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日記

  那之後又走了多久,有點記不太清楚,因為後來我的兩隻眼睛幾乎已經看不清周圍的東西,甚至連聽覺也變得有點遲鈍,全憑著一種本能在朝前走,直到後來搭上了一輛去奉賢裝貨的卡車,那兩條灌了鉛似的腿才總算得以歇了下來。

  從司機的口中瞭解到,我們所處的位置是上海至南匯的某條公路上,並且已經出南匯,再往前,過了中港就是東海。

  知道了確切位置後,好一陣子我覺得自己腦袋裡有點混亂。

  坐在車尾,看著周圍不停倒退著的農田,我琢磨著前一晚上發生的事,發覺自己很難理解那些人把我和斐特拉曼一路運到這裡,到底是為什麼。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準備走海路帶走我們,但既然出海不走吳淞口,明擺著走的就是暗路,也可能這次的追捕完全撇開了中國政府,是純粹私自的行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們此行的目的顯然不會僅僅因為我「走私軍火」那麼簡單。

  或者是因為斐特拉曼?

  這念頭在我腦子裡一閃即逝,因為覺得不太可能。知道斐特拉曼這個復活木乃伊秘密的人,迄今為止除了我和死去的娭毑,就只有小默罕默德和伊甸園兩個人。但伊甸園自身就有秘密,況且還需要利用我替他辦事,所以肯定不可能在這裡、在現在這種時候,給我製造出這種麻煩。而至於小默罕默德,他這樣謹慎的人,絕對不可能把這情報出賣給FBI這類很容易引火燒身的人物。況且,這麼做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好處。

  既然這樣,那麼那些人到上海來逮捕我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一個多小時後車到奉賢,已經是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

  因為地處郊區,所以之後又花了將近兩小時的時間,我們才找到了家合適的招待所安頓下來,那時候算了算,我差不多已有二十多個小時粒米未進,當真是餓到前胸貼後背。

  招待所是個黑店,背景黑,店面黑,價錢黑,床鋪被縟更加黑。不過住宿不需要任何證件,這就夠了。所以,他們看斐特拉曼是個老外因而額外增收了30%的錢,我忍了。一盤炒麵開價二十塊,我也忍了。以人民幣的面值等數收取我的美金,我還是忍了。

  反正,那些美金都不是我自己腰包裡的。

  吃完麵上樓,推開房間門撲鼻一股濃烈的菸酒味。

  門窗關得很緊,味道出不去,混合著地上潮濕的味道,聞著讓人胃裡有點發脹。我推了推窗想換換空氣,誰知剛把它推開,一陣嗯嗯啊啊聲就從對面猛地被風吹了進來。

  對面是間髮廊,同這家招待所幾乎是連體的,樓下剪頭髮,樓上做推拿,那種名義上的推拿。原本住進來,就是看上這種結構所形成的混亂,但沒想到大白天的他們也不曉得避諱,並且還有點囂張。那女人就趴在對面那扇窗戶上,男人站在她背後,張大了嘴不停朝前頂動著身子。見到我推窗發現了他們,一下子似乎更來了勁頭,發狠似的朝前猛頂了兩下,女人因此從呻吟改成了嚎叫,嗷嗷嗷的,叫得樓下那隻癩皮狗一陣狂吠。

  「在看什麼。」身後傳了來斐特拉曼的腳步聲。他在門口站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走了進來。我在他走到窗口之前關上了窗。「沒什麼。」

  窗外那個女人的叫聲更響了起來,一邊叫一邊看著我們,或者說是看著我身後的斐特拉曼,臉上笑意盎然。

  我用力拉上了窗簾。

  房間因此暗了下來,但窗簾遮擋得住光線,卻對聲音並不起任何作用,那女人的叫聲依舊從外頭斷斷續續傳進房間,並因著房間的昏暗而更顯清晰。

  其實憑心而論那女人叫得很專業也很性感,但人疲勞過度的時候可能聽什麼都是刺耳的,況且我身後還站著那個給我壓力很大的男人。

  性感英俊,身體每一根線條都完美無缺,偏偏這樣一個男人除了壓力以外給不了人任何東西。

  「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一陣長長的尖叫過後我聽見這男人再次問我。

  「因為想找個地方安靜睡一覺。」回答完,一頭躺到了那張黑糊糊的床上。閉上眼睛前看到那男人在另一張床上也躺了下來,頭枕著被子,眼睛看著窗戶的方向。

  窗外叫聲持續不斷,聲音高亢而潮濕,像我身下那層濕氣很重的毯子。

  我在這聲音裡來回翻了幾個身。發覺雖然累得渾身散了架似的疼,入睡卻很困難,也不知道是因為窗外的*聲還是身下毯子的濕冷,總之突然間後背又開始劇烈地痛癢了起來,那種讓人按捺不住想用手將背後那層皮狠狠抓開的感覺。我用力嚥了口唾沫,撐起身體把手伸進褲兜去掏昨晚抽剩下的那包煙,然而湮沒摸到,卻摸到了樣有點堅硬的東西。

  費了點力把它從褲袋裡扯出來,發覺那是本煙盒大小的小牛皮本子。這才想起來,它是被我從醫院帶出來的,那些我媽所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物中的一件。當時看到上面有字,所以把它收了起來,之後去了酒吧,酒一喝多,也就把它給忘乾淨了。

  本子很舊,邊角已經開始發黃,看起來有點年頭了,最初的頁面上只是記著些電話號碼和買東西要記的東西,後來漸漸開始記錄一些零碎的瑣事。許多頁面已經快被翻爛,滿是油漬和水漬,看起來我媽曾經一直在翻看這本東西,特別是中間的部分,一打開就能自動翻到這個地方,合上,它邊緣的顏色很明顯和其它那些頁面不一樣。

  正拿著它仔細研究的時候,窗外再次響起那女人的嚎叫聲。

  在短時間的寂靜過後,她似乎叫得比之前更大聲,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那兩人如此持久的「戰鬥力」。因而原本想放好本子等睡醒了以後再好好看看裡頭的內容,這念頭被我乾脆打消,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靠到被子上,掀開一邊窗簾,我開始從之前翻開的那部分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1月8日,晴

  元旦剛過老艾就迫不及待走了,好像那邊才是他的家。女兒說過年想要吃萬山蹄,但願他不要忘記帶回來。

  雖然沒有標明確切的年份,但我很清楚我媽這段東西所寫的是哪一年,因為她所提到的萬山蹄,最終過年的時候爸爸忘了帶回來,因為他當時被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那件事是他們考古隊在長沙發掘到了一座漢代古墓,也就是之後不久,他帶著我去親歷挖掘儀式的那座古墓。

  1月27日,小雨

  除夕老艾沒有回來,今天也沒有,他說隊裡所有人都沒回家,因為他們需要做很多調查分析。今天給女兒做了水晶肴蹄,她吃了幾口就去看電視了。我知道她很沒勁,我不會像老艾那樣給她講考古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2月3日,陰

  今天跟女兒吵架了,她賭氣在房間不出來吃晚飯。晚上和老艾狠狠吵了一場,他是個不合格的父親,不關心女兒的學業卻整天惦記著帶她跑動跑西看那些土坑,我當初為什麼要嫁給他!

  這段我的印象也很深,因為那天是我爸爸第一次跟她提起想帶我去長沙的挖掘現場。本來我以為她會同意的,之前很多次她都默許。但沒想到這一次她卻怎麼也不肯同意,也許其實以前那許多次,她也是不想同意的,但她很愛我父親,所以很少違背他的想法。只是順從多了,脾氣難免會有爆發,於是那次的事情成了導火索。

  2月5日,晴

  女兒兩天沒有跟我說過話了,今天出門碰到老同學,她帶著女兒在逛街,說到我女兒,我跟她說我女兒這次數學又是全年級第一名。她很羨慕,因為她女兒讀書成績一直都很糟。但她不知道其實我一直都忍著很想哭,女兒現在人大了,跟我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不知道這次她什麼時候才會跟我說話,或者還是我先跟她說吧,老艾今天又不回來,誰都不說話家裡很冷清。

  2月8日,晴

  今天女兒終於理我了,她坐車回家的時候被人偷掉了錢包,急得哭。真是傻女兒。

  2月30日,陰

  全家去了必勝客,老艾漲工資了,天氣不好可是心情真好。

  晚上他又悄悄問我能不能帶女兒一起去長沙,我能說不麼?他這麼期待,女兒也是。

  3月18日,雨

  女兒要去長沙了……

  3月20日,雨

  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不想他們去長沙……

  3月22日,雨

  他們去長沙了。

  3月23日,雨

  我想他們,想老艾,想女兒,他們會想我嗎。

  3月24日,陰

  女兒給我打電話了,我想他們

  3月25日,晴

  今天女兒那沒有打電話,老艾打了,我想他們。

  3月26日,晴

  今天誰也沒打來電話,我想他們。

  3月27日,陰

  今天仍然誰也沒打來電話,我想他們。

  3月28日,陰

  今天女兒終於打電話來了,她說住在一個叫艾傑的女人的家裡,那個女人家裡很窮,連肉也吃不起,她住得很不開心。我想他們……

  4月3日,晴

  快一週沒有任何電話打來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事,所以我打了電話過去,但一直佔線,明天繼續打吧。我想他們。

  4月4日,晴

  女兒終於來電話了,她說她現在很開心,那個叫艾傑的女人很有意思,她養了兩隻老鼠一樣的小東西。今天下午我去花鳥市場兜了一圈,買了隻老鼠回來,很可愛。等女兒回來看到了不知道會什麼表情……我想他們。

  4月10日,陰

  最近電話越來越少,老艾總是不在,他們說他很忙。這麼忙為什麼不讓女兒回家呢,她有她的生活,已經一個月沒有上課了。

  我想他們。

  4月20日,陰

  老鼠死了,女兒病了,我想去長沙。

  4月23日,陰

  翻到這一頁,正看得心裡隱隱覺得悶得有點難受,突然發現除了日期外,這一整個頁面都被撕掉了。

  這令我不由自主吃了一驚。

  而就在這時耳朵邊突然傳來陣無比清晰的呻吟。

  聽聲音是窗對面那個女人發出來的,長時間對日記的專注令我幾乎忘記了她和那男人的存在,此時那呻吟乍一進入我耳朵,突兀得令我一個激靈。

  猛抬起頭看向窗戶,隨即看到的東西驚得我幾乎丟掉了手裡的東西。我看到那個女人,之前那個在對面窗戶裡跟人忘乎所以上演著肉搏戲的女人,此時整張臉正貼在我們這房間的窗戶上。

  兩隻眼睛斜歪著,似乎正竭力透過那道被掀開了一角的窗簾朝房間裡看。

  目光對著誰?那扭動著的,躁動不安的黑色眼珠。

  顯然不是對著我。

  我忍著劇烈的心跳回過頭,望向她目光所對的那個方向。

  那方向躺著斐特拉曼。

  他仍靠在那張骯髒小床的被子上,湛藍色的瞳孔微微閃爍,不動聲色望著窗口那顆頭顱。手卻指著我,似乎是在叫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當然不會動。

  「撲!」這時窗上傳來一聲撞擊。緊接著又是兩聲,那女人咧著嘴嬉笑著,一邊用頭猛地撞向窗玻璃。

  一下,又是一下。

  直到血從她額頭上滾落,她兩眼一翻突然大聲尖叫了起來。叫得就想之前高x潮時那樣,欲仙欲死,令人血脈噴張。

  這時窗咔的聲碎了,一道冷風隨即席捲而入,那女人一陣尖笑像隻野獸一樣倏地從外頭直竄了進來。

  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她身後那個男人竟然依舊還在,同她緊貼在一起,一嘴張得老大,彷彿還沉浸在之前的快感裡。

  可是整個人硬得就像塊石頭。

  這樣兩個以奇特的姿勢奇特地連接在一起的男女,他們從窗洞裡飛快地鑽了進來,又在眨眼之間撲向了床上的斐特拉曼。

  但是一撲一個空。

  再回頭看過去的時候,床上的斐特拉曼已經不見了,那兩個連在一起的人尖叫著想收住身形卻早已來不及。巨大的衝力將他們連同床一起壓在了地上,眼看著一大團黑色的東西從那女人尖叫著的嘴裡噴射出來,我肩膀突然被一股力量用力一扯,隨即全身騰空而起,朝那扇洞開了的窗戶外直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