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敬老院的車帶著汪老爺子離開後,我關上門將那塊錦帛從盒子裡取了出來。
這塊距今有兩三千年歷史的帛看上去依舊是結實新鮮的,質地而堅韌,並且色彩層次非常分明。當然,還是不可避免因氧化而改變了不少本質,比如總色調偏向一種近似咖啡色的暗紅,不過並不影響對它色澤的識別。
在我靠近它的時候,隱隱一絲草藥似的氣味從布上散發出來,聞著有些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出究竟是在哪裡聞到過類似的。正仔細辨別著的時候,胃裡突然一陣空落落的絞痛,緊跟著眼前一陣發花,我險些晃倒在地上。
這才想起來,今天這一整天我幾乎就沒吃過什麼東西,僅有的那點殘存也都被我吐光了,此時稍微一動就是一身虛汗,別說思考問題,就連站著都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於是趕緊在碗櫃裡翻了一圈,翻出兩包泡麵倒進鍋裡煮了,挖了幾大勺辣醬往面裡拌了拌,也顧不上燙,一邊吹著氣一邊嘩嘩就往嘴裡塞了起來。
一口氣吃掉大半碗,心慌氣短的感覺登時消了很多,抬頭瞥見斐特拉曼的目光,才想起他也有一整天沒碰過任何食物了,於是把剩下的面朝他面前推了推,問:「吃麼?」
他搖頭,我也不跟他客氣,將碗重新拖到自己面前,繼續大口把面往嘴裡塞。直到整碗麵條下肚,身上不停打著寒顫的感覺才徹底消失,腦子也開始重新正常運轉了起來,我把桌上的月餅盒拖到近前打開,再度看了看裡頭那張古老的錦帛。
一度曾覺得這東西的出現是自己的幻覺。
打從知道它的存在那天開始,我就辛辛苦苦到處打聽尋找,但一直都毫無線索。轉眼卻以那麼隨便的方式到了自己的手裡,雖然說只是錦帛的一部分,著實也來得太容易。我不知道那油王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不是疑惑於他如何弄到了這塊錦帛,而是他到底怎麼知道我會跑到眼下這個地方、怎麼知道我確切跑到汪老爺子家的時間,以及又是怎麼樣才能做到可以剛好在這一天,把這份錦帛弄到敬老院,由他們在出來尋找汪老爺子的時候順便正好帶給我。
某些行為都是我臨時起意,而不是原先策劃好的,卻都被他準確捕捉到了,彷彿他能預知我行蹤似的。如果說是巧合,那只有夢裡才有這種可能,而我是個不相信夢,更不相信夢一般巧合的人。
而此外,這房子本身也存有一些疑點,是令我所費解的。那就是,既然汪爺爺已經在敬老院裡入住,那這房子的水電煤是誰給他繳付的?他是個孤老,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按理說他走後這裡所有一切能源應該都被切斷了,可現在它們仍能被繼續使用。究竟是誰在替他繳付?
思忖間,忽然聽見斐特拉曼問:「傷怎麼樣了。」
我抬起頭,見他靠在一旁看著我,把玩著手裡的玉玦。
我覺得他對這塊東西有某種種特別的興趣,卻也想不出是因為什麼,一個帝王應該不會少見這種小玩意,再說這東西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擁有它的那些主人。「還好,比剛才好多了。」
「接著你打算做什麼。」他又問。
聽他突兀問道這個問題,我不由得怔了怔。
半晌慢慢放下筷子,我擦了擦嘴道:「不知道,還沒想過。」
答是這麼答,其實真正原因只有自己心裡明白,因為無論後面怎麼計畫,我面前已只剩下兩個選擇——雲錦,或者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他,兩者選一。我只需要做出一個對我來說最正確的選擇。
而我的回答令他目光微微一閃,轉而低頭看了看我放在桌子上的那塊錦帛。「之前那老人對你說的東西,倒是挺有意思的。」
「關於哪方面?」
「太歲。」
這名字令我再次想起了汪老爺子的描述,不由得胃裡再次一陣難受,表面卻不得不若無其事:「……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病讓他腦子裡的記憶變得很混亂,說不定,那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你認為那些話都是臆想?」
「不然呢?」支菸點上,用力吸了兩口:「說實話,在歐洲我見過一些地下商人賣所謂的太歲,跟他描述的很像。但那些東西歸根到底不過是些菌菇類的東西,連益壽延年的功效都沒有,別說起死回生了。」
我的話令他嘴角牽了牽,似乎是在笑,只是很快就將視線轉向櫥櫃上方一隻鏡框:「那你怎麼看待我呢,A,我的起死回生,你又怎麼解釋。」
「你的起死回生只有艾伊塔可以解釋。」朝他吐了口煙圈,我道。
他皺了皺眉,不知道是因為煙的味道,還是我的回答。
但沒有做任何表示,只是走到櫥櫃邊伸手將那隻積滿了灰塵的鏡框取了下來,指了指上面那幾張照片,問:「這都是他家人麼。」
我沒有看照片,刻意的,因為那裡面除了汪老爺子的妻子所拍的一些照片,還有我媽媽。年輕時代剛跟我爸爸戀愛時的媽媽,很美麗,很陽光,跟我記憶裡最後她留給我的那副樣子截然不同。「不全是。」
「這張臉和你長得很像。」他又道,目光指著鏡框裡我媽媽的照片。
「對,她是我媽媽。」
「你媽媽?和我見過的不太像。」他直截了當道。
「是的,」我站起身一把從他手裡抽過鏡框丟到一邊,抓起錦帛逕自進了汪老爺子的房間:「歲月是不饒人的。」
他在我身後慢慢跟了來:「你還打算在這裡留多久。」
「天亮吧。」打開房間裡所有的燈,這個被堆得書房似的地方登時亮如白晝,我在裡頭轉了一圈,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些對我來說有點用處的東西:「爸爸是他學生,兩個人一直走得很近,我在想爸爸會不會有什麼比較重要的東西放在他這裡,也許可以給我點幫助。」
「例如?」
「例如,」我把桌上的錦帛攤開,遞到他面前:「例如我想知道為什麼它會被人稱之為地圖。你覺得它像地圖麼?」
他看了眼,沒有吭聲。
這整塊布上密密麻麻繡著很多字,細小娟秀,非常清晰。但無論從什麼角度,以什麼樣方式,都無法從這張佈滿文字和花紋的錦帛上看出一絲類似地圖的特徵。
「我在想爸爸他當年是不是從中有所發現,」收回錦帛我再道:「因為他是研究這東西研究得最久的,可是家裡的一切都被燒燬了,而這地方……只有這地方應該還有可能保留下一些他過去的東西。」
「不如說你想找回一些可以保留你記憶的東西。」淡淡一句話,令我臉微微一燙,我別過頭將他視線從我眼裡移開,走到一旁理了理那張被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桌:「也可以這麼說,斐特拉曼,關於我爸爸,我不想連一點東西也保留不住。」
「對你這樣自我的人來說,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東西,這麼執著有什麼意義。」
「那你呢,你復活後這樣同我在一起,不也是為了尋找和保留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東西麼?」話一出口,見到他明顯起了變化的神色,我下意識避到一邊。
這舉動令他挑了挑眉:「你在怕什麼,A。」
「怕後果。」
「什麼後果?」
我沒有回答,因為翻開桌上那些層層積壓的書雜後,我在桌子的玻璃桌板下見到了一些照片,一些已經發黃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是同汪爺爺一起拍的,有群有單人,在家裡時我從沒見到過這些。怔怔看了會兒,我把它們取出來收到月餅盒裡。繼續在桌子上翻,沒再能翻出其它於我來說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只在抽屜裡翻出幾摞爸爸手寫的文件,都是關於古物鑑定的論文,有些都已經彙編在他的書裡出版過,本想一起收拾起來帶走,想了想還是放了回去。
可就在準備把抽屜關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些東西,於是重新把那些文件抽了出來,一坐到地上飛快翻了起來。
憑著印象翻了十頁八頁,然後見到一個不太醒目的標題:「靈魂說」。
『人真的有靈魂麼?一個瀕臨死亡或者說已經死去的人,在同死神擦肩而過之後醒來,是否還會保留其原來靈魂。我最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人的軀殼是否能承載他人的靈魂,這一點首先要基於人是否真的擁有靈魂,如果前者成立,那麼如果靈魂進入軀殼時發生了錯誤,那麼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這段話在紙上被用淡淡的紅筆勾勒了出來,之後很長幾段文字,詳細抄寫了一些國外有過類似靈魂脫離身,又重新返回的記錄。有些記錄我也曾見到過,在一些沒有名氣的八卦雜誌上,說得有模有樣,實質上有些是一些病人在昏迷中產生的錯覺,有些則完全是胡編亂造,被闢謠過的。
我不明白爸爸怎麼會在這些嚴肅的、記錄學術問題的東西里提到這些。一個研究古代文物的人,為什麼突然會研究起這種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的東西?不免感到疑惑,但連翻了幾頁也找不到寫下這些東西的確切時間,於是也就無從考證爸爸當時所處的時間環境,以及研究這些東西的目的。所以只能作罷,又看了一陣後,我將它們重新放進了抽屜。
捏了捏發酸的脖子抬起頭時,見到斐特拉曼正拿著那塊帛在燈下看著,似乎他對這東西也頗有興趣的樣子,我正想問他要過來再仔細研究研究,突然一個發現令我身子不自覺地一震,我徒地翻起來一把抓起檯燈擰亮,對著他手裡那塊帛照了過去。
他因我這動作吃了一驚,及至見到手中那塊被燈光照射的帛,眉頭微蹙,朝我看了一眼:「這塊布里還藏著畫。「
「地圖。」
之前一直沒有看出來,錦帛上到底藏了什麼樣的玄機,會被三十年代那支考古隊當作地圖來使用,這會兒因為斐特拉曼在高處將這塊帛對著光看,所以才被位於低處的我終於將這奧妙看了出來。
原來錦帛上那些刺繡不光是文字記錄,它們還有著另外一層用意。
由於下針的手法不同,那些針線在錦帛的內部粗粗細細縱橫交錯,形成了一副非常清晰如水墨畫般的地圖,這圖光看帛的表面是完全看不出來的,只有當它對著燈光身呈半透明狀時,那些隱藏其間的畫面才會在光照的作用下清晰顯現出來。
如此奧妙的刺繡手法,不得不令人驚嘆當年那名叫『織』的女人,她的心思和手藝如何了得。
而費盡心思用這種隱匿的手法繡下這幅地圖的原因是什麼?難道她遠在中國,卻能知道一個同她年代和國家都千差萬別的埃及法老王,他遠在沙漠裡那座地點永遠在變幻不定的墳墓?
聯想到她墳裡那個同斐特拉曼墳墓裡幾乎完全一樣的蒼龍壓寶鼎,我只覺得腦子一瞬間變得更亂了,完全無法將所有線頭整理到一起的亂……
突然身後滴的一聲輕響。
就在匆忙間跑到斐特拉曼身邊拿燈去照他手裡那塊帛的時候,我發覺自己令一隻手在他身邊那條案几上壓到了什麼東西。低頭看去原來是那架積滿了灰塵的電話機,它的錄音播放鍵被我壓到了,裡頭嘶嘶一陣響,隨即傳來一個人的聲音:「老汪,我老胡啊,最近好不好,很久沒聯繫了,打過來一直沒人接啊。」
我伸手想把它關掉,想了想也許會有些對汪老爺子比較重要的信息或許可以幫他聽一下,也就由著它繼續往下播,一邊轉過頭,繼續對著燈光仔細看向那張錦帛。
它以地圖的狀態擺放在我面前,也同時以一個難題的狀態擺放在我面前。
既然這塊錦帛的確是真品,既然它上面的確包尋找到斐特拉曼墳墓的地圖,那就意味著若想要找到斐特拉曼的墳墓,我只有選擇同油王做那筆交易。
但,我從未拿活人做過交易,何況他是一個擁有特殊力量的活死人。
這個人在三千年前被他最愛的女人背叛,於是進了那座棺材,現在,三千年後,為了我自己的命,我不得不去做同那女人類似的行為。這事一旦被他知曉,我會怎麼樣……我無法想像,亦不敢在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去看他那雙眼睛。
那雙安靜通透,彷彿隨時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握著燈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抖,被他留意到了,我感覺到他朝我臉上瞥了一眼。
身子不自覺因此而變得僵硬,正不知該用什麼方式擺脫眼前的狀態,突然邊上電話錄音裡嘶嘶一陣嘈雜,緊跟著,一個女人令我無比熟悉的帶著哭腔的話音從裡頭傳了出來,瞬間吸引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汪老師……是我,她要從美國回來了!」
「我很怕,汪老師,我很害怕,那個人會不會也跟著一起來,」
「我很害怕啊汪老師……我怎麼辦,」
「回答我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之後,一陣劇烈的抽泣聲,壓抑而無助,聽得我心臟都揪緊了。
直到錄音時間結束,那哭聲才嘎然而止,整個房間裡迅速寂靜了下來。意識到斐特拉曼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我抬起頭看向他。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放下錦帛:「你怎麼了。」
「那個女人,」我嚥了咽乾燥的喉嚨,下意識一把抓緊了他的手腕:「剛才那個女人……她是我媽媽……」
有話要說:寶珠會在木乃伊完成以後就繼續更新,因為原本剛開木乃伊的時候屬於比較空閒的階段,沒想到後來會這麼忙,所以現在只能一個一個去完結掉了。木乃伊離結尾近,所以就先來寫完它~
有同學問木乃伊大約還有多久結束。看大綱的話還有幾百字,折成文的話,不知道十萬字以內能不能全部搞定,總之,加油加油再加油~記得剛開坑時一個月一口氣寫了十幾萬字的,不知道現在還做不做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