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我的話,有那麼瞬間我覺得伊甸園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但這感覺轉瞬即逝。之後他笑了笑,對我道:「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你不會認為我從1939年到現在,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吧。」
「不。我只是覺得,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湊巧你們又都對斐特拉曼的墳墓有興趣,這挺有意思的不是麼。」
「是挺有意思。」
「我還記得那男人叫伊登(Eden)。」
「伊登。」他重複了一遍這名字,看著我眼睛。
「而你叫伊甸園(Eden)。」
「伊甸園。」將自己名字也重複了一遍,他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我想他應該明白了我將這兩個名字擺出來的目的,於是我直接道:「你們倆名字也是相同的,伊甸園。」
「的確。」
「所以,是不是很有意思。」
「是的,很有意思。」
淡淡的回答令我倆之間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令周圍狹窄的空間變得有些壓抑,很快我感覺身上的傷痛重新又變得清晰起來,甚至連背也開始隱隱作痛,這感覺叫我有點不安。此時見到伊甸園將登山包拉了開來,從裡頭取出一台電腦,於是藉機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湊近了一點,問他:「你在做什麼?」
「檢測一下我的設置,」
「什麼設置?」我朝屏幕裡看了一眼,裡面儘是些我看不懂的軟件畫面。
「預防他們探測到我們的一些設置,我得確保這四小時裡我們不會被一些意外給打擾。」
「你不是說這裡很安全了麼。」
「是相對,親愛的。但我從來不信任這些電子的東西,你呢。」
我沒回答,因為背部突兀一陣劇痛令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覺察到我的異樣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指指我的背。
「是那傷?」他目光輕閃,隨後迅速放下電腦挪到了我身邊,掀開衣服朝我背上看了看。
「怎麼樣?」他查看時的沉默令我忍不住問他。
「和上次看到的不太一樣,」他看得很仔細,因而隔了好一陣才回答,一邊用手指在我傷口上輕輕按了按:「顏色變深了,但總得來說狀況還好。」
「狀況還好麼?」
「沒錯。」
「這麼說你是見過它狀況不好時的樣子了?」
我的脫口問出的話令他手指的動作微微一滯。
「我說對了?」於是我藉機再問。
他沒回答。只用手指繼續在我背上慢慢著,片刻後將我衣服放了下來,他重新移到一旁拿起他的電腦,一邊看著屏幕,一邊道:「你問這些是想證明什麼,A?證明我和你說的那張照片裡的人是同一個人麼?」
我不置可否。
「那麼可以實話告訴你,是的,我見過,這種類型的傷口,它惡化到極致時的樣子,我相信你寧可永遠不要見到。」
他這話讓我呼吸不由得為之一頓。
不知道是因為他突兀的坦白,還是他對這傷口惡化所持的輕描淡寫又充滿威脅的描述。以致好一陣才回過神,我繼續問他:「……什麼時候?」
「1939年。」
「這麼說,你就是……」
「是的,我就是伊登,你在照片上看到的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的確就是我。」
「是麼……」雖然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卻仍不免感到吃驚,他這樣平靜無波的口吻讓人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於是不由得再次確認:「你真的就是他?」
「沒錯。」
「那你怎麼會……」
「怎麼會從1939年至今始終維持這個樣子,是麼?」還沒問完,他接口道。
我沒吭聲,只靜靜看著他,因為我猜不出如他這樣一個人,在對我這樣坦白的背後,他究竟還隱藏著些什麼。
而他似乎知道我心裡在動些什麼念頭,所以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放下電腦,交叉十指再次望向我,淡淡道:「事實上,我也一直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怔了怔:「你自己不知道原因?」
「對。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卻沒有成功,因為我得了記憶缺失症,同曾經的你一樣。」
他的話令我再次一怔:「記憶缺失症?」
他點頭,指了指自己的腦子:「有很大一部分記憶,很久之前開始就在這地方消失了,至今我沒能將它們找回來過。」
「比如?」
「比如我的身份,我來自什麼地方,我曾經做過什麼,我到底是誰。」
「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有一天……讓我想想,那應該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吧。某一天早晨,當我從睡夢裡醒來,我發覺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一張陌生的床上。有人敲門走進來,一個女僕,她叫我伊登先生。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卻對我很熟悉的樣子,她熟悉地朝我微笑著,然後拉開窗簾,將屋子外陌生的空間裡的陽光放了進來。」
「而當她離開後,我站起來,對著房間裡那面鏡子往裡看。然後我發覺我完全不知道鏡子那一端的人是誰。他是誰?他長著一張很陌生的臉,這張臉屬於一個叫伊登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因為關於他的記憶,一切一切的記憶,彷彿被一種最強效的洗滌劑給洗乾淨了似的,在我的腦子裡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
「ShIT……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聽完這些話,我不由得脫口問了句。
伊甸園的話從頭至尾都是平靜無波的,如同說著別人的一個故事,簡短冷靜並且直接。
但聽得我喉嚨隱隱有些發乾,因為我曾經有過這樣一種會,無所適從,恐懼,茫然不知所措……儘管如此,卻應該比他要好一些,畢竟我只是丟了生命中短短一小部分的記憶,而他卻是將自己整個人生都忘記了,一切的一切。
我無法想像他當時的狀況,卻又感同身受,這會叫我感到呼吸急促。
他看出來了,於是停頓了很久沒有開口,他只靜靜看著我。直到我呼吸逐漸恢復平靜,他才又繼續道:「我疑惑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做。然後,在漸漸恢復了平靜之後,我開始試著適應那地方的生活,並且在那個他們稱之為我的莊園的地方逐漸著手展開調查,查尋一切可能喚起我記憶的蛛絲馬跡。」
「查到什麼沒?」我問。
「沒有,除了一份手記。」
「手記?什麼樣的手記?」
「從字跡來看,那應該是我寫的,筆跡完全吻合。但它寫於1767年。」
「十八世紀……」
「是的,十八世紀。」
這麼說他至少有兩三百歲了。我一邊計算著時間,一邊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卻無法從他臉上找出幾百年時間流逝所烙刻下來的痕跡。
如果不是最近經歷了那麼多事,我想也許我根本不會相信他所說的這些話,而那些事令我此時可以很冷靜地待在這裡聽他說著這些聽上去似乎完全不可思議的東西,就彷彿有因,於是有了必然的果一般。
而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恐怕得問上帝。
「手記裡寫了什麼?」
「寫的是一座城市,一座叫安努的城。」
「死神之都……斐特拉曼的城市。」
「是的。」
「為什麼提到這座城?」
伊甸園輕搖了下頭:「不知道。從字面來看,寫下這份手記的人,無論那個人是不是我,他當時對這座城做了不少詳盡的調查,並且有數次親自前往埃及去尋找這座消失了的城市。但由於沒有正確的地圖指引,所以一直沒能將它找到。」
「所以你對它產生了興趣?」
「不,當時並沒有。當時的我完全沒想過這手記和它上面所提到的安努城對我來說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直到二十年後。」
「二十年後?」
「是的,二十年後。二十年後,當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妻子在用她那雙爬滿了魚尾紋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觀察我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竟然不會衰老。沒有皺紋,沒有白髮,二十年前我醒來時是什麼樣子,二十年後,依舊是那副樣子,沒有任何變化,彷彿時間已在我身上永遠地靜止。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那張被我遺忘了很久的手記,我記起手記上提到過一個傳說,關於不死的傳說。」
「不死的傳說?」
「是的。你知道,古埃及人將死去的人做成木乃伊,是為了有一天他能復活。但這個傳說和其它那些傳說有點不太一樣。它說在死神所居住的那座城市裡,死神阿努比斯賦予了法老王的大祭司長生不死的能力,以守護她的王在冥河的航行中平安歸來。而那種能力是真實存在的,在斐特拉曼王朝所存在的那短短時期內,它曾經真切地存在過。」
「是麼……」我想到了斐特拉曼的復活,以及裴利安和希琉斯這兩個三千年前的人在這個時代裡的存在。這一切,不知是否就是因了那種力量所賜。
「而手記中的「我」之所以一直在尋找那座消失的城市,就是因為聽說當年那位年輕的法老王斐特拉曼去世後,他手下的忠實奴僕將封存著那種長生不死能力的東西,連同安努城,一起陪葬給了那位法老王。而之所以「我」一直想尋找出那種長生不死的能力,我猜想,也許那個時候的「我」已經……」
「已經感覺到自己不會變老。」
「是的,並且為之所深深困擾。」
「困擾?」他這話令我有些不解。
為什麼要困擾,為不老不死而感到困擾?我想這世上若真有人能有這樣的運氣,應該沒人會因此而困擾的。這幾乎是神的力量,神所賜與的奇蹟。
似乎從我神情裡讀出了我的所想,伊甸園沉默了一陣,然後朝我微微笑了笑:「你是無法想像出這種困擾的,A。它帶著無數的謎團,讓人晝夜不得安寧。所以不久之後,我離開了我的莊園,帶著那張手記,遠離那座我居住了二十年的城市,去了東歐。」
「後來呢?」
「後來,我就成了伊甸園。時間讓我隨心所欲,讓我能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而我將之全部投入在對那座消失的古城,那座幾千年來從未有人發掘到過的古墓裡,一直至今。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樣變成這種狀態的,我究竟是誰,我究竟來自哪裡,究竟……」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了下來,目光似乎在看我,卻又彷彿在看著我身後很遙遠的某個點。
「究竟什麼?」於是不由輕輕問了句。
「究竟我腦子裡那種對這一切迫切求知的來自於什麼。」
「麼……」
「是的,。」
我輕輕吸了口氣,點點頭:「所以,雖然知道我被帶進了五角大樓,你還是冒險跑了進來救我。」
「對。」
「但我已經沒辦法繼續幫你尋找那座墓了,伊甸園。」
「為什麼。」
「因為我的生命就像一節快要用到底了的電池,而唯一能幫助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座墳墓的地圖,一半在這世界上最有錢的那個男人手裡,另一半,則被我弄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頓了頓,我再道:「不過,你還是有時間和能力去把那兩份地圖弄到的,同我相比,我猜你的生命恐怕會跟這個地球一樣漫長,如果沒人能殺了你的話。」
「是麼。」他看著我,目光微閃:「那就有點問題了。」
「什麼問題?」
「因為在我替你弄到了黑金皇帝手裡那一半地圖之後,你卻告訴我,你已經像節快耗盡的電池一樣,很快就要完了。」
「什麼?!」
一時驚訝得幾乎有些忘形,他一把按住我的嘴,朝我笑了笑:「沉住氣,親愛的,你想在這裡自殺麼。」
「你是怎麼得到那些地圖的?」半晌穩住了呼吸,我壓低聲音問。
他鬆開了手:「他們對這地圖的重視遠不如對你,所以要找到接近的機會,倒也不是太難。」
「這麼說在飛機出事後你見過裴利安和……」『斐特拉曼』這幾個字幾乎脫口而出,被我適時頓住,因為在那瞬間我想起,按照他之前說的那些話,他應該自從長沙之後就沒再見過斐特拉曼才對。
「和什麼?」見我突兀沉默,他問我。
「沒什麼,只是想到了那架出事的飛機。黑金皇帝還活著?」
「我不知道,在我找到地圖的地方我沒見到黑金皇帝本人,據我所知那時他應該是和你在一起。」
「是麼……」
「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
這回答並不令他滿意,他若有所思的視線在我臉上停了好一陣,直到我再次開口:「對了,為什麼不自己去找那座墳墓,伊甸園?你現在有地圖了。」
他嘴唇微微抿了抿。
似乎在盤算著怎麼回答我,但忽然間像是突然感覺到什麼般,他迅速轉頭望向身邊的電腦,隨即眉頭微微一擰:「有意思,有人破解了我的設置。」
「這意味著什麼?」我看到電腦屏幕上那一片色彩斑斕且無法看懂的塊面裡出現了幾個閃爍的紅點。
「意味著,」他拿起包一把將我拽了起來:「意味著我們得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裡了,A,不然這地方就是我倆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