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風月無邊百花樓(中)

此刻,躲在房頂上偷窺陳友諒等人的正是莫聲谷。莫聲谷奉命來尋宋青書,那日在杭州客棧見過丐幫八袋長老葛長庚之後,從葛長老處獲知消息,宋青書與陳友諒交淺言深,一同去了秦嶺。莫聲谷不敢耽擱,當即一路追了過來。他這一路上既不曾惹是生非又不曾喝酒賭錢,終是在今日追上了宋青書。

莫聲谷是在城門外見到了宋青書與陳友諒同行,兩人分離數月後見到他安然無恙,他亦是心下一鬆。哪知未及出聲喚住宋青書,便見著迎面有三人騎著馬向陳友諒而來,親熱地與陳友諒見禮。莫聲谷在江湖闖蕩多年,眼光老辣,見那三兄弟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滿臉橫肉,竟無一個善相之人,頓時心知這陳友諒恐怕也是來路不正。果不出其所料,陳友諒與那兄弟三人竟是帶著他的師侄來逛妓院!眼見陳友諒與那兄弟三人當著宋青書的面唱作俱佳連哄帶騙地要請他進門,莫聲谷心中恨怒欲狂。只是江湖歷練多年,莫聲谷早不是以前那個衝動的莫七俠,那三兄弟武功了得又是地頭蛇,莫聲谷不欲輕舉妄動惹下麻煩,便在那幾人身後走了一套天罡步法,暗中警示宋青書。然而結果卻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宋青書明知他已趕至,竟仍走了進去。莫聲谷見宋青書這般反骨已是惱怒萬分,若非見宋青書進門時雙手負在身後暗示他稍安勿躁,只怕他當時便已現身。

他伏在屋頂,將宋青書進入房間後發生的一切瞧地清楚明白,見宋青書對陳友諒並未全然信任,對那五個綠林上的惡人更是不假辭色,當下心中稍安。直至見宋青書一掌拍了那顆走盤珠,將那兄弟五人氣得面色如鬼,更是忍不住偷笑出聲。莫聲谷雖不明為何宋青書明知陳友諒居心叵測仍與他為伍,但此時見宋青書為了掩飾他的行藏,與陳友諒翻臉,莫聲谷仍舊一心盼著宋青書能迷途知返,跟他返回武當。

然而,陳友諒卻實在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見宋青書面露不悅,他心中稍一計較便已有了主意,當下一揮手令陪酒的姑娘們退下,只望著宋青書苦澀地道:「我帶宋少俠來這種地方,宋少俠心裡定然看我不起,甚至以為我有心陷害,是也不是?」

若非陷害,還能是什麼?伏在房頂的莫聲谷聞言頓時忿忿,一心盼著宋青書拂袖而去。怎知,宋青書聽了這句話面上竟是隱隱露出幾分迷茫。

宋青書這般猶豫不決,莫聲谷固然是心下一沉,陳友諒卻是暗自心喜,問道:「我與宋少俠相處這段時日,我待究竟宋少俠如何,宋少俠心中難道當真一無所覺?」

宋青書怔了一會,輕聲回道:「陳大哥待我,猶如手足。」

陳友諒正中下懷,急忙起身摁著宋青書的肩頭,誠摯言道:「我待你猶如手足,是因為我心中當真視你為手足兄弟!我年齡居長,托大受你一句『大哥』,如今我這當大哥的便問你一句。宋兄弟,你這武當三代首座、名門子弟,這些年來可曾有一日過得自在快活?」

陳友諒此言一出,房頂上下的兩人竟同時心下一跳。隔了一會,宋青書側過臉避開陳友諒的眼神,只低聲回道:「陳大哥何出此言?」

宋青書這般閃爍其詞,陳友諒也不勉強,只微笑著道:「我知道你未必瞧得上我這個大哥,可我卻實實在在把你當兄弟。你的事,你雖一字不提,我這做大哥的卻是心知肚明如同身受。以你如今的年紀、以你現在的武功、以武當派如今的氣象,三十萬百姓依附武當而生,人人安居樂業,這些年來你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汗水,想必不用我說。」

「陳大哥的確不必多說!」宋青書冷笑一聲,坐下身來隨手端起酒杯。「做這些是我心甘情願,從不以此為苦,亦無須旁人為我訴苦。陳大哥若是想誇我,這些年來我已聽地太多,想必大哥也說不出什麼新意了。」

陳友諒輕聲一笑,望著宋青書的目光極端複雜,彷彿又是佩服又是遺憾。「宋少俠何苦這般逞強?你可知,或許正是因為你從不以此為苦,所以旁人也從不覺你苦。你的難處苦楚,無人知曉,更無人在乎。」

宋青書沒有吭聲,手中的酒杯卻是微微一顫,一杯酒竟是潑了大半在桌上。

眼見宋青書這般失態,陳友諒心中更有了三分把握。他隨手拿起酒壺替宋青書斟滿,竟又忽然轉口說起了自己的事。「宋少俠,陳某雖不如宋少俠這般才幹,可以陳某如今的年紀能在丐幫當上八袋長老,也算本事,你說是也不是?」

宋青書順從地將陳友諒斟的酒一口飲盡,回道:「陳大哥自然是有能耐之人。」

宋青書話音剛落,陳友諒忽然落寞一笑,低聲道:「半個月前宋兄弟來我丐幫杭州分舵大鬧一場,之後雖說誤會澄清,的確是丐幫有錯在先,怨不得宋兄弟手下無情,可我丐幫上下終究對宋兄弟頗有芥蒂。」

宋青書自斟自飲一杯,竟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傲然道:「那又如何?」

伏在房頂的莫聲谷原本正是心有慼慼,想起他在杭州城時與丐幫的一番交涉打鬥便是一陣頭痛,可轉眼一見宋青書眼底的俾睨傲氣又暗在心中喝了聲彩。

「我是丐幫八袋長老,卻偏偏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宋兄弟結交,宋兄弟可知為何?」

宋青書手下一頓,將酒杯放下,轉眼望向陳友諒,眼底露出幾分深思。

陳友諒卻仍是言笑晏晏,襟懷坦蕩,直言道:「宋少俠可知,丐幫與海沙幫素有恩怨,彼此爭鬥不休。」這件事卻並非陳友諒妄言,丐幫曾是抗元義軍之首,海沙幫卻原是朝廷官軍出身,彼此之間總有抵牾。「一年前,我們丐幫杭州分舵主事田長老遭海沙幫高手伏擊,傷重而亡。掌棒龍頭與傳功長老大發雷霆,親口言道誰為田長老討回公道,誰便是新一任的杭州分舵主事。田長老於陳某有知遇之恩,陳某能當上這八袋長老全靠他提攜賞識,為田長老報仇雪恨自是當仁不讓。」說到此處,陳友諒忽而自嘲一笑。

宋青書見他這一笑笑地莫名,不由面露疑惑,想問,卻好似忽然想起了些什麼,目光倏然一縮深深隱痛。

陪坐一旁的上官老三不如宋青書這般欲言又止,當即一拍桌面,高聲嚷道:「著啊!陳大哥,當初分明是你親自為田長老報仇,為何如今這杭州的主事卻是葛長老?你我兄弟一場,肝膽相照,難道你至今仍不肯說嗎?」

陳友諒趁宋青書不備暗中遞了一個讚許的眼神給上官老三,隨即滿含苦澀地回道:「事已至此,我便是說了出來也不過是讓兄弟們與我一同傷心罷了。我又何必?」

上官老三卻並不贊同,只道:「既是兄弟,那便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日陳大哥這般受屈,難道我們兄弟臉上便有光彩麼?」他話音方落,在座的其餘四人便連聲稱是。

陳友諒滿是無奈地望著他們兄弟五人,低聲道:「上官三哥這句卻錯了,既是兄弟,那便是有福同享,有難我當!只是今日,宋兄弟……」他又轉向宋青書,「我這做大哥的受過的屈,走錯的路,卻不想你重蹈覆轍!一年前,陳某殫精竭慮出生入死,才將海沙幫在杭州的勢力連根拔起。誰料,事成之後傳功長老借口我重傷在身當好生休養,便將主事一職交給了葛長老。待我傷癒,陳某相熟的丐幫弟子也早已被葛長老尋借口一一調走。陳某氣憤不過,便去尋葛長老想討個說法,葛長老卻以陳某離間丐幫兄弟之名罰我禁閉三個月。宋少俠光降我杭州分舵那晚,陳某卻是仍在禁閉期間。如今陳某雖說仍坐著這副主事的位置,也早已是有名無實,留不留在丐幫亦無多大分別。」

陳友諒話音一落,富老兒等兄弟五人便迫不及待地破口大罵,一個道:「丐幫處事不公,妒忌賢能,陳大哥如何還留戀丐幫?」一個出主意:「陳大哥,與其在丐幫受氣,何不反出丐幫,我們兄弟逍遙自在?」剩下的附和:「對!反出丐幫!反出丐幫!」

陳友諒長歎一聲,舉手示意富老兒等人稍安勿躁,他提起酒壺給自己也滿上一杯。「陳某原是出身少林,然而如今正值亂世之秋,天下黎民苦難深重,陳某不願一世躲在少林敲經念佛白費了這有用之身,聽聞丐幫俠義一心與元廷作對,這才入了丐幫。自我入丐幫那日起,便視丐幫兄弟為我手足,田長老於陳某有引薦之恩知遇之恩,我為他報仇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也絕無怨言。可如今丐幫這般待我,陳某確然是自覺心寒……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啊!」

上官老三偷眼瞥見宋青書面色慘白額上隱汗,當即再加一把火。「男兒丈夫雖說不可無情無義,可也不能為情義左右失了進退!我知陳大哥不捨與丐幫兄弟的情義,只是事到如今再留在丐幫,又有何益?」

陳友諒的神情冷然,直如勘破了一般朗聲道:「陳某並非愚魯之人,田長老於我之恩,我已盡數回報,這丐幫,留不留也無甚要緊!是以,陳某如今行事為人結交朋友,但求從心所欲自在痛快!」

他話音未落,富老兒等五兄弟已轟然叫好。宋青書卻是渾身一顫,彷彿給人狠狠抽了一鞭。

「只是想到這些年來在丐幫的辛苦,當真不知所為何來?」陳友諒神情茫然,只幽幽長歎。「如今想來,竟是大夢一場,盡皆虛妄!」

陳友諒這般坦誠相對,宋青書卻只低頭望著面前的酒杯久久不言。隔了許久,他才好似剛醒過神來一般,顫聲道:「大夢一場,盡皆虛妄?」

陳友諒見宋青書神情慘淡,便捏著酒杯與他輕輕碰了一下,低聲勸道:「宋少俠,男兒血性,百死無悔,吃苦而不訴苦是應當應分。然則,受你恩惠之人若是因此將你的犧牲視作理所應當毫無半分感恩之情,那便是狼心狗肺。倘若連至親之人也視若無睹,稍不如意甚至橫加指責,那親與仇又有什麼分別呢?」

宋青書深知陳友諒的話一字不可信,偏偏宋遠橋的那句「你比得上你無忌師弟嗎?」一遍遍如魔咒般在他腦中反覆迴響。他吃力地扶住額頭,執起酒壺再給自己斟滿一杯,這一杯酒竟苦地難以下嚥。

「人有私心,為名則受世人敬仰,為利則自己舒心痛快。陳某不敢說我為田長老報仇從不曾想過主事的位置,可葛長老便沒有私心嗎?他若沒有私心,怎會將我相熟的弟兄調走把我架空?傳功長老若是沒有私心,又為何要奪了本該是我的位置給他徒弟?含辛茹苦無懼艱險不怕犧牲,換來的卻是指責、猜忌、為難,做更大的犧牲、受更多的委屈。苦還是不苦,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宋青書猛抽了口氣,顫抖著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這杯喝完,他又急急拿起酒壺,怎知酒壺竟是空了。

上官老三見狀面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喜色,他迅速與富老兒交換了一眼,急忙高聲道:「來人!上酒!快上酒!」然而此時無論是坐在桌邊的宋青書,還是身在房頂的莫聲谷俱是心事重重,竟都不曾發覺異樣。

聽到上官老三的呼喚,周蘭芝端了一壺酒又回到房間,坐在宋青書的身邊親手為他滿上。

陳友諒慘然一笑,端起酒杯道:「宋兄弟,我敬你一杯。周蘭芷自然不是周芷若,今日陪在你身邊的也不是你武當的長輩兄弟,然則,一世為人既然這麼不快活,那又何必計較太多?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呢?」

【小劇場】

陳友諒:請稱我為中國好基友!謝謝大家!

莫聲谷:哼!滿口胡話,騙情騙色!

宋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