這點,不僅手腳冰冷。
此時被彈藥和木頭碎屑激起的硝煙已漸漸消散,隔著剩餘的硝煙隱隱看到門口處一道「人影」慢慢朝裡走了進來。說是『人影』,那『人』卻是沒有頭顱的,只肩膀上架著挺自動步槍,頭部激光瞄準器光線灼灼直對準我的方向,之前門口那點紅光,估計十有**就是這樣玩意。
我呼吸變得緊迫起來。
手摸到在褲兜裡的槍,握著,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看來那「人」還沒找到我和斐特拉曼的蹤跡,那點紅光很快從我面前移開,轉向了別處。我微微送了口氣。如果能不正面接觸,那是最好的,可就在我試圖示意斐特拉曼跟我朝後走,走到資料室那間隱藏在角落盡頭的後門的時候,突然那道紅光驀地轉了過來,倏地指向斐特拉曼的身!
斐特拉曼突然一把按住了自己的頭,全身抖篩子般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大驚。
這狀況就像那天在郊區農田裡所發生的一樣,早不來晚不來,他竟然偏偏在這種時候發病了!
耳聽到滋的聲響,無比熟悉的自動步槍蓄力的聲音。我全身一個激靈,意識到不好迅速一把拉住斐特拉曼的肩膀猛地朝後倒了下去,這同時篤篤一陣槍響,一大排煙霧伴著尖銳的流彈光芒迅速將我們身後那堵牆掃得千瘡百孔。
而我沒等那「人」發現它的失手,已連滾帶爬拖著斐特拉曼從地上站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衝刺向對面的小門,在那「人」再次朝我們射擊的瞬間一把將門打開,朝裡直撲了進去。
隨即用力把門關上,反鎖,旋即聽見子彈在這扇厚重的防盜門上發出咚咚悶響,這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
卻隨即發現,眼下的狀況並沒有多少起色。
這間暗室是全封閉的,當年為了儲藏一些特別珍貴的文物所建,所以使用了最堅固的材料,卻並非為人所準備,所以,它裡面完全沒有供氧設備。
而門外的機槍聲仍然持續不斷,我用附近找到的鋼桿把門緊,和斐特拉曼一起跌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