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那是有錢人才能去睡覺的地方

  記得以前有誰對我說過類似這樣一句話:『如果你被聯邦調查局盯上了,你必須弄清楚這到底是為什麼,因為有些原因未必是你所能想到的那個。』

  我先後碰到了兩批自稱來自聯邦調查局的人,一批像綁匪,手法很粗暴很直接;一批應該是正牌的,他們知道得很多,但又很有限。而無論像綁匪的還是官方正統的,找上我的目的無非一個——他們都想從我身上找到某些答案,某些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

  走出華山醫院時,天已經黑了,稀稀拉拉落著幾片雨絲,牛毛似的,在這樣的季節裡黏得人皮膚一陣陣發涼。

  跟著小錢的車回到上海後,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我都是在這所醫院的病床上度過的,聽著那些奇奇怪怪的儀器在我後背發出嗡嗡的聲響,並且被用一些暖和的光線將我背上的皮膚從頭至尾掃瞄了一遍。

  掃瞄,真是個奇怪的詞,特別是用在人身上的時候。

  我不確定那些醫生究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麼,他們的臉大部分都被口罩遮蓋著,所以很難辨認出他們的神情,也永遠無法從他們職業歷練出的習慣性語氣中感覺到些什麼。

  長達數小時的檢查過程裡,那些人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用他們冰冷的語氣不停交流著一些冰冷晦澀的學術用語。我不確定小錢能從他們的話語裡聽出多少有用的東西來,不過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並沒有花多少心思在聽。更多的時間他在觀察著我背上的傷,我確信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傷結痂的樣子,因為當他第一眼見到那些傷時,他立刻以迅速而直接的口吻問我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而不像之前在南橋的小飯館裡時,那種慢條斯理的篤定和耐心。

  當然,對於他的這個問題,最終我並沒有給他任何能令他滿意的回答。整個答案牽涉著太多複雜的東西,一旦說出來,必然會被細究,而一旦被細究,恐怕會令我的處境變得更加麻煩。

  之前他問我會不會選擇相信他,其實他當時看著我的那種眼神早就替我做了回答。

  信?信個鬼,信鬼都比信這些替政府辦事的諜報人員來得強。

  而良久的沉默似乎並沒有給這年輕的FBI探員帶來多少負面情緒,他一如既往一副好脾氣的樣子,慢慢踱到一邊,在那些醫生身後繼續觀察著我背上的傷口。

  「你自己有看過它們的樣子麼?」之後他再次問我。

  我搖頭。

  他笑笑:「很明智的做法。」

  「因為它們很糟糕?」

  這問題他同樣沒有給我正面的回答。

  一度我倆處在了一個相對沉默的狀態裡,只有機器嗡嗡的聲響,還有那些醫生交頭接耳的話音。直到進入最後檢查的那個環節,他突然再次開口:「A,油王是誰。」

  我呆了呆。

  「你合同單子上最後那名客人。」怕我沒聽明白,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朝他勉強擠出一絲笑。

  油王是誰,這問題似乎對我來說都是個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雖然有過數次生意上的交往,但那人都是通過中間人同我取得聯繫的,而從最初到現在,那人給我的全部概念就是:他住在迪拜,他很有錢,他是個挖石油的。

  除此,他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膚色是黑是白,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麼,作為一個不需要對此瞭解太多的商人,我對此一無所知。

  我甚至連他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都不知道。

  很多時候,對於我們這種非傳統的商人而言,那些客戶僅代表一行數據,一些金額。

  我只需要他們的信用度和銀行打款速度就夠了,因為經常性的,為了安全起見,那些客戶通過虛擬身份,代理機構和帳戶,來取得同我們的商務合作。而至於那些稱呼背後究竟藏著怎樣一個人,有著怎樣一種身份,怎樣一張臉,於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幹我們這行,往往知道得越多越危險,不是麼。

  「我不知道他是誰。」於是我回答。

  小錢朝我露出一道意味深長的笑:「好吧,我們慢慢來。」

  之後不多久,小錢接到了一個電話,隨即離開。臨走前給了我一張附近酒店的房卡,很高級的酒店,並好心告訴我錢已經支付了。

  我並不會因此感謝他。

  當時至少兩台機器在我身體上轟轟作響,那些白大褂們通過機器人隔著一層玻璃觀察著我的傷口,令人感覺自己就像一台被綁在實驗室手術台上的外星人,身上充斥著令地球人感到害怕的外星細菌。

  而離我不遠的地方,斐特拉曼靠在牆邊目不轉睛看著我,就像那時候他作為一具屍體躺在我的手術台上被我觀察時的樣子。

  我發覺我很不喜歡這種狀態所帶給我的感覺,它令我作嘔。所以一走出醫院大門,我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連膽汁也一併嘔了出來。吐完後覺得天似乎變得更冷,我習慣性地想找小默罕默德借件外套,然後意識到他並不在我身邊。

  記得他曾經對我說過,不要把什麼都當成一種習慣,因為有些東西早晚會被從你身邊剝離。被剝離的時候覺得難以習慣,那感覺是很遭罪的。

  是的,的確遭罪。

  經過那家酒店時我把小錢給我的房卡丟進了門口的花壇裡,然後搓著凍僵了的手臂繼續朝前走。

  可是究竟要走去哪裡,我卻不知道。

  家已經被炸掉了,兜裡剩下的錢也不多,沒護照沒身份證沒一切證件,這茫茫大城市,雖然陌生而又熟悉,我卻真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兒去。小默罕默德,裴利安,那些能幫我一把的人,此時一個都不在我身邊,只有那個活死人在我身後,像個活死人一樣跟著我,冷眼看著我帶著身上的詛咒走在他的世界之外,等著我最後的死亡給他帶去超脫的平靜。

  思及此,更有一種蒼白的無望感,令我無所適從,而身體上逐漸蔓延出來的不適將這種感覺無限制擴張,將我的情緒開始往最糟糕的一面引領。

  此後整整一個多小時,我帶著這種情緒漫無目的地走著,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連自己走到了什麼地方都懶得去思考。直到最後用所剩不多的體力爬上了一座立交橋,站在橋上對著周圍那些林立著的大廈發著呆時,忽然聽見斐特拉曼走到我身後,對我道:

  「累的話,不如找個地方睡一覺。」

  我回頭朝他看了一眼。

  短短一天時間,他臉上的皮膚又恢復了不少,原先圍繞在眼睛和額頭上的死皮幾乎已經看不清了,所剩下的那些也被隱藏在了濃密的頭髮裡,那把漂亮的頭髮在雨水裡像鍍了層釉的瓷,燈光下閃著柔軟的光。

  「找地方睡覺,找什麼地方?」抱著手臂我問他。

  他朝橋下花壇裡指了指:「哪裡都可以。」

  「神經。」問一個幾千年前的木乃伊找什麼地方睡覺,或許本身就是種神經的行為,所以我也不知道這兩個字究竟是在罵誰。無奈之下轉過身繼續朝前走,繼而發覺,一段時間沒有走路後,兩條腿有種生了鏽似的酸沉,我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怎麼了。」他又問我。

  「累。」我老實回答。

  「那跟我過來。」話音落,他掉頭朝橋下走去。對此我本不想理會,可是腳步卻管不住似的跟了過去,彷彿他的話和他的背影有某種令人順從的能力。

  「去哪兒?」跟到他身邊時,我問他。

  他揚起手朝前面指了指。

  我抬頭一看,馬路對面不遠處一棟金碧輝煌的大樓上洋洋灑灑幾個華麗的、充滿了誘惑的花體單詞——Hilton hotel。

  「希爾頓?你確定?」

  「你不是要找地方睡覺麼。」

  「那是有錢人才能去睡覺的地方。」

  「是麼,我以為你很有錢。」

  我愣了愣。

  他這是在諷刺我麼?我又朝他臉上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如死屍般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緒。

  「有錢人有時候也會碰到缺錢用的時候。」我回答。

  「那就不要花錢。」

  「不花錢怎麼進去睡?」

  「就說,你想睡。」

  「神經。」

  「你究竟要不要進去睡?」

  「要。」

  「那就跟我走。」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還想問個清楚,他已經逕自朝馬路對面走了過去,我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直到他身邊,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令我下意識勾住了他的手臂。

  這動作令他低頭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刻鬆開手,後退,幾乎同迎面而來的車撞到一起。

  「會走路伐?!」汽車貼著我險險擦過的當口司機朝我咆哮了一句,我心跳快得幾乎要衝出喉嚨。

  而那男人轉眼已經到了馬路對面,安安靜靜看著我,像看著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

  於是我的嘴終於找到了適當的宣洩點。「你知道要看紅燈嗎?!會走路嗎?!」指著邊上的紅綠燈我朝他咆哮。周圍路人因此紛紛掉頭看向我,這令我感覺自己更像個傻子。狼狽不堪累到極點的傻子。

  而不知是不是我把這種想法表現在了自己的臉上,我看到那男人死屍般僵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稍縱即逝。

  「你笑什麼?!」我惱羞成怒地再次咆哮。而他不再理會我,轉身朝前面那棟井壁輝煌的大樓裡走了過去,我沒有任何猶豫地立刻跟了過去,因為我想看看他到底打算怎麼做,才能不花一分錢住進這家昂貴無比的酒店。

  他到底能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