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
橘花散里
第 1 章
天下昏君

  茫茫宇宙,三千位面,其中有奉武神為創世神靈的星球,名雲澤大陸。

  尚武神殿是這片大陸的精神支柱,亦是中原最富饒的慶國政權中心,上萬年來,所有站在尚武神殿頂端,掌管天下者都被稱為武尊,他是武神在人間的化身,受神明庇佑,是世間最強的男人,也是人民心目中天權神授的皇者。

  騰龍八年,春。

  慶國西北方忽起烽煙,蠻族首領塔塔鐵爾率上萬狂象戰士奇襲入侵,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守城大將霍堅浴血死戰,邊軍仍節節敗退,他急派信使騎迅龍,不眠不休飛赴中原求援,三日三夜後,迅龍力衰,在京城城郊外吐白沫墮落身亡,信使拖斷腿換馬掙扎,終入尚武神殿,叩響殿外驚天鼓,呈上軍報,哭求武尊援助。

  鼓聲三響,驚天動地。

  百官聞聲,連夜飛奔入殿,共商軍機大事。

  尚武神殿的正殿,烏壓壓擠滿焦急的官員,武尊寶座卻空蕩蕩,任你千催萬請,千呼萬喚,任你急得眼睛發紅,氣得中風暈倒,就是死活不出來。

  「天下尊主何在?!」

  現場氣氛沉默得可怕,官員們的臉色黑得更可怕。

  「尊主病了,臥床不起,這幾天實在不方便接見大夥,各位大人先冷靜,闖宮是大罪啊。」內宮總管丁二攔著氣急敗壞要硬闖內宮找人的高官們,急得滿額大汗,腦子裡瘋狂尋找理由想混過去。可惜算上今天,他已為武尊找了三個月零兩天不上朝的理由,饒是口燦蓮花,機智過人,也搪塞不下去了。

  內閣早已心知肚明,終於不留情面,單刀直入:「武尊離宮多久了?他離宮去做什麼了?你照實交代!否則以讒言惑主的名義拖出去斬了。」

  刀斧手覲見,明晃晃的大刀帶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閃得人陣陣腿軟。

  丁二嚇得陣陣發暈,心裡縱有千般委屈,萬般害怕,也不敢不從。他跪在地上,嗚嗚咽咽交代道,「三個多月前,尊主窩在屋裡,不說話,不出門,情緒暴躁得連人都不肯見,熬了好幾天,他忽然留書說宮中的美人玩膩了,要出去找幾個新鮮的小美女來玩,命令奴才不准說出去,然後翻牆跑了,」說到此處,他一邊打自己耳光,一邊痛哭起來,「奴才沒用,奴才沒膽,奴才是對尊主忠心耿耿,實在不敢違抗命令,求各位大人饒命。」

  「昏君!」人群中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痛罵,彷彿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點燃燎原大火第一絲火星,挑動起所有人積壓多年的不滿情緒,並擴散到最大,緊接著是洶湧的痛罵,大臣們彷彿失去了理智,將斯文與教養拋去九霄雲外,個個罵得口沫橫飛,越罵越激烈。

  「該天殺的昏君!他上任以來就做過點什麼正經事了嗎?!」

  「兄台你說錯了,那昏君自出生以來做過正經事嗎?」

  「兄台你們都錯了,那昏君知道『正經』兩個字是什麼嗎?!」

  「禽獸尚知廉恥,昏君畜生不如!」

  大夥越罵越激烈,前塵舊恨,全部被翻出來算,越算越氣,越氣越算。

  武尊昊焱,沒落貴族出身,打敗前任武尊,得武神認可,用無可匹敵的實力站上世界最高峰,成為有史以來最強的武尊,也是有史以來最昏庸的武尊。

  他沒有教養,瘋狂胡鬧,才華盡數耗費。

  他殘忍好殺,囂張跋扈,視人命為草芥。

  他不理朝政,好酒好色,終日後宮享樂。

  他做過的混賬事可用車載斗量,尚武神殿百官想起被他無端戲弄,任意折辱,胡亂封官,毆打痛罵,肆意殺人,甚至隨便勾搭下屬的妻子女兒等等過往,恨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只求武神開恩,早點把這禍國殃民的傢伙收回去,換個新武尊上任,哪怕是個白痴都比他強。

  神殿內,罵聲連天。

  神殿外,昏君何在?

  「我見過武尊!」尚武神殿西方有名牛頭村的偏僻村莊,村莊裡有座小酒肆,酒肆老闆名叫大老三,他瘸腿獨眼,滿口黃牙,身上總有股難聞的酒氣,喝醉了就會口燦蓮花地和大家吹噓他以前走南闖北的冒險經歷,引得村裡人人欽佩,「八年前,俺家那賊婆娘還活著,俺帶她去京城,恰逢武尊登基,那些貴族老爺們穿得一個頂一個華麗,帽子上掛的是寶石,衣服上鑲的是金絲,珠光寶氣得那個漂亮啊……硬生生閃瞎了俺的狗眼!賊婆娘還嘲笑俺沒見過世面,光盯著錢看,丟人現眼,結果後來武尊出來祭天,她不顧自己那張五十多歲的老樹皺臉皮,醜得沒法看的老娘們硬是學旁邊小姑娘般捂著胸口直髮騷,不要臉!」大老三說道這裡,聽見周圍陣陣哄笑聲,他狠狠呸了口,繼續道,「不過俺承認,武尊是長得好看,但人家厲害的是武藝,盯著臉皮看做什麼?臉皮能當飯吃嗎?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大老三怕了一輩子老婆,受了一輩子窩囊氣,好不容易揚眉吐氣,逮著機會少不得要埋汰女人幾句來展現自己的大男人風範。

  酒肆裡呆的全是男人,兩口小酒下肚,不管怕不怕老婆的,都高聲對同胞的見解表示贊同。唯在西南角窗邊坐著的一位正在喝茶的年輕男子,默不作聲。

  大老三走南闖北行商多年,最擅觀顏察色,早就注意到這位不同尋常的顧客。

  雲澤大陸人分四類,等級極其分明,其中最受尊敬的是武者,最有地位的是貴族,厲害的武者多數是貴族出身,少數人掌握了整個世界權力的中心,麾下是受其統治的自由民和低賤卑微的奴隸們。四類人的行為舉止各有不同,不難識別,可是大老三卻怎麼也看不出這名獨自在酒肆喝茶的年輕男子的身份。

  他身材高大,頭上低低地壓著斗笠,戴著面紗,看不清眉目,穿的是自由民喜歡的麻布衣,只是較整潔乾淨些,出手打賞卻極大方,沒有自由民的斤斤計較。面對粗茶他明顯喝不慣,差點吐出來,可是除第一口的略為失態外,他依舊捧著杯子,小口小口地繼續喝,努力往下嚥,舉止間有貴族的教養,卻沒有貴族的盛氣臨人。他腰間佩著劍,像是武者,卻絲毫感覺不到年輕武者應有的戾氣和熱情,反而像把磨鈍了的刀,連蝴蝶都能停在上頭翩翩起舞的溫和。

  大約是自由民剛剛晉陞上去的新武者吧?不知花了多少錢?

  大老三大膽地猜測著,果斷地羨慕著,自由民雖有習武的資格,想成為武者卻難如登天,最好的師資力量在貴族手中,自由民光是去武堂拜個普通師父的費用就足夠讓人傾家蕩產,他當年若不是為了供有點天賦的兒子去學習,搏個光宗耀祖,何須大江南北玩命掙錢?每每想起媳婦為此丟的性命和他丟的腿和眼睛就不由陣陣唏噓,饒是如此,他兒子還是沒在那比闖獨木橋還艱難的比試中晉陞上去。

  胡思亂想中,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鈴響。

  恍如初春時節,冰河解凍,明媚春光照耀下萬朵緋花盛開,有名絕豔的紅衣少女輕快地走入酒肆。她目光裡有說不出的囂張,波光流轉間,已將在場所有人都掃了番,最後停留在大老三身上,然後勾了勾手指上的空酒壺,倒轉喝下最後一口,再漫不經心遞過吩咐:「酒來。」

  酒肆裡的老者們微微皺起眉頭,竊竊私語。

  同是打酒人,少女的身份和她的態度很不相符。

  她的脖子上帶著個漂亮的鏤空黃金鈴,每次扭頭,鈴聲都隨著清脆響動。這枚金鈴並非純粹的裝飾物,它的正式學名是恥辱鈴,自出生起佩上,根據貴族對其的寵愛程度,材料金銀銅鐵或有不同,但樣式大體上是不變的,是雲澤大陸奴隸們恥辱的象徵。卑賤的奴隸是決不允許主動和自由民以上的階級說話,更不允許隨便抬頭對視,言談中不用敬語。

  所以少女的行為若要認真追究起來,是受鞭撻的罪行。

  可是,在場沒有人開口喝止。

  或許因大家都是男人,男人對漂亮的女孩子總有更多的風度和包容。

  或許因她的金鈴鑲嵌了寶石,很貴重,窮人對有錢人家的狗也有更多的風度和包容。

  大老三笑眯眯地給少女裝滿了酒,還加了一壺。

  少女捧著美酒,正欲轉身,卻見幾個紈褲子弟迎上,皆是這鄉鎮裡的沒落貴族的後裔,調戲個把美貌奴隸都是個中高手,摸個兩三把也不怕對方主人呵斥。他們壞笑著攔住少女去路,趁對方主人不在,出言挑逗,試圖吃點粉嫩嫩的俏豆腐。

  「小美人,你主人怎麼就捨得丟下你一個人呢?」

  「那雙小手真細膩,提著酒壺太沉了吧?讓哥哥幫忙摸兩把?」

  少女嘆了口氣,傲慢地往空中打了個響指。

  一直沉默在喝茶的年輕男人彷彿得了信號,先戀戀不捨地看了下手中茶杯,嘆了口氣,緩緩站起,忽而優雅頓失,彷彿變了個人般,面露殺氣地衝到幾個紈褲子弟面前,捲起袖子,露出結實的肌肉,帶著衝天鬥氣,一巴掌把硬木桌子拍成了稀巴爛,氣勢洶洶地罵:「哪個不上道的小兔崽子,敢動老子女人?!」

  冷風吹過,桌子碎屑飛過面頰。

  紈褲子弟比比自己瘦弱的小身板,比比對方的虎背狼腰倒三角身材,再比比對方的寶劍,比比對方的氣勢,比比對方的大拳頭,毫不猶豫地屁滾尿流跑了。

  少女不依不饒:「揍他們!宰了他們!怕什麼?!出事老子撐著!」

  「盡惹事。」年輕男子恢復了斯文,抱怨著丟了幾枚碎銀,硬拖少女走出大門。

  大老三抱著銀子,喜得眉開眼笑,趕緊送貴客出門,卻聽見一段難以形容的對話。

  少女張牙舞爪:「誰惹事?!我長得美貌,胸大腰細,人見人愛不成嗎?」

  男子面無表情:「是是是,你最漂亮,你渾身上下都是女人味,色狼見了個個愛。」

  「呸!」少女臉色卻難看了,喝問,「你敢跟我耍脾氣?」

  男子繼續面無表情:「不敢生氣。」

  少女:「不聽話老子今晚罰死你!」

  男子:「絕對聽話。」

  大老三:「……」

  灰翼龍馬撲扇起翅膀,掀起陣陣強風,忽然揭開男子的面紗。

  驚鴻一現,映入眼簾。

  完美冷峻的五官足以讓所有男人都嫉妒,讓所有女人都尖叫,高挑的劍眉有梟雄的霸氣,帶著暗紅的瞳孔裡有惡魔的色彩,散發出讓人不由自主想去服從的領袖氣質……

  似曾相似,何時見過?

  大老三呆呆地想。

  直到灰翼龍馬飛入空中,消失不見。

  他終於大叫一聲,清醒過來,癱坐在地,結結巴巴再說不出話來。

  「武……武尊……」

  天底下最殘忍、最好色、最濫殺、最昏庸的武尊,溫柔地用龍車載著最美麗的少女飛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