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聲谷與宋青書一路往北,又行得十數日方隱隱見到大都在望。此時他們隨身帶著的人參與奚大夫留下的「七寶回魂丹」早已用盡。宋青書這段時日以來全賴藥物養氣,如今良藥告罄,他雖每日強打精神不願莫聲谷憂心,然而莫聲谷與宋青書朝夕相處,又怎會瞧不出來?莫聲谷熟知宋青書的個性,知道自己若是說破他的偽裝,他只會變本加厲地愈發逞強,只好忍痛假作不知,只為師侄日漸好轉而「歡欣」,卻是對他的照料更為細緻周全。
此時莫聲谷與宋青書的通緝畫影雖已張貼四方,大都卻仍是風平浪靜,王保保顯然並未料到他們竟敢單槍匹馬地闖來元人老巢。莫聲谷駕著馬車帶著一個病夫和一個孩童,這樣的組合亦未引起守門朗官的警覺,輕易便放行,使他們順利進入大都。
怎知,莫聲谷進入大都方才意識到如今他最缺的,並非良藥,而是銀子!宋青書要以人參養氣以麝香活血,奚大夫留下的幾張藥方用的又俱是名貴藥材,莫聲谷這一路行來花錢如流水,已是囊中羞澀。縱使那些在別處極為難尋的上等藥材在此地隨處可見,他拿不出銀子來也是枉然。自己的師侄命懸一線,而大都內元人巨富豪奢卻是隨處可見,各個錦衣華服玉食珍饈,真可謂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廂對比,莫聲谷心中又急又恨,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大膽的念頭。只是礙於武當門規,他又猶豫不決,只怔怔地望著昏睡的宋青書出神。
宋青書是習武之人,警覺性原就比常人更高。此時雖說重傷在身精神極為不濟,可莫聲谷在旁凝視久了,他也仍有所察覺,緩緩地睜開了雙眼。見莫聲谷正憂心忡忡地望著自己,他不由低聲問道:「七叔,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莫聲谷心頭一跳,急忙喝道:「胡說!」莫聲谷找到宋青書時,他的情況便不好。之後又接連受傷,這次重傷各類痼疾隱患一次全爆發了出來,這才十分棘手。縱使莫聲谷不惜內力為他續命,也只是治標不治本。若要宋青書恢復如初,唯有不惜財力物力,以名貴藥材配合奚大夫的藥方,將他的身體慢慢調養好。
宋青書卻並不多言,這幾日他總是感覺疲累,有時候與七叔說著話都能睡著,只怕是時日無多。如今見七叔這般憂懼地望著自己,他哪能不明白?想不到這一世竟是這般短暫,造化弄人,竟至於此。宋青書忽而微微一笑,輕聲道:「七叔,我求你一件事……等你帶融陽回了武當,不要告訴我爹爹……」
他話未說完,莫聲谷已然出手摀住了他嘴唇,只皺眉怒道:「有七叔在,你胡思亂想什麼?」望著宋青書那雙迷濛的雙眼,他把心一橫,只道,「你好好歇息,融陽我已托付了掌櫃照料,勿需你憂心。七叔有事要辦,晚些再回來。」說著,他抓起桌上長劍,打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莫聲谷這一走便是一整夜。翌日一早,他請了大都內最大一家醫館的大夫來為宋青書把脈,大夫看過奚大夫留下的藥方只歎道:「這位前輩醫術了得,這藥方已是十分周全,在下也開不出更好的。卻是你這侄兒這些時日舟車勞頓精力耗損,在下再開一藥方養氣提神,你先給他吃幾帖,看看效果再說。」
莫聲谷聽大夫提起「養氣提神」四個字,心中便是一動,隨即問道:「大夫,若要養氣提神,這獨參湯是否最佳?」
大夫聽莫聲谷有此一問,面色即刻一變,只將衣飾儉樸的莫聲谷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人參大補元氣,正合你這侄兒所用。然則獨參湯非得百年老參不可,以你侄兒這病情,便是給個金山也不夠花啊!」
莫聲谷神色莫測地冷冷一笑,沉聲道:「這個,便不勞大夫費心了!還請大夫寫下用藥禁忌,我與侄兒不日便將離開此地。一路上未必能找到高明的大夫,只恐庸醫誤人。」
那大夫見莫聲谷身懷兵刃,亦知此人不可開罪,只聽命寫下醫囑,收了診金便諾諾而退。莫聲谷將那大夫所寫的醫囑掃過一眼,仔仔細細地收了起來。之後,他從懷中取出一隻木盒,竟是瞧也不瞧上一眼,便轉手遞給了小二,吩咐道:「將這支人參整只煎來給我。」又將一張藥方和數錠銀元寶一併遞了過去。「將這副藥也煎來給我,藥材只管撿好的用!」
那小二接過木盒、藥方與銀兩,連聲稱是。待走出房門,他好奇地掀開盒蓋往裡一看,見這只人參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便知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再一翻那張藥方,僅是麝香、三七兩味藥便已價值不菲。想到這位客人為治侄兒這般大手筆,小二不禁連連咂舌。
宋青書喝過一碗獨參湯精神果然好了許多,他行商多年眼力不俗,一眼便看出這支人參價值連城,忙道:「七叔,這人參……」
莫聲谷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只道:「喝你的藥,多問什麼!」
莫聲谷積威甚深,宋青書見他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乖乖低頭把參湯喝了,又喝了奚大夫開的藥,臥床休養。宋青書並不知曉,莫聲谷昨夜去光顧了元順帝寵臣哈麻的府邸,收穫頗豐,如今兵馬司的官員正在代替莫聲谷承受哈麻的怒火。張三豐是個開明的長輩,武當派自然也不是拘泥的門派。如今這世道元廷暴虐,百姓水深火熱,武當弟子若是行那劫富濟貧之舉,師門只會誇讚而不會怪罪。然而「劫富」為的是「濟貧」,若是如莫聲谷昨夜那般因囊中羞澀便去行竊,卻是犯了門規。只是如今這錯事做都做下了,也只好顧了眼前,先把侄兒治好了再回武當請罪。
此後數日,莫聲谷一不做二不休,大都內不少官員府邸都遭了賊,兵馬司上下來去匆匆,僅是承擔恭領上官責罵的活便頗有些分/身乏術。生活在大都的百姓見那些官員們這幾日各個灰頭土臉,卻是極為痛快,縱使常有官兵借口抓賊上門騷擾勒索,也算不上什麼了。莫聲谷身為始作俑者,卻深知此地乃是龍潭虎穴,鎮守大都的汝陽王更是英雄了得。他不敢托大,待手中藥材齊全,便帶著宋青書與融陽悄悄離開了客棧。莫聲谷沒有急著離開大都,他知此時城內竊案剛發不久,出城一定十分困難。所以,他帶著兩個侄兒去了皇宮。
宋青書被莫聲谷抱著躍過了皇宮城牆,望了一眼四周隨處可見的琉璃瓦飾簷脊,又低頭看看自己懷中熟睡的融陽,忽而笑道:「七叔,你膽子越來越大了!」莫聲谷怒瞪了他一眼,還未說話,便聽得宋青書又道,「咱們去西路的隆福宮,聽說那裡住著蒙古皇帝的寵妃奇氏。」
莫聲谷聞言,不禁詫異地發問:「為何?」按莫聲谷所願,他們潛入皇宮原是為了隱匿行藏,自然是要找一處僻靜之地藏身為妙。
宋青書卻笑道:「既是寵妃,定有殊遇。奇氏的親兒剛出生不久,他的奶娘正好借融陽一用。而七叔與我俱是成年男子,奇氏若是不欲失寵,定不敢對任何人說出我們在她宮中。」蒙古皇帝的寵妃奇氏是個高麗人,以高麗貢女的身份被獻於元廷。因她美貌伶俐,不久便深得蒙古皇帝的寵愛,皇后對她恨之入骨,卻始終阻攔不了自己的丈夫去寵幸於她,並且生下兒子。
莫聲谷一聽便覺十分有理,皇宮之內雖說宮房眾多,然而守衛也多,即便如何小心總難免危險,若是有奇氏甘心庇護,那就另當別論了。他在黑暗之中稍稍辨明了方向,便運起輕功,如一道閃電般向西路掠去。
他二人一路奔向隆福宮,遙遙便望見隆福宮中燈火通明,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奇氏本人正端坐殿內抱著愛子玩耍,不一會,有名宮婢趨步上前,小聲道:「啟稟皇妃,皇帝仍在接見番僧伽璘真,要皇妃早些歇息。」
奇氏聞言,面色不禁一冷。這番僧伽璘真由皇帝的寵臣薦上,據說擅長「秘密佛法」,可延年益壽可修來世。奇氏卻知這所謂的「秘密佛法」乃是房中術,皇帝學了這秘法便廣選美人,令男女裸處行褻狎之事,丑聲穢行已傳聞於民間。奇氏出身卑微卻十分聰慧,心知男兒薄倖色衰愛遲,荒淫無度的皇帝並非她終身所靠,便只怔怔地望著兒子,輕聲言道:「兒啊,母親唯有你才是依靠!」
這宮婢乃是奇氏心腹之人,她聽奇氏這般所言,心頭便是一跳。皇后待皇妃嚴苛,這句話若是讓皇后知曉,只怕不會輕易放過。想到此處,她急忙湊上前來,低聲勸道:「皇妃萬務謹慎,這種話可千萬不能出口啊!」
奇氏也知輕重,聞言只含淚點了點頭。那宮婢見狀不禁長吁了一口氣,正欲勸奇氏早些歇息。卻在此時,一股勁風忽然揚起,房內燈火全熄。夜風吹熄燭火本是常見,奇氏與宮婢全都不以為意。怎知那宮婢剛要上前重燃燭火,竟忽而發覺有一隻冰冷的手掌輕輕地摁在了她的咽喉。那宮婢唇舌微張,尚未驚呼出聲,喉間便是一痛,有一個沉穩的男聲在她耳邊輕聲言道:「去門外下令,就說皇妃要歇息,令所有人全都退下,誰都不准打擾!」宮婢聽這人的話音不大,可殿內的人應該都能聽清,然而奇氏卻始終沉默。她正憂心奇氏的生死,神色間稍有遲疑,咽喉又是劇痛,耳邊只聽得那人低聲續道,「你若敢耍花樣……」
宮婢只覺那人的手指稍一用力,她便幾近窒息,喉管幾要被捏碎了一般。她慌忙抓著那人的手腕拚命搖頭,奇氏雖說是她的衣食父母,可比起奇氏的性命,終究是自己的性命更要緊些。她一步步地挪到殿門口,感覺咽喉上的那隻手忽然消失,背後卻有一硬物頂著她的背心。宮婢心知她若露出半點馬腳,那人必定是要殺人滅口。為了自己的性命,她極力鎮定神色,將那人的話向殿外的侍從複述了一遍。
眾人皆知這宮婢在奇氏眼中非同一般,竟都不曾懷疑她的說法便退了下去。那宮婢見狀,不禁微微鬆了口氣,還未開口求饒,她只覺頸後一陣劇痛,失去了知覺。
那宮婢倒下後,奇氏卻看到自己的對面忽然發出了一點亮光。藉著那亮光左右晃動的幅度,奇氏竟然看到在她的對面有一雙眼睛在這明明滅滅的亮光中不斷閃爍。奇氏乃是一介女流,生平從未遇過這等情形,立時驚駭不已,若非被人點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怕早已驚叫著要逃。隔了一會,那左右晃動的一點亮光突然冒出一股火苗,將這漆黑一片的宮殿稍稍照亮了一角。奇氏這才看清原來在她對面的並非鬼怪,卻是坐了一名身材單薄面色蒼白的少年。在這少年的身後,卻還站了一人,魁梧奇偉雄姿英發,是個昂藏七尺的偉男子。然而便是這樣一位合該執刀挽弓征戰沙場的偉男子,此時手上卻是抱著一名比自己的兒子還小的嬰兒,神色間的溫柔教人望著不由一怔。
奇氏見宋青書用手中的火折子將擺在几案上的琉璃盞點上,這才恍然大悟地醒過神來:平日裡縱使有夜風吹熄燭火,也只會熄滅一兩支,如何會使整個殿內的燭火全數滅了?終是意識到,面前的兩人應是武林高手。
坐在奇氏對面的少年自然是宋青書,此時他正藉著琉璃盞的亮光仔仔細細地看她,神色間滿是好奇,彷彿對她極有興趣。奇氏如今正是綺年玉貌,明眸善睞、冰肌玉膚,的確是個絕色女子。宋青書微微一笑,緩緩言道:「早聞皇妃美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然而宋青書卻不知,所謂燈下觀美人。他在贊奇氏美貌,奇氏心中卻也同樣在驚歎為何如他這般的玉面郎君竟要做賊!奇氏正胡思亂想,宋青書卻已伸手自奇氏懷中接過了她的兒子,熟練地逗弄著,輕聲問道:「這位就是令郎了吧?他日,還是這天下之主。」
奇氏見兒子被抱走,立時瞪大了雙眼焦急地望向宋青書,見他神情冷冽,口中說到「天下之主」這四個字時殺氣騰騰,更是大為驚慌。然而奇氏被點了穴道說不出話,只好哀求地望著宋青書。不一會,她眼中便滾下淚來,好似梨花帶雨,芍葯籠煙,不勝可憐。
宋青書卻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只望著奇氏含笑言道「在下此來是求皇妃援手,還請皇妃憐憫,不要拒絕才好。」說著,他出手解開了奇氏的啞穴。
奇氏見宋青書的手指一直抵在兒子的咽喉,如何敢輕舉妄動?穴道一解,她竟不敢揚聲,只低聲問道:「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這一回說話的卻是宋青書身後的莫聲谷。「我們並無惡意,只想借皇妃的宮殿小住一段時日。」說到此處,他不由稍有遲疑,隔了一會才又道,「我這侄兒有病在身,日日需要吃藥。未免引起旁人懷疑,便免不得請皇妃也病上一病!」
奇氏一聽莫聲谷要她也「病上一病」心中便是一驚,然而此時的情況卻是容不得她有半點遲疑,耳邊只聽得宋青書悠然道:「皇妃不妨仔細考慮,我們有的是時間。縱然等上一夜,也是可以的。」
宋青書此言一出,奇氏的面色頓時一陣青白交錯,幾乎難以置信這般形貌昳麗氣度斐然的少年居然能說出這般無恥的話來。她當機立斷地答道:「只要兩位不傷我兒子的性命,任何要求,我都答應!」宋青書與莫聲谷能不能等上一夜奇氏並不清楚,她只知道若是明日天明時讓人見到她的宮中有陌生男子出現,她與兒子的死期便到了。
【小劇場】
真實歷史上,奇氏的兒子元順帝的太子已經20出頭了,估計跟青書差不多大吧。不過為了劇情發展需要,咳咳,大家懂的……
青書:你真美!
奇氏:你也美!
七叔:真是交相輝映!
皇帝:擦!你可長點心吧!朕都覺得朕的帽子有點綠油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