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去看擺在我面前的證件,我只是打量了下這個自稱是FBI的男人。
他看起來就像個剛從學校裡畢業的學生,面孔白晰,理著中規中矩的板寸頭,鼻樑上一副黑框眼鏡。一套水藍色的牛仔裝讓他看起來有點土,除此,五官倒還算清秀,細鼻子細眉細眼,一團和氣。
「你認錯人了,我不姓A。」半晌,我對他道。
他臉刷的下就紅了,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他們都叫你A不是麼,我琢磨著這樣叫我倆距離可以近些。」
「誰跟你距離近?」
這話很顯然令他尷尬了起來,輕輕咳嗽了一聲,他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笑,對我道:「不如我們談正事吧。」
「先等等。」我把證件朝他推了回去:「除了這,你還能拿什麼來證明你是FBI,錢先生?」
「叫我小錢。」收回證件,朝我看了眼:「別的證明,我也不知道拿什麼給你,不過如果你需要點安全感的話,我們可以去就近的派出所聊,這次你的行蹤就是他們幫忙提供的線索,我想,那應該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了吧。」
我吸了口氣。
扭頭朝周圍掃了一眼,周圍人來人往,吃飯的吃飯聊天的聊天,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尋常,而每個人似乎一瞬間都因為他剛才那句話,而變得有些不尋常起來。
我的行蹤是警方提供給他的?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掌握我行蹤的。是從那家黑店開始,還是前邊那批FBI的人逮捕我的時候,或者,更早以前?
「怎麼,還有什麼問題麼?」見我遲遲不吭聲,這男人又道,並且朝我對面的斐特拉曼看了一眼。「忘了問,這位是?」
「我旅伴。」由始至終斐特拉曼一直側頭看著窗外,不說話,也沒有因為這調查員的突然介入而有所表示。我覺得有必要引開一下這調查員的注意力,大白天的,他臉上還沒長好的地方難保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隨便扒了兩口飯,我抬起頭再道:「如果你確實是FBI,我倒的確還有個問題要請教。」
「什麼問題?」收回視線他將目光重新轉向了我。
「我不知道你們那邊究竟派了多少人過來,你之後,還會再有其他人過來找我麼。」
「什麼意思?」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他目光有些疑惑。
「前兩天剛有一批FBI找過我,你是第二批。」
「呵,這不可能。」
「哦?」
「同一宗案子同時由兩方人負責,程序上不太可能。即使有這特例,兩方人都應該被通知到位,以免調查時起衝突。不過,你是怎麼確定他們就是FBI的?」
「我檢查過他們的證件。」
「那為什麼我的證件沒辦法得到你的信任?」
「因為我疑惑了。」
撲哧一聲笑,小錢朝斐特拉曼肩膀上用力拍了一把:「你女朋友很有意思不是麼。」
我一愣,因為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做。
斐特拉曼似乎也怔了怔。轉頭朝小錢看了一眼,我不確定小錢會不會因此看到他那半邊傷口有點明顯的臉。他對小錢笑了笑。
小錢隨即將目光轉向了我:「那麼他們來找你是為了什麼事。」
「他們?」隨手朝衣袋裡摸了一把,然後想起最後那根菸已經在倉庫裡被我抽掉了,於是問他:「有湮沒?」
「我不抽菸。」他笑笑。
「好吧,反正也準備戒了。」說歸說,菸癮上來了總是有點難受的,特別是在這種讓我有點費神的時候,於是抽了根筷子塞進嘴裡,用力嚼了兩下。「先說說你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麼事,錢先生。」
「叫我小錢。」一邊說,一邊坐了坐正:「這次上頭派我來找你,實不相瞞,是為了一塊戰國時期的錦帛而來的。」
聞言一怔,我朝他看了看:「戰國時期的錦帛?」
「是的。」
「中國的古董,它跟美國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但它同我們調查了很久的一樁案子有關係。」
「什麼案子。」
「先不管是件什麼案子,我們先談談那塊錦帛好麼。」
雖然心存疑惑,但我還是點了下頭:「行。但我術學不是專攻的中國史,所以……」
「沒關係,你父親不是這行的專家麼。」
「我父親?」
突兀聽見他提到我爸爸,我不由得一個激靈。
為什麼一個聯邦調查局的人會提到我死去那麼多年的父親?
「找到你之前我專門做了點調查,關於你,以及你家人的,希望你不要介意。」邊說邊從衣袋裡抽出只紙袋,打開,裡頭是一小摞照片,我父親的照片。
「不如說你專門調查了我父親。」翻了翻那些照片我對他道。
他朝我笑笑。「他在圈子裡很有名氣,特別是九十年代的時候。我手頭有幾本書就是他寫的,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就是你父親。」
「你也喜歡考古。」
「是的,有點興趣。」推了推鏡架,繼續道:「九十年代初他所帶領的一支考古隊在長沙挖掘到了一座西漢時期的古墓,是麼。」
我點點頭。
「那你一定知道那座墓內部有個流傳已久的別稱,叫什麼。」
「西漢疑冢。」
「是的,西漢疑冢。那座墓的主人是個女人,外界所知她是漢武帝時期長沙轪侯的一名夫人,不過據我瞭解,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可能是漢武帝劉徹身邊的一名祭司。」
這點我是知道的。墓主人的身份有兩重,一重是長沙轪侯的夫人,另一重是從隨葬的那些冊子記載裡推斷出來的,還包括一些陪葬時的器皿、御賜物品,種種跡象顯示,她可能是一名御用祭司。但推斷不代表事實,雖然當初爸爸他們為此研究討論了很久,最終對外界宣佈的還是她轪侯夫人這一身份。
沒想到這FBI連這些也都調查了,那他到底為什麼要調查這些東西?它們同他來找我,這兩者之間又究竟存在著些什麼樣的關係?
琢磨著,聽見他繼續又道:「無論怎樣,那是一次收穫極大的挖掘,那女人的陪葬品無論數量還是質量,在當時的女性墓葬中可說罕見。僅鐘、鼎、鈁、壺、盒、奩、盤、杯、木俑、屏風等漆器就達六百多件,同樣的數目,現在已知的能數得上來同她一比的,只有馬王堆辛追墓。」
「你不會專程跑來找我,就是為了給我補充中國考古課的吧?」聽到這裡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他一如既往帶著那種彬彬有禮並略帶靦腆的笑,搖搖頭:「而後來,大約是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紀初,接手那批文物保管的人員發現,在所有那批羅列出來的出土文物中,獨缺了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就是促成你我現在坐在這裡,進行這番交談的原因。」
「那塊帛?」
「是的。」
「我不知道它同我們的交談有什麼關係。」
「那你知道雲錦麼。」
「雲錦?」聽名字有點耳熟。仔細想了想,似乎想起來了,當年在長沙的時候聽我爸爸和他的隊友們談到過這個詞,並且好多次。當然彼雲錦並非是指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那種南京雲錦,它只不過是一種稱謂,稱作為雲錦,可能同它周邊所秀的雲狀花邊有關。那是塊保存得很完好的緞子,或者絲棉之類的東西,依稀記得雖然已有兩千多年歷史,那塊東西顏色依舊非常新鮮,光照下五顏六色的,十分漂亮。「是的我知道。」
「那名轪侯夫人的墓誌銘裡記載,當年的漢武帝曾一度非常沉迷於巫術,並為此專門暗地建造了一座地下廟廊,安置那些擅長巫術的人在那裡為他提供服務。而他所需要的服務是為他煉製一種丹藥,一種人吃了以後可以長生不死,或者死而復生的秘藥。但這藥卻不是為他自己而煉的,他所作的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對於當時的大漢,對於他,都不可或缺的人。」
「霍去病。」
「對,霍去病。當年霍去病突然病倒,之後遍尋名醫都無法治癒,漢武帝只能寄希望於巫術,他網羅了當時所有那些有名望的巫醫術士來到宮裡,專門為霍去病煉藥。內中有一個,巫術尤其高明,就是這個墓主人。據那上面所寫,她能白日操縱傀儡,夜晚對話鬼魅,幾乎就有操縱生死的能力。只可惜眼看丹藥就要煉成的時候,這巫女不知為什麼突然暴斃了,之後連夜被運回長沙,豐厚下葬。而因為沒有弟子傳人,她所掌握的一切巫術從此絕了後,唯有一本自戰國時期就留傳下來的醫書保留著,怕被漢武帝的人搜走所以跟她的衣服繡在了一起,於是與屍體一同被埋進了墳墓。這就是關於那塊帛,和它主人的故事。」
「當然了,關於這種記載,難免帶有誇張性,所謂的長生不老的丹藥之類,但那塊錦帛卻是真實存在的,並且在出土後不久就失去蹤跡。所以,現在我想問問艾教授的女兒,作為當時親歷考古現場的一員,你自然也見過那塊錦帛了,那麼身為他的女兒,你是否可以告訴我,現在那塊帛的下落。」
一口氣聽他把話說完,我輕輕吸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為了一塊當時從西漢古墓裡挖掘出來的一塊錦帛。
剛知道原來那塊漂亮的布頭背後還藏著那麼樣一個故事,關於漢武帝,關於霍去病,以及兩千多年前一名女祭司。這些我爸爸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或許是當時我年紀還小,也可能是因為之後發生的那一連串的變故,導致他再沒有心情對我說那些。
可是錦帛的失蹤又怎麼會跟我爸爸扯上關係?難道,就因為他是當時的負責人。想到這裡,心裡難免有些不痛快起來,我咬了咬筷子,朝他看看:「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那塊帛的失蹤同我父親有關。當時我生了場大病,所以他很快就退出了那次挖掘,所以,他哪來的時間把那塊帛藏走。」
「你生病的那段時間他依舊是在挖掘現場保持著走動,這是其一。其二,當時他是唯一的,那塊帛的保管人。之後,再沒有第二個人碰觸過那塊帛。」
「既然這麼說,為什麼早不派人查,現在才跑來問。」
「因為那時候你已經被帶去了美國,而且出於帶你去的那個組織的社會地位,所以無法同你進行接觸。」
「咔。」
筷子被我牙齒斷成兩截,斷口戳到了我的舌頭,疼得厲害,所以適時掩飾了我當時的心慌。
當年因為我智商的關係,我被一家企業相中,同一批和我差不多類型的孤兒一起被帶去了美國。說是要重點培養。
後來才慢慢瞭解,那企業實質上是一個集團,在整個美洲大陸有極高的社會地位,經常在全世界尋找智商卓越的人帶回美國培養,以成為日後為集團效力的工作機器。
我脫離那個組織耗費了整整三年的時間,也可能因為我學業上的混帳行為讓他們徹底失去了培養的興趣,最終靠一筆巨額款項贖回了我的自由身。
而這一切都是機密的,因為對外他們以慈善和教育著稱,沒人知道他們背後所暗藏的勾當,包括美國政府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這個效力聯邦調查局的男人卻瞭然一切,這說明什麼……
「但我的確不知道那塊帛的下落,無論它是被我父親藏掉了也好,還是怎樣失蹤了也好。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而且生了場大病。」
「病中你仍在長沙逗留了很久不是麼。」
「是的,因為那時候我哪兒也不能去。」
「是麼,」鏡片背後那雙細細的眼朝我掃了一眼,那男人微微笑了笑:「也不盡然,你是不是知道當時在你病中的時候,你父親還曾經帶你去過那座墓的挖掘現場。」
「還帶我去過??」我吃了一驚。「不知道,那時候我整個人都燒糊塗了,連帶當時的記憶都沒了。」
「這麼嚴重?」聽我這麼一說,他眼裡閃過絲失望。
「所以你找到我也沒用,我當時近乎一個植物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如果你真的認為那塊帛是我父親弄走的,要不你就去上海我的家裡去找一找,那地方是他最後待的地方,也是我唯一能提供給你的線索。」
「你的家?」
「是的。」
「已經不可能去找了。」
「為什麼。」
「因為,你可以看一下這個。」話音落,再次從衣袋裡取出只紙包,小錢將它推到我面前。
我把它拆了開來。
只是朝裡撇了一眼,隨即倒抽一口冷氣。因為我看到了一片廢墟。
如果不是周圍熟悉的環境,幾乎認不出那就是我原先所待過的地方,就在兩天前剛剛待過的地方。那棟樓,那棟我離開了十多年還未被拆遷,還沒起過太多變化的承載著我所有記憶的老樓,在這張照片裡變成了一大堆焦黑的石塊。周圍一張張驚恐的,木然的,悲痛的臉,而我拈著那張照片的手指瞬間冰冷一片。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好一陣,我丟開那張照片,問他。
「你說兩天前碰到一批FBI,這棟樓,就是前天夜裡被炸的。當時所有居民都在樓裡睡覺,沒有一個活著逃出來,很慘。」
「SHIT!」
「所以我希望你能儘量配合我們的工作,有些東西看起來似乎無關,但可能息息相關。」
「你想說那塊帛和這棟樓被炸有關係?」
「只是有可能,因為至少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知道到底誰炸了那棟樓,現在根據你所說的,顯然我們還得再調查一下,之前找到你的那批FBI真實身份又究竟是什麼人。」
「我可以相信你麼。」
「這要看你了。」
「我不知道。」
「但現在除了選擇同我們合作,你別無選擇。」
「呵。」聽他這麼一說,我瞥見斐特拉曼朝我看了一眼。於是不由自主了笑了:「別無選擇,最近碰上的事,似乎都是別無選擇。」
「那麼?」
「那麼能不能先給我說說那件案子,小錢。」
「什麼案子。」
「那件你們調查了很久的,同失蹤的錦帛牽扯在一塊兒的那起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