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來照顧你

  眼前這張臉很美。

  很,非常,極致……搜腸刮肚我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去描述這種美所帶給我的震撼。

  好萊塢曾這樣形容過某個已故女明星的美麗,說她的五官是人類進化到極致的代表。我想這會兒用它來形容這張臉,應該並不過分,因為很少有人能美到讓人感到窒息。

  如果不是脫下帽子剎那暴露在我眼前那些乾皺的皮膚和傷痕,誰能相信就在一天前,它還屬於那具醜陋到極致的活屍。

  那張乾癟可怕的,來自幾千年前墳墓裡的臉。

  現在它仍保留著最初一部分乾裂的死皮和傷痕,在鼻樑到右邊額頭那些部分,以及半邊顱骨周圍。它們看起來就像藝術家手裡最詭異的刺青,霸道地鋪展在那張幾乎完美的臉上,生與死、天使與惡魔般地共存,突兀卻又異樣地令那張臉呈現出某種妖冶的美。

  可是這美卻令我反胃,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身上沒法逃開的冷。「看上去你恢復得不錯,那,是不是該恭喜你。」

  他沒有回答。

  風吹著身上濕透的衣服,緊貼到我身上,又從每一個毛細孔裡將那些針似的寒氣逼進我體內,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突然胃裡一陣抽搐,我張嘴吐了一地。

  吐完抬起頭,那男人依舊沒有吭聲。

  只是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我,用他那雙在昏暗的路燈下變得像夜色般濃黑的眼睛,而就在它們邊上,那片張揚在眼角邊尚未恢復的乾皮,像層魔鬼的外衣,遮擋著它們妖精似的暗光,令它們愈發捉摸不透。

  這種無法捉摸的感覺令人喉嚨乾燥。

  「不是走了麼。」於是嚥了口唾沫,我再道,一邊用力搓了搓胳膊。「還是覺得,回來讓我賣掉可能更好一點……」

  話沒說完,身後嘩的聲巨響,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大片冰冷的水從天而降,再次把我沖了個徹頭徹尾。

  滴滴答答的水順著我的頭髮,我的臉,我的鼻子,一行行往下掉,這些剛剛轉暖過來的地方,轉眼再次冷得透心。

  「現在清醒了麼。」水從我褲管裡滑落到地上的時候我聽到那男人的話音,冷冷的,像我身上的水。

  我被風吹得哆嗦了一下,衝他笑笑:「SHIT,真他媽的爽。」

  他沒理會我的表情,或者,無論我說什麼,表現什麼,他其實都是無所謂的。「你走了很長一段路,A。」重新將墨鏡和帽子戴上,因為遠遠的有幾個人正從酒吧裡走出來,說說笑笑。

  我期望有人能朝這邊看上一眼,畢竟這裡的動靜還是很大的。

  可惜沒能如願。

  這狗日的自掃門前雪的年代,當那些人遠遠超這裡瞥來幾眼,並指指點點一陣之後,他們就跑遠了,甚至連頭都不回。

  看著他們直到消失,我才回了句:「是很長。」

  「那個女人是你母親麼。」這時突然聽見他這麼問我。

  我一怔。

  這句話電似的觸及到了我某根神經,我迅速將視線轉向他,不知道此時他突然問起這個是為了什麼。

  「我看到她在樓頂上走路,走在邊緣,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沒理會我的目光,他繼續道。「那時候你就在她下面坐著,抱著膝蓋,曬著太陽。知道麼,當時你表情很有意思,但可惜,你自己卻看不到。」

  「後來她真的從那上面掉了下來,我猜你當時一定很震驚,因為我從來沒在你臉上見到過那種表情。她是你母親麼。」

  我沒回答。

  只看著他那雙眼睛,那雙依附在魔鬼外套下的妖精般的眼睛。

  好一會兒,聽見他再問:「她是你母親麼,A。」

  「是的。」

  「但她並不是。」

  這話令我眉頭一擰。「你什麼意思。」

  「因為你比她大整整三千多歲,所以,她怎麼可能會是你母親。」

  話一出口,我失控地笑了起來:「哈!哈哈!我FUCK!」一邊笑一邊朝他走過去,伸手指住那張漂亮得像只妖精一樣的臉,我道:「知道她為什麼不愛你麼,斐特拉曼。」

  這話令他眼裡閃過一絲意外,但沒有做聲。

  「無法溝通,無法理解,無法交流。你活在你的世界裡,卻還總是自私地把這種世界強加給別人。為什麼這麼執著?我他媽要跟你說多少遍我不是那個女人你才能死心,啊?為什麼你非認定她是我,因為我們長得很像嗎?靠!全世界他媽的有多少人你知道麼,全中國有多少人你知道麼,十多億人裡找出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很難麼?你硬要把我當成她你他媽的扯不扯?!」

  嘩!

  話剛從嘴裡倒完,頭頂再次冰似的一陣冷。

  我閉上眼睛等著那些水柱從頭頂直澆到我腳跟,再沿著我身體的每一部分往地上淌。直到身上那些冰冷的壓力完全消失,我睜開眼用力抹了把臉,轉身朝馬路上走去。

  可惜沒走幾步腳下一軟,我一個趔趄險些跪倒在地。

  「上哪兒去。」身後那男人問我。話音淡淡的,似乎知道我跑不多遠。

  「滾,滾得遠遠的,滾到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倆就都省心了。」

  「很難,因為你去哪裡我都能找到你。」

  「為什麼。」我停下腳步。遠處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呼嘯而過,我招了招手,但沒能攔住它。

  「因為我得殺了你。」

  「呵……」這話令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他問我。

  「我笑你和那個女人。你那麼愛她,她卻把你活埋了,現在你復活了,又一心要弄死她。你倆是個怎樣見鬼的關係。」

  我的話令他一陣沉默。

  「斐特拉曼,你很愛她是麼。」轉過身我繼續問他。

  身上開始抖得厲害,牙關也是,所以令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抖。我把胳膊抱了抱緊,用力搓了兩下。「那麼你有沒有這樣對待過她。」我指了指自己濕漉漉的頭髮和衣服。

  他朝我看了一眼,依舊沉默。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她,但你看看你是怎麼對待我的,看看我的脖子,看看我的臉,看看我身上。你他媽的就是在把我當成一頭畜生在虐待。所以,你要是還留著幾千年前那點人性的話,現在就把我殺了,反正我這輩子也算玩完了,你不殺我,呵,我早晚也得給背後那個該死的詛咒弄死。現在,我媽也不在了,你也變成了這副樣子,老子除了把你送進好萊塢以外想不出還能把你賣到哪裡去。斐特拉曼,你A姐我這輩子算是玩完了,所以你行行好現在就解決了我吧,乾脆點,痛快點,那樣我到陰曹地府裡還能感激你一點。」

  一口氣把話說完,我胸口裡憋來半天的難受勁總算卸掉了一點,不過這麼一來,身體對寒冷的感知卻一下子變得更加厲害,我再次用力搓了搓胳膊,搖搖晃晃朝那男人走了過去。

  逕自走到他面前,沒有理會他望著我的那雙眼睛,我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朝自己指了指:「來,殺吧。」

  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扣住了我的喉嚨。

  「痛快點。」我再道。

  一邊等著他用他非人的力氣一下子把我的喉嚨給擰斷。可是等了半天,他卻朝前輕輕一推,把我給推了出去。

  「你做什麼。」我皺眉,用力穩住自己的身體。

  他沒有回答。

  目光有些閃爍,他望著我,片刻將視線轉向別處:「你走吧。」

  我咯咯笑出了聲。

  酒精和寒冷開始讓我的視線變得有點模糊,我搖搖晃晃地朝他走過去,搖搖晃晃地朝這男人笑著:「喂,其實你根本殺不了我,斐特拉曼。」

  他沒有理會我,再次伸手把我推開,轉過身朝反方向走去。

  「你不是說我就是那個女人麼,」望著他的背影我再道。他腳步停了停。

  「好吧,我就是那個女人。」

  這話令他回頭望向我。

  「所以斐特拉曼,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只有兩條路。」

  「哪兩條路。」他問我。

  我伸出兩根手指朝他晃了晃:「一條,殺了我。但你現在不幹。既然這樣,那麼你只能選擇另一條了。」

  「另一條是什麼。」他再問。

  「照顧我。」我說。

  話一出口,他目光一怔。這令我忍不住再次大笑起來。

  笑夠了,繼續用那兩根指頭在他眼前晃,一邊再次搖搖晃晃朝他走過去:「好好照顧我,把我當成那個女人,好好照顧……」

  話還沒說完,腿一軟,我一頭朝他方向跌了過去。

  他沒有扶我,如我預料。

  眼睜睜看著我跌倒在他腳下,然後邁步離我而去。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哈哈大笑。

  只要是人,都會有他的底線的。

  這就是他的底線,是的。

  現在他終於不會再來煩我,在我死之前。

  於是,是不是該去喝點酒慶祝一下了?想著,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坐起身。路口吹來的風再次令我一陣哆嗦,我放縱自己打了陣寒顫,然後從地上站了起來。

  起身卻不由自主朝後退了一步,因為,那離我而去的男人竟然就站在我邊上。

  「見鬼……你怎麼回來了……」脫口而出,我發覺他似乎笑了笑。

  然後突然揪起我的衣服一把將我甩到他肩膀上,道:「來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