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還記得上一世時,他們被趙敏設計抓來萬安寺,直接就被關進了塔頂牢房,直至趙敏自武當回來起意要偷學各派武功,這才把他們帶出來威逼他們比武。他原以為這一世也會如此,哪知這一世的事竟如圍攻光明頂一般,同樣出了變故。武當派抵達萬安寺後的第十日,汝陽王派來要他們投降朝廷的說客已將甘辭厚幣與威逼要挾的手段施展過了兩輪,六大派中並無一人低頭。宋青書原是武當三代弟子,所受壓力絕不如武當四俠,然而那日夜裡,負責看守他們的元兵卻要將他單獨帶走。
這個做法原是前所未有之事,便是之前數日說客來勸降,也仍將他們一同關在牢房,並未將任何人單獨帶出。方振武憂心他的安危,為阻止他離開,竟是與前來帶人的元兵打了一架。然而他內力盡失、手足乏力,又哪裡是那些帶著利刃的元兵的對手?眼見方振武在那些元兵的手下吃虧,其餘的幾名武當弟子竟要一擁而上。如今這情況,生死都只在對方一念之間,宋青書不願見眾師弟因他白白送命,當即喝止他們,表示願意隨元兵離開。
一直盤膝於地的宋遠橋直至此時才暫時停下了調息逼毒的努力,睜開雙目望著宋青書提醒道:「青書,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忘了你自幼所受的教誨!」
宋青書自知這一去生死難料,便急急將爹爹與三位師叔以及諸位師弟的容貌看了個滿眼,聽宋遠橋這般提醒,他當下重重地點頭道:「爹爹放心,孩兒絕不會做出有辱師門之事!」
宋青書的這句話說地斬釘截鐵鄭重無比,不但眾師弟都面有戚色,便是俞蓮舟與張松溪此時都忍不住睜開眼擔憂地望著他。唯有莫聲谷,雖面色鐵青卻始終緊閉雙目,不聞不問。
兩名元兵將宋青書帶至高塔第二層的一個房間前,便示意他自行進入。宋青書雖是滿心疑惑卻也並不多問,只推門而入。方一踏入房內,便好似別有洞天,雕樑畫棟檀香裊裊,竟是一處極為精緻的書房所在。房內中堂懸著一幅趙孟頫所繪的「八駿圖」,八駒姿態各不相同,匹匹神駿風發。左壁懸著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龍,劍沖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贊之。汴梁趙敏。」。而在這副大字的左側,又有另一行字跡:「燿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綠柳無忌。」
陌生男女同提一副字原是極為親密的表現,上一世時宋青書是青樓常客,與不少落魄風塵的「奇女子」有交情,也不曾為哪位姑娘提過字。此時見到趙敏竟堂而皇之將她與張無忌同提的一副字掛出來,他不禁默然了半晌,心中雖暗笑趙敏身為蒙古人不識禮儀不知羞澀,卻也鬆了口氣。心道:縱是看在張無忌的面上,趙敏也應不過於為難武當才是。
看完牆壁上懸著的字畫,宋青書又注意到几案上還放著一卷書冊和幾頁紙張。那卷書冊乃是趙孟頫手書《道德經》,而那幾頁紙張上抄錄的卻是辛稼軒的《美芹十論》,筆鋒遒勁有力,卻是遠勝趙敏與張無忌兩人的胡寫亂畫。而在這篇謄抄的《美芹十論》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如此人才,未能為我大元所用,可悲可歎!大都王保保。」
宋青書微微一怔,心道:聽說王保保曾下場考過舉人,看來卻也並非膿包一個。他正兀自出神,書房內室中竟走出來三名男子,為首的一名年輕男子身著華貴異常的蒙古長袍,黑面短鬚,正是宋青書在崑崙見過一面的王保保,而跟在他身後的一名滿面疤痕的中年男子是化名苦頭陀潛伏汝陽王府的明教右使范遙,另一名卻是這幾日常見的說客。宋青書見到王保保出現在此不由一驚,他還記得上一世時汝陽王是將江湖中事全數交給了女兒趙敏處置,王保保並未過問。
這一世,原本並無不同。王保保出身高貴又有將才,雖說大元朝廷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可他心中卻是十分明白,真正能威脅到他們蒙古人江山社稷的是那些一無所有的各路亂軍,卻並非這些爭名奪利的江湖草莽。然而他與父親汝陽王常年在外征戰,對唯一的妹子趙敏少有照拂,難免心存愧疚。趙敏十二歲那年意外被人劫持,救回之後更是被傷病夢寐困擾許久。王保保為了不令趙敏再受刺激,便嚴令禁止王府中人在趙敏面前提起此事。未免趙敏糾纏,更是將曾與劫持趙敏的真兇交過手的阿大調離。哪知趙敏傷癒之後竟對武林中事大有興趣,她又聰慧過人,既然自告奮勇要幫助父兄收服江湖豪傑,穩固大元江山,父親汝陽王更是喜聞樂見,王保保也只好傾力相助。
六大派圍攻光明頂因張無忌一人而功敗垂成,趙敏看重張無忌的武功意圖延攬,王保保卻是瞧上了宋青書用兵的本事。得知武當派自崑崙退走最後竟逼得趙敏動用騎兵圍捕,王保保就更想見一見這個當年劫持妹子換藥的宋少俠了。「想不到宋少俠出身道門,卻對兵法謀略比對道門典籍更有興趣。」他大步走上前,將宋青書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面容白皙猶似傅粉何郎,秀骨姍姍風儀極為出眾,亦是微微一驚。原以為這個通曉兵法的宋少俠是條威風凜凜的英雄好漢,哪知今日一見才知竟是個風度翩翩的貴胄公子,與他心中所料大相逕庭。好在王保保久居人上,養氣功夫已極為到家,立即便收回心神祇笑道:「小王王保保,乃汝陽王府世子。久仰宋少俠大名,今日得識尊範,幸何如之!」他舉起手臂往宋青書身後一指,「請上座!」說罷,便率先在主位坐了下去。王保保雖武功平平,卻久在軍中歷練,行動之間自有一股殺伐之氣,十分英武。
宋青書也不跟他客氣,逕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只冷冷地道:「不知世子請在下來此有何見教?」
王保保微微一笑,只將擺在几案上的《道德經》推了過去。「小王原打算請托宋少俠將趙大家的這本手書《道德經》供在武當的真武大殿上,為家父祈福為大元祈運。」
宋青書面無表情地伸手將那本《道德經》掃了下去,望著王保保地雙目沉聲道:「趙孟頫為臣不忠為子不孝,他的手書不配供在武當。世子若是有心,不妨換一份顏真卿顏大家的手書!」
王保保面色一變,不等他出聲,他身邊的幕僚已厲聲高喝:「大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爾等若不早日效順,不怕他日死無葬身之地嗎?」
宋青書全不將那個幕僚放在眼裡,只冷笑著望住王保保諷道:「元廷失道、義軍四起,來日死無葬身之地的不知是在下還是世子?」
王保保瞪著他許久,終是緩緩言道:「宋少俠,如今你武當上下卻是小王的階下之囚。」
宋青書仍舊不為所動,只輕鬆地道:「區區十幾條性命,比起我武當派一世英名,不值一提!」
聽聞宋青書這般所言,王保保頓時面色陰沉。「宋少俠的兵法韜略小王佩服,卻是不知宋少俠如今身不由己,又如何救得了你武當滿門?」
與此同時,一名衣衫襤褸渾身血跡的少年人漏夜上得武當山,還未曾到達山腳,便有兩位提著長刀的民壯趕上前來,高聲喝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當?」
那少年不答話,踉踉蹌蹌地走上幾步,眼看著體力不支竟是撲倒在了其中一人的腳下。兩位民壯見那少年身上的穿戴正是武當派的道服,急忙上前將他扶起。民壯的手掌甫一觸到他的雙臂便摸到滿手湮濕的鮮血,顯然極為傷重。另一人提來燈籠往那少年的臉上一照,便失聲驚叫:「宋少俠!」
那身受重傷的少年人正是宋青書,見民壯認出他來,他只喘著粗氣微微搖頭,低聲道:「魔教暗中偷襲,快帶我去見太師父……」
兩名民壯大吃一驚,見宋青書傷重難支,便將他負在身上往山上趕去。這二人粗通武藝力大無窮,負著一名成年男子深夜攀山也不覺疲憊,不多時便帶著宋青書順利通過俞岱巖一路設下的三重關卡,來到滴水簷下。武當弟子遠征明教之後,派中事務便由俞岱巖一手處置,聽得道童通報宋青書一人回來了還帶著滿身的傷,便急忙自齋堂內趕了出來。
宋青書見俞岱巖走出來,趕忙掙扎著從民壯的身上下來跪倒在地,氣喘吁吁地道:「三師叔,魔教中人暗中偷襲,爹爹和諸位師弟都已為其所擒,侄兒拚死突圍……」說到此處,宋青書不禁放聲大哭。
俞岱巖神色莫測地凝視著宋青書半晌,注意他腰側懸著的長劍正是「含光」,雙瞳不由微微一縮,忽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低聲喝道:「快隨我去見你太師父!」說完,便拖著他向後山小院走去。
張三豐閉關靜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處,修篁森森,綠蔭遍地,除了偶聞鳥語之外,竟是半點聲息也無。兩人來到院外,俞岱巖放聲高喊:「師父,宋青書回來了!」
二人只聽「吱呀」一聲,竹門推開,張三豐緩步而出。只見他略帶詫異地望了俞岱巖一眼,這才向宋青書言道:「你怎麼一人回來了?」
宋青書見張三丰神色冷淡,急忙跪倒在地,泣聲道:「啟稟太師父,魔教突施偷襲,我武當弟子均已失手被擒,僅孩兒一人逃脫。孩兒親耳所聞魔教妖人已攻下少林,大隊人眾向我武當而來,中原武林存亡榮辱,全繫於太師父一人之手!」
張三丰神色微微一變,許久方緩緩言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雲,不知如何竟會遭了魔教的毒手?」
「孩兒聽聞魔教教主打敗了空聞大師,挾持圍攻魔教的少林弟子返回少林,又安排魔教教眾偽裝俘虜,待回到少林之後猝然發難,少林弟子措手不及,已遭滅門之禍!」宋青書急忙回道。
俞岱巖心中一動,忽然問道:「魔教如何有了教主?」
俞岱巖問到此處,宋青書更是滿臉生恨,嘶聲道:「三師叔可知那魔教教主是何人?」不等俞岱巖答話,他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正是張無忌!原來他沒死,還投效了魔教!爹爹和諸位師叔見他成人各個無比歡欣,哪知他,哪知他狼子野心……」
方纔宋青書提起少林已覆於魔教之手張三豐與俞岱巖的神色都尚算鎮定,此時又聞這魔教教主竟是張無忌,竟同時「啊」了一聲,顯然極為驚訝。
宋青書說到此處更是傷心莫名,一路膝行著向張三豐而去,放聲哭道:「太師父,爹爹和諸位師叔見無忌做了教主便有心退讓,哪知無忌他竟暗設圈套,我爹爹他……太師父!」
只見他一邊哭一邊向張三豐撲去,然而未等他的雙手觸到張三豐的衣袍,張三豐暗運真氣,衣袍無風自動,有一股極為強橫的氣勁猛然發出。宋青書料不到張三豐竟會突然發難,猝不及防地被震飛了出去,身體重重地撞在院牆外又反彈到地上,噴出大口鮮血。「太師父,你……」宋青書痛苦呻/吟,面上微露驚駭之色。
張三豐卻呵呵而笑,朗聲道:「老道是武當派掌門,不敢受你這一句『太師父』。你是少林派哪一位高僧足下?」原來張三豐年歲愈長武功愈是精深,早從來人的腳步聲中測知他的武學門派、修為深淺,只是俞岱巖在小院外搶先說話假稱來人是宋青書,張三豐生性詼諧不拘小節便隨著俞岱巖做了這場戲。
那人受張三豐一擊已是重傷在身,卻悍不畏死,只獰聲道:「你如何得知?」
俞岱巖上前一步,踢開自他身上掉落的匕首,那匕首的刃上閃著烏黑的凝光顯然淬了劇毒。他冷冷地望著對方,沉聲道:「知道你錯在哪嗎?青書從來都是叫我三叔的!他是我武當三代首座,為眾弟子斷後是他職責所在。倘若我武當派當真受人伏擊,今日能活著回來的那一個絕不可能是青書!」他將含光劍搶回手中,一劍指向那人的咽喉。「說!你究竟是何人?我武當弟子如今何在?」
那人卻獰笑著道:「張真人,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武當派自宋大俠以降皆已歸順我蒙古皇帝,張真人若能效順,皇上立頒殊封,便是封你個國師又有何妨?」
「一派胡言!」俞岱巖厲聲喝道,手起劍落,一劍刺中那人咽喉將其斃命。他彎腰撕下貼在那人臉上的人皮面具,人皮面具下的那張臉孔全然陌生,然而他的雙手指節粗大,掌心佈滿老繭,顯然練的是金剛指、鐵砂掌等外家功夫。
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到了門外,聽他步聲急促,顯是十分慌亂,卻不敢貿然進來,也不敢出聲。俞岱巖聞聲努力平了平心氣才道:「是靈犀麼?什麼事?」
知客道童靈犀聽到俞岱巖的聲音這才走了進來,回稟道:「稟報三師叔,魔教大隊到了宮外,要見祖師爺爺,口出污言穢語,說要踏平武當派……」
聽到魔教中人放下豪言,張三豐不禁嘿然一聲。俞岱巖卻是眉梢微動,忽然道:「師父,方纔那個不是青書,如今這個也未必是明教。此人練的是金剛指之類的功夫,又口稱蒙古皇帝,怕是與朝廷脫不了干係!」
張三豐認同地點點頭,言道:「且去看看。」
俞岱巖低頭稱是,靈犀卻是聽到「朝廷」二字便跳了起來,失聲叫道:「朝廷真的來了?宋師兄果然算無遺策,徒兒這便傳令下山,調民壯上山拱衛!」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