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他們說她是被尼羅河水吸引過來的女妖

  手一抖,鏡框落地,上面那塊玻璃啪的聲碎成兩片。照片因此從裡頭跳了出來,沒了玻璃的遮罩,黑與白的顏色突兀得更顯刺眼。

  這令我不由自主朝床裡縮了進去。

  直到撞上身後那男人的身體,才把動作停了下來,我用力吸了口氣,聽著窗外的風把窗檯上的掛繩吹得啪啪作響。

  那些繩子是我十三歲時掛上去的。掛的時候五顏六色,現在褪得只剩下曖昧不清的灰敗,殘破而陳舊,就像我記憶裡那點遙遠到模糊的內容。

  十三歲那年我在長沙生了場大病。

  爸爸說,我這條命幾乎是撿回來的,因為當時我得的是腦膜炎。這種病因高燒而起,對大腦的破壞力極大,很多人被搶救回來後往往留下了終身不治的腦疾。而我無疑是幸運的,在昏迷了數天後清醒過來,那病並沒有對我的大腦造成任何實質性的破壞,唯一的後遺症是丟了點記憶,那些在我被高燒燒得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時的記憶。而這同腦疾相比算得了什麼,況且,大多數高燒者通常都記不清楚他們病得最厲害時的情形。

  這本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常聽人說得多的就是,幸運總跟不幸這東西形影相隨。

  就在我病好後跟著爸爸趕回上海,開開心心預備給等待在家的媽媽一個驚喜時,沒想到,那等在家的卻是一個沒人能料想到的不幸——

  我媽瘋了。

  沒有任何預兆,突然得令人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

  至今都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發瘋時的情形。

  那天我剛跟爸爸回到上海。很久沒回家,當時心情是雀躍的,因而跑上樓的速度很快,一邊飛快地往上跑,一邊大聲叫,媽媽!媽媽!

  而她就在樓梯口坐著。

  嘴裡哼哼唧唧,哼著一首跑了調的歌,手裡抱著熱水瓶,好像抱著個小孩子。

  見到我迎面朝她奔過去,她沒有笑,也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我下午去看她時那副樣子,漠然的,彷彿在看一樣於己無關的東西。然後突然間,在爸爸意識到不對勁正要把我拉住的時候,她猛地站起身,把手裡那隻熱水瓶朝我一把丟了過來!

  毫無防備間我的腿當場被熱水瓶砸了個正著。滾燙的水立時黏住了我的褲子和皮膚,幸而水不多,澆得也淺。

  那是我腿上第一道傷疤,它來自我的母親。

  「你怎麼了。」

  身後突然而來的話音令我驚跳了下。

  回過神發覺自己身體正抖得厲害,不著寸縷,我的身體完全暴露在夜裡陰寒的空氣裡,凍得皮膚隱隱發青。

  見狀斐特拉曼鬆開手將床單朝我丟了過來,把我整個人包裹在裡面。我牙齒咯咯作響,床單裡沒有絲毫溫度,因而令我冷得更加厲害,這感覺讓我再次嘔吐了起來,扒在床沿吐得眼淚模糊,可是吐出來的東西卻很少,全是些黏液和一些粉紅色的泡沫。

  吐完後總算抖得好了點,我大口喘著氣,發覺斐特拉曼坐在一邊在看著我的背。

  「再深點它就進入你骨頭了。」繼而他對我道。

  我恨他說得這樣直白,就像一個醫生在對患者明確指明他的癌細胞已進入晚期。

  「那樣我還能活多久。」抹乾淨嘴巴問他。

  「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總好過告訴我一個精確的數字,讓我沒辦法再冷靜面對剩下來的那點兒時間。未知有時候並非是件壞事,不是麼。

  琢磨著,目光掃過五斗櫥,我站起身搖搖晃晃朝它走了過去。

  那上頭擺著瓶八零年的XO,是爸爸四十三歲生日時別人送的,一放就是十多年,一開蓋子味道香得厲害。我揚起脖子朝嘴裡猛灌了幾口,一股涼一股辣,又冷又熱地順著我的喉嚨竄進我的胃,再次令我全身一陣冷顫。

  「爽。」頭一下子暈了起來,我踉踉蹌蹌跑回床邊。

  沒等上床卻一腳踩在碎玻璃上,痛得我兩眼一陣發黑。「SHIT!」我跳起來大罵了一聲,人隨即滾倒在床上,翻倒的酒瓶把床澆了個透,那整瓶藏了二十多年之久的人頭馬。「日!!」於是再罵,因為從頭到尾那男人只是坐在床上看著我,無動於衷,更別說伸手搭上一把。

  罵完後嘆了口氣,我問他:「我為什麼要把你買回來,斐特拉曼。為什麼?」

  他依舊無動於衷看著我,然後把我手裡的瓶子抽了過去,揚起脖子將剩下的酒倒進了嘴裡。

  「你知道這瓶酒現在賣多少錢麼?」

  「你把我買下來花了多少錢。」

  「呵,我就不該把你買下來。便宜無好貨,這種人盡皆知的道理偏偏人盡不信。」說著話,身體再次一陣顫抖,我將床單重新裹了裹緊,把自己挪到比較乾燥的地方。「冷麼,真他姥姥的冷。」

  他沒有回答。俯□,將那張從鏡框裡跳出來的照片拾了起來,看了看,隨後把它放到我面前:「你剛才看著它的時候一直在發抖,為什麼。」

  我別過頭。「把它拿開。」

  他將它丟到一邊。

  「很多東西我不知道現在想它們還有沒有什麼意義,」過了會兒我對他道。「所有同我那些記憶有關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我爸,我媽……但有時候它們仍會讓我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會想到它們,人無法抓住自己做夢時的經歷,所以那些片段對我來說應該是毫無意義的,可是我總是忍不住會去想到它們,就好像你身後有個懸崖,一望無底,你明知道弄清楚那下面到底有什麼會很困難並且毫無意義,可是總抗拒不了自己經常去想到它。」

  「這張圖讓你想起什麼了。」等我把話說完,他問我。

  「沒想起什麼。但這不叫圖,它叫照片。照片用這種顏色的框裱放起來,在我們國家,傳統上只有人死了以後才可以這麼做。我們把它稱作遺像。」

  「就好像墳墓裡那些壁畫?」

  「是這樣。」

  「這麼說,這兩個人都死了。」

  「不。」

  「那為什麼他們的照片會被這樣放置。」

  「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硬要把我當成另外一個女人。」

  這話令他目光微微一閃。

  似乎想說什麼,但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一陣,他一句話也沒說,將目光轉向一邊。

  「介意談談她麼。」於是我再道。

  「誰。」

  「那個女人,那個和我很像的女人。」

  他再次朝我看了一眼。

  目光複雜得令人忍不住放棄嘗試的努力,於是我道:「算了。」

  「他們說她是被尼羅河水吸引過來的女妖。」他卻意外地開了口,在又朝嘴裡灌了一口人頭馬之後。「如果你的確想聽的話,這就是我所能告訴你的。」

  「女妖,聽上去好像不錯。」

  「現在還想知道什麼。」

  「你對她做了什麼她要那樣對你。」

  這話換來長久一陣沉默。

  沉默得令我有些後悔問得這樣直接,而他一邊朝嘴裡繼續倒著酒,一邊用那雙被酒染得有些晶亮的蔚藍色眼睛靜靜注視著我。

  直到我按捺不住將自己的視線從他目光裡移開,他才再次開口:

  「我唯一對她做的,就是令她嫁給了我這個被神所遺棄的人。」

  「難道安努不是你的神麼。」

  「安努,」唸到這個名字,他突然微微一笑。「安努即是我。」

  「你?」我一愣。

  正想追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突然見他目光驀地一凌。「誰!」

  一聲低喝他手朝我猛地推了過來,一把將我推倒在床上,而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砰的聲槍響,他身子一晃一頭栽倒在了我的身上。

  與此同時門砰的下被踹開了,幾把黑洞洞的槍齊刷刷對準了我,令我毫無選擇餘地地選擇了放棄了抵抗。只把身上的床單裹緊了,抬頭看著那些破門而入的男人。

  兩個黑人三個白人。不用走近都能嗅出他們身上吃皇糧的氣味。

  「FBI。」果不其然,還沒等我開口,其中一個掏出衣袋裡的證件朝我出示了一下:「你涉嫌跨國武器走私,現在請跟我們走一趟。」

  FBI……

  我心裡不由得暗罵一聲FUCK。

  雖然做這行對此心裡早有準備,但這種時候被捕是我完全沒料到的,更沒想到會落在FBI手裡,並且罪名是跨國武器走私。

  這比倒賣文物的罪名更加麻煩,一進去可能就保不出來。

  可,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被捕的原因會是這個。因為裴利安用私人飛機攜帶武器送我們到中國的關係麼?但裴利安有外交豁免權,入境尚且可以避免盤查,這些美國佬又是怎麼知道我們飛機裡藏有武器?

  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腦子裡念頭風車般轉著,對方已經用槍指著我逼我朝他們走過去。

  我朝自己身上指了指,示意自己什麼也沒穿。但他們無動於衷,無奈,只能當著他們的面把衣服套上身,然後慢吞吞走到他們面前。「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我的律師。」

  「到時間會允許你打,小姐。現在不行。」

  「也許你們弄錯了,我只是個做生意的,明天還要為我母親舉行葬……」話還沒說完,一回頭突然見他們抬起了斐特拉曼朝外走,我忙道:「等等!你們要帶他去哪裡??他和我不是一起的!」說著朝那些人追了過去,可是剛邁步,後腦勺突然一陣發麻,眼前隨之一黑,我陡然間失去了全部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