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上)

宋青書清醒的時候天色依稀有點發暗,睜眼見到葉輕泉如幽魂般坐在他的床頭,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宋青書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又嚇暈過去。「輕泉?」他強忍著肩頭的痛楚試圖撐起自己。

怎知方纔還木著臉做苦大仇深狀的葉輕泉聽到這一聲,立即撲到宋青書身上大聲嚎啕:「宋師兄!你可醒了!你傷地好重!哇哇……」

十二歲的少年,份量不輕,宋青書當場被葉輕泉壓回了床鋪。不等他出聲抗議,葉輕泉又被人拎了下來,馮默之跟著出現在他眼前,牙疼地哼哼:「四天了,可算是醒了!六大派中屬你傷最重!」

宋青書重傷在身,哪有氣力與馮默之鬥嘴,只道:「大伙都脫險了?」

馮默之點頭道:「如今六大派俱在河間府暫時休整,我帶來了一千義軍,明教那還有二千彌勒宗弟子,安全無虞,你可放心。你中了一掌玄冥神掌,張無忌已替你驅除寒毒。卻是七叔這一箭……」

宋青書最憂心的便是武當派的安危,如今聽聞馮默之帶來了武當義軍,大伙俱已脫險,登時精神一鬆。不等馮默之把話說完,他神智昏昏竟又昏睡了過去。

再度清醒又是兩日之後,宋青書還沒能與守在他床邊的諸位師叔師弟們見禮,手就先被拿了出來給大夫把脈。雖說武當派上下皆是內傷外傷的行家,可這一回宋青書著實傷重,因此直至聽聞大夫親口言道:「箭瘡難愈,須得靜養,其餘無礙。」時,眾人才鬆了口氣。

宋青書挨的這一箭,原是莫聲谷數十年的苦功,他又是自高處墜下更有一分巨大的衝力加重了傷勢,故而有些棘手。對此,眾人早有預料,卻也並不十分憂心。見他準備起身,宋遠橋又急忙將他按了過去,溫言道:「青書,你且好生歇息,其他的事,等你傷癒了再說不遲。」

宋青書確實疼地厲害倒也不勉強,轉眼見莫聲谷蹙著眉心地望住自己,便笑道:「七叔好箭法!」

莫聲谷被宋青書氣地哭笑不得,見他額上隱有汗跡,便道:「你傷口不疼了?這麼多話!還是早些歇息吧!」

有宋遠橋與莫聲谷同時發話,武當一眾三代弟子也不敢久留,紛紛退了出去。卻是宋青書連躺了數日,哪裡還能睡得著,便將葉輕泉找來陪他閒聊。這才得知原來張無忌在武當山放走趙敏之後,即刻表示將親自趕赴大都營救六大派。這一世,武當弟子大都脫險,又怎會坐視張無忌獨自奔波營救同門,便稟明太師父要與張無忌同往。那日眼見萬安寺著火,馮默之心知汝陽王府人多勢眾,便乾脆帶著武當弟子也去汝陽王府放了一把火,迫使王保保回來相救。六大派高手脫困之後汝陽王又發兵追趕,也是他帶著武當義軍與朱元璋帶領的彌勒宗弟子擋住了元兵的追擊。如今,六大派在河間府包下了兩間相鄰的客棧,暫時安頓了下來。

第二日是滅絕師太的頭七,峨嵋派弟子已佈置好靈堂,只等各大派前來致禮後便要安排火葬,將她的骨灰帶回峨嵋。滅絕師太一代大俠,雖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因而宋青書雖說傷勢極重,此時也不得不跟著宋遠橋一同去祭奠一番。給滅絕師太上過香又與靜玄師太寒暄過兩句,宋青書的神色便已十分倦怠。靜玄師太見宋青書面色憔悴也不留他,謝過他出面後便請他早些回房歇息。

莫聲谷見宋青書氣力不濟,竟是連走路也走不動了,上前將他扶了起來。經過周芷若身側時,莫聲谷有意停了一停,哪知這兩人竟是再無話可說。隔了許久,才聽得宋青書低聲言道:「周掌門,人死不能復生,峨嵋諸俠只須繼承師太遺志,師太雖死猶生。」

此時一眾峨嵋派弟子與各大派見禮的次序仍按滅絕師太生前,並未以周芷若為尊。周芷若也心知同門姐妹至今不提師父生前遺言,想是欺她年幼,對她繼承掌門之位頗為不服。聽聞宋青書尊她一聲「周掌門」,她眼圈一紅,不由哽咽道:「多謝宋師兄。」

宋青書望了一陣周芷若那珠淚盈盈弱質纖纖的模樣,只微微點頭,再不多言。

卻在此時,靈堂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竟是周顛的聲音傳了進來。

「你們這些老尼姑、中尼姑、小尼姑好沒道理!我們教主前來祭拜滅絕老尼,你們非但不領情,怎得還攔著?」

周顛說話如此不敬,峨嵋派上下頓時大怒,一時間「荒唐」、「無禮」的叫罵聲不絕於耳。靜玄師太聽到這吵嚷聲即刻站了起來,向各派掌門、元老告了聲罪便帶著靈堂內的峨嵋弟子向外面走去。然而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張無忌救下各派高手,各派對他極是感激,聽到張無忌前來祭奠竟是被攔在了靈堂外,如今端坐在靈堂內的各派高手都頗為坐立難安,便跟著走了出去。

眾人走到大堂外,就聽得丁敏君音色尖利地叫罵道:「張無忌,你這魔教妖孽休想踏入這靈堂半步,辱及我師尊身後清名!」只見張無忌帶著楊逍、范遙、韋一笑、周顛四人正站在靈堂外。韋一笑與周顛同時對丁敏君怒目而視,楊逍與范遙卻只是冷笑。至於張無忌,他的神色冷冽沉肅,彷彿丁敏君方纔那句話從未有一個字入得他耳中。

張無忌見各大派掌門、元老與峨嵋派弟子都走了出來,便出手拉住了周顛,只揚聲道:「周掌門,在下只是想前來祭奠尊師,還請允許!」

不等周芷若答話,丁敏君已搶先嚷道:「先師生前寧死也不受你半分恩惠,身後也勿需你來祭奠!快滾!」

那日范遙身在塔頂,親見峨嵋派的弟子跳下高塔,是有張無忌相救才保全性命,不想這麼快便已翻臉無情,面上頓時有些不好看。他剛想出言諷刺兩句,張無忌卻已盯著周芷若搶先道:「周掌門,在下敬佩尊師氣節特來祭奠,並無他意!」

張無忌這般低聲下氣,各大派掌門、元老頓時極為不忍,竟是異口同聲地勸起了峨嵋派。靜玄師太聽在耳中,一時頗有意動,暗道:我中原六大派原先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本該一筆勾銷。師父因著大師伯與紀師妹之故對明教極是介懷,行事卻是有些偏頗了。然而周芷若卻是默默無言,只低頭瞧著自己指上的掌門鐵指環,心中翻來覆去,盡想著師父囑咐自己的事。

可不等這兩人拿定主意,丁敏君為求掌門之位,有意在眾弟子面前立威,已迫不及待地揚聲道:「張無忌,縱然你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斷沒有管到我峨嵋派的道理!先師生前極之厭惡你這淫徒,你如何還有臉來此祭奠?」

張無忌心高氣傲,怎能忍得丁敏君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當即喝道:「住口!我讓你說話了嗎?」他這一聲厲喝蘊含無窮剛猛內力,聲若霹靂氣勢磅礡,直將丁敏君激地內腑震盪面紅耳赤,便是峨嵋派的其他弟子亦是呼吸凝滯,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險。丁敏君駭於張無忌的神功,;當即閉上了嘴,再不敢搭話。

直至此時,眾人終是將目光落在了周芷若的身上。周芷若沉吟良久,只柔聲道:「張教主有心了!然則家師生前對明教頗有芥蒂,如今逝者已矣,還請張教主尊重家師遺願。」她將手一揮,便有峨嵋弟子上前給張無忌等人送上三支清香。「張教主若是誠心相祭,那便是在心不在禮,請在堂外祭奠罷。」

周芷若這番話一出口,各派掌門與峨嵋派弟子俱點了點頭,楊逍等人的面色卻極不好看。周顛性子極烈,立時將手中清香往地上一扔,狠狠道:「老尼姑,死都死了還擺什麼架子!」

哪知這三支清香尚未落地,張無忌手腕一翻,竟又將其緩緩地吸了上來。各大派高手見張無忌露這一手,盡皆駭然。以各大派高手的內功,要他們以內力開碑裂石可說是易如反掌,可這三支清香質地脆弱,若要他們如張無忌這般以無窮內力將其吸回掌心而不損傷分毫卻是絕無可能,可見張無忌的內功已到了由實返虛,自真歸璞的境界。「周顛,既然周掌門這麼說,我們便在門外祭奠吧!」張無忌展現這般精深的武學修為卻不露半分驕橫,只將那三支清香遞回周顛手中,若無其事地說了這一句,當先拜了下去。

眼見張無忌這般退讓,各大派俱是歎服。見他拜過滅絕師太后帶明教眾人離去,各大派掌門也跟著散去。宋青書也由莫聲谷攙扶著返回房間,不料半路上卻是遇到了張無忌。

張無忌見到莫聲谷扶著宋青書走來,便展顏一笑,拱手施禮道:「無忌見過七叔、宋師兄!」顯然是有心要見他們,特意相候。

莫聲谷見到張無忌自然十分歡喜,想到他方才在滅絕師太靈堂前受的難堪,便上前拍著他的肩道:「無忌,正所謂日久見人心。只要你心存仁厚、行俠仗義,大伙早晚都知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七叔說的是,無忌聽七叔的!」張無忌笑道,顯然對方才受的委屈毫不介懷,只轉頭對宋青書言道,「無忌這幾日一直忙於教中事務,不曾前去看望宋師兄,不知宋師兄傷勢如何?」說著,他便伸手捉住宋青書的手腕為他把脈。張無忌這一伸手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迅捷無比,不等宋青書有所反應,他腕上三寸已落入張無忌手中。片刻後,便聽張無忌言道:「宋師兄受傷頗重,還得用心調養才是!」

宋青書尷尬地笑了笑,縮回手腕,只道:「張師弟有心了。」宋青書與張無忌一向無甚交情,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哪知張無忌今日竟是無比熱情,笑吟吟地向莫聲谷道:「七叔,我與宋師兄久未相見,不知……」

莫聲谷自然盼著他們兄弟和睦更不疑有他,只囑咐了一句:「無忌,一會你幫七叔把你宋師兄送回房。」便先行離開。

宋青書與張無忌四目相對,一時誰都沒有先做聲。宋青書見張無忌負著雙手站在自己身前,長身玉立、雄姿英發,教人一望便知乃是英雄人物,分明是同樣的眉眼,可卻哪裡有上一世的半分靦腆老實?

宋青書在看張無忌,張無忌自然也在看宋青書。張無忌隱約記得原著書中寫到的宋青書不過是個猥瑣反派,可如今一見,眉如刀裁、目似朗星,雖說因重傷在身略有憔悴,卻也仍當得起「明珠入室,灼灼其華」的八個字。想到宋青書所展露出的用兵之才,他更是莫名一笑,良久方語焉不詳地道:「峨嵋派……不知宋師兄怎麼看?」

宋青書被張無忌問地只是一愣,許久才答:「峨嵋派以女流為主,掌門人須得武功卓絕,始能自立於武林群雄之間。如今滅絕師太大去,峨嵋派聲勢大落,好在周掌門悟性甚高,只需潛心苦練,必能光大峨嵋。」

宋青書這般回答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卻顯然不是張無忌想聽的,他不禁無聲地凝視了宋青書片刻,忽而微微一笑,竟也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只轉口道:「宋師兄氣海受損,修習內功想必極之艱難!」

宋青書早知張無忌醫術超群,方纔他為自己把脈,能夠得知他氣海受損宋青書並不驚訝,只是張無忌說這話時神色莫測,宋青書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

卻在此時,楊逍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過來,急道:「教主如何竟要懲處朱元璋?」

張無忌微一挑眉,目視著楊逍輕聲道:「楊左使,莫非這朱元璋有何來歷,我竟懲處不得?」

楊逍被張無忌看地一愣,忙施禮道:「教主說笑了!這朱元璋既是我明教教眾,生殺予奪自然全憑教主一言以決,更何況只是區區懲處。只是他方才帶兵解了汴梁之圍立下大功,如今懲處他怕是難以服眾。」

「我正是因此方要懲處他!」張無忌目光一凝冷聲道,「令彭瑩玉、徐壽輝率摩尼宗弟子前去相救白蓮宗原是練兵之意,我教既然矢志抗元、馳騁天下,便不可只打得順風仗。朱元璋雖解了汴梁之圍立下大功,可『令行禁止』這四個字他又何曾放在心上?」

楊逍心中稍一計較,卻是也這道理,忙附和道:「教主說的是,卻是屬下思慮不周!」

張無忌輕輕一笑,牽著楊逍的手道:「楊左使說哪裡話,無忌年幼識淺,楊左使能時時提點原是無忌的福分。至於這朱元璋,我教既已立下刑堂,我縱是教主也不可另立私刑,便遣他回總教,由冷謙按教規處置。朱元璋屬下彌勒宗弟子暫由徐達、常遇春率領,」一字一頓地道,「整飭軍紀、令行禁止!」

楊逍被張無忌最後這八個字說地額間隱汗,只躬身道:「謹遵教主令!」

張無忌目送著楊逍離開,搖頭輕歎:「這楊逍,小事精明,大事糊塗!」宋青書的耳朵一動,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什麼都沒聽到。可張無忌顯然仍有談性,又道:「兵法一道原是宋師兄所長,無忌這般處置,還請宋師兄指點。」

宋青書聞言,不由微微一怔。若論明教三宗派的戰力,宋青書只怕比張無忌更為清楚些,摩尼宗雖說比之另兩宗稍有不如,可也絕不是只打地順風仗。太行山一戰,摩尼宗戰損三分之一才撤退,已是拼盡全力。畢竟人有畏死之心,若是手下部眾能在戰損超過一半時仍拚死作戰,非大將之才不可為。他抬眼見到張無忌含笑望著自己,目光中的自信與霸氣顯露無疑,哪裡像是能聽得進勸又需要人勸的模樣,不禁自失一笑,只低聲道:「張教主天縱英才……」

「宋師兄可是心說張無忌不懂兵法胡亂指揮,白白折損了用兵之將?」宋青書的客套話還沒說完,張無忌已將他的心裡話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宋青書正不知如何是好,張無忌已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無忌縱然不懂兵法,也知一場戰役中,士兵傷亡若是超過三分之一,便是百戰之師也要潰敗。能夠不計損失帶領將士取得勝利,非千古將帥之才不可。是以,戰場之上,得一將勝過得千軍!然則,若是這員猛將並非能為我所用,又當如何?」

宋青書聽張無忌這般所言,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浮起一個極為古怪的念頭:這絕不是張無忌會說的話!

張無忌卻在此時忽而一笑,又改口道:「這只是咱們兄弟間的玩笑話,宋師兄切莫放在心上。」他不輕不重地在宋青書的肩頭拍了兩下,揚長而去。

宋青書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背上竟沁出了層層冷汗。寒風吹來,裹著箭傷的布條粘在肩頭微微有些刺痛,使他極為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