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下)

宋青書見莫聲谷終於肯聽他所言,亦是微微一笑,反手將含光插入劍鞘之內。只是這一笑絕非莫聲谷貫常所見的溫和孺慕,反而滿是刻薄嘲諷憤世嫉俗之意。「那個時候,我依然是三代首座、未來掌門,然而那時可比如今快活地多。至少馮默之早已被我打發回家,哪裡容得他直至今日仍在我的面前耀武揚威?」說到此處,他不由嗤笑一聲,語調輕慢地言道。「可我沒辦法,沒辦法不如此,容著馮默之,還要讓著張無忌。誰叫我是三代首座,可卻偏偏又殺出一個武功高強,於三叔有療傷之恩、於師門有救亡之義的張無忌?偏偏太師父、爹爹和諸位師叔把張無忌看得比我更重!即便我這輩子安頓了那許多的黃河災民,在你們的心中,依然是無忌比我更重要,輕易就要我把一切拱手相讓,他憑什麼?我能如何?我只能溫文爾雅禮賢下士,我只能不爭不勝大仁大義。只有這樣,你們才會高興,才會喜歡。不是嗎,七叔?」

莫聲谷說不出話來,只怔怔地望著他。這個人是誰?他眼前的這個人是誰?跟青書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話音,可他的眼神、他的神態、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噁心。

注意到莫聲谷望向他時的細微變化,宋青書不由輕聲一笑,挑釁地揚起下顎戲謔地道:「就是這種眼神了,七叔。上一世,你經常用這種眼神看我,好似我無可救藥,我做什麼你都不滿意。哼!」宋青書倏然冷哼一聲,寒聲質問。「你又憑什麼?七叔,你才比我大了幾歲,武功是由我爹爹一手傳授。若非有幸拜在了太師父門下,你如今便該如明湛一般稱我一聲『宋師兄』!七叔,我並非有心殺你,只是有時候你未免太過不明理,總愛多管閒事!即便我看了芷若又如何?她早晚會是我的妻子,看不看的,還不是隨我高興?偏你不懂人情世故,對我喊打喊殺。你待我無情,我也只好對你無義。那時我與陳友諒聯手,你身中陳友諒一刀,我又補上一掌震天鐵掌,當真痛快淋漓。那時爹爹問我,可曾後悔?」只見宋青書舉起他那白皙纖長的手掌反覆端詳了一陣,忽然一笑。「我現下便可答你,從未後悔!」

莫聲谷一手撐著桌角,粗重地喘息,他想出聲喝罵宋青書一派胡言,可他心裡卻明白已然宋青書所言,十有八/九乃是實情!他只覺胸中陣陣氣悶,身上尚未痊癒的傷處一起跳出來湊熱鬧,增加他的痛楚。只見他身體微微發顫,面色一陣蒼白又陡然轉為通紅,不一會,竟是噴出口血來。

「七叔!」宋青書見狀登時失色,萬般失措地低喊一聲,正欲舉步上前,忽而身體一僵,這一步便又收了回來,只目光炯炯地望著莫聲谷,雙目一瞬不瞬。

莫聲谷也好似並未聽到這一聲,只見他緩緩拭去嘴角血痕,抬起頭向宋青書沉聲問道:「後來呢?你既然殺了我,為何你也死了?」

此時莫聲谷眼神冷漠語調平靜,方纔他們只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一般。宋青書心中一痛,幾乎立刻便覺一陣血氣上湧。他面色一白,強行將急湧上來的鮮血嚥下,只舉起右手抵在嘴邊,緊緊抿著唇,壓下幾聲悶咳,這才漫不經心地答道:「大概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罷!我以侄弒叔、以下犯上,自然是要被逐出師門的。屠獅大會上,我受二叔一招『雙風貫耳』,被抬回武當之後太師父又補上一掌取我性命。七叔,我雖殺了你,可也已償命。從頭來過,我已痛改前非對你萬般順從。可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傾心相待,我只是不想再身敗名裂死地慘不可言!你不喜歡我糾纏芷若,我便放下芷若,成全她與無忌。你死在陳友諒刀下,我便為你殺了陳友諒。你不喜歡我用九陰白骨爪,我便不用。你還想要我如何?」

「……的確一片苦心,七叔十分感動!」莫聲谷緩緩點頭,冷嘲地道。「宋青書,你這般沽名釣譽心機深沉,只當一個武當掌門,委屈你了!」

宋青書輕輕一笑,低聲道:「七叔知我委屈,那便不委屈。」這語音溫和柔軟,竟與他平日裡與莫聲谷閒談撒嬌一般無二。

「你!」莫聲谷登時怒火中燒,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將其摁在門上。「厚顏無恥!」他出手要打,卻又注意到他手腕至今仍未痊癒的咬痕此刻正因他的大力扣鎖,緩緩滲出血痕來。見此情形,莫聲谷這一掌便再也落不下去。

莫聲谷沉默地望住宋青書,宋青書卻只低垂著頭望著地面,瞧不出他半分神色心緒。莫聲谷深深地喘過兩口氣,緩緩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我之間,永遠也不可能!就憑你,怎麼可能?滾!」莫聲谷話音未落,便已拎起他的衣領,將其砸出門外。「滾!」

一直守在門外的丐幫弟子見宋青書竟被莫聲谷摔出門來,俱是嚇地一跳。人群尚未圍上,含光劍便又被莫聲谷砸了出來,落在宋青書的手邊。「滾回武當去,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莫聲谷這一下毫無留手,宋青書只摔地渾身疼痛。聽聞莫聲谷喝令,他眼眶一熱,顧不得羞恥痛楚,只低頭拾起含光,連衣袍上的塵土都不及拍打,便已轉頭向門外行去。

聞聲而出的易夫人見狀,忍不住大叫一聲:「青書!」

宋青書卻是充耳不聞,只運起梯雲縱,在半空中一縱一折,如同一隻失群孤飛的燕兒一般,就此消失不見。

宋青書走後,易天海夫婦與馮長老三人便闖入了莫聲谷的房內,見他面色慘白,胸前衣襟出沾著數滴血跡,整個人搖搖欲墜,急忙上前扶住他,七嘴八舌地追問:「幫主/莫老弟,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本是叔侄,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莫聲谷生來剛毅頑強,可此刻竟是虎目含淚,只見他無力地擺擺手,腳下一個趔趄,竟是直接坐倒在了座椅內。原來他被宋青書這番所言刺激甚深,此刻丹田之氣一片混亂,在四肢經脈內四下亂竄,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險。莫聲谷自知事關重大,對他們的問話充耳不聞,只閉上雙目運氣調息,緩緩收攏四散的內勁。莫約是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的面色方才逐漸回轉,恨聲言道:「此事不必再提,永遠不必再提!」

眾人眼見莫聲谷滿腔怒火,哪裡敢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只得稍稍安撫了兩句便都退了出來。方出得房門,孫宗便已苦著臉上前稟告:「馮長老,這宋少俠的輕功了得,弟兄們追不上啊!」

馮長老心向莫聲谷,見宋青書去而復返將莫聲谷氣得嘔血已是大為惱火,聽孫宗這般所言,他當即喝道:「追不上就別追了!他是武當弟子,是死是活自有武當派操心!」

「幫主還不是武當派弟子嗎?」哪知他話音未落,孫宗便已低聲低估了一句。眼見馮長老橫眉怒目地望住自己,孫宗心頭一驚,急忙添上一句。「馮長老,宋少俠若是遇上江湖人,那自是怪不到我們丐幫頭上。可若是又遇上王保保……」

馮長老眉心一跳,糟心地補上一句:「把耳目都散出去,不必理會他做了什麼,但要盯緊了!」

此後數日,莫聲谷絕口不提宋青書,也不過問他的下落,只管將心力放在與海沙幫一同組建義軍上。易天海夫婦與莫聲谷商談數日,已大略定下組建義軍的章程,便要一同返回江蘇將情況匯報給海沙幫幫主張士誠。

臨行前,易夫人又去見了莫聲谷。這幾日她不斷自孫宗處打聽到宋青書的消息,一會重病,一會酗酒,當真是片刻都不消停。宋青書這般不知自愛,易夫人心中又氣又急,她見莫聲谷鬱鬱寡歡心知他亦放不下宋青書,便想來勸上一勸,畢竟解鈴還須繫鈴人。

怎知關於宋青書的話頭才起,莫聲谷便已沉下臉來,緩緩言道:「多謝大嫂憂心,只是青書之事我已不方便插手過問。他已長大成年,是福是禍,都該由他自個擔著!」

莫聲谷此言一出,易夫人登時勃然大怒,厲聲叱道:「什麼叫『是福是禍,都該由他自個擔著』?我不知道你們叔侄倆究竟鬧了什麼彆扭,我只知道你是長輩他是晚輩,你便是讓他一步,海闊天空又如何?難為他走了還要回頭,甚至為你屈膝下跪求王保保!」

莫聲谷聽易夫人誤會了宋青書回頭的目的,心中本是一陣啼笑皆非,只是當他聽聞宋青書曾為他跪求王保保,他卻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質問:「他為何要求王保保?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為何半點不知?」

易夫人見莫聲谷大驚失色,便知他仍舊牽掛宋青書,當即心下一鬆,柔聲言道:「那日你們在太湖遇險,青書背著你上岸,在一處村落中遇上了王保保和玄冥二老。那時我們海沙幫的弟子方才探到他們的下落,見王保保人多勢眾不敢現身,就一面派人前來尋我,一面在旁監視。那王保保說只要青書跪下磕三個響頭就饒你一命,青書想也沒想就照辦了。可後來他與玄冥二老交手不敵,王保保要他再磕三個響頭也饒他一命,他卻寧死都不肯了。」

易夫人說得簡單,莫聲谷卻知這當中究竟有多少的驚心動魄,只見他緩緩地坐回位置內,低聲歎道:「青書自幼心高氣傲,從不求人!」

「他的脾氣,你我俱是心知肚明。所以救人之後,這件事我只當不知,絕口不提。」說到此處,易夫人不禁微微一歎。「他待你如何,僅憑這一件事,你就該明白。你與他向來親厚,他的本性是好是壞,你當真看不透嗎?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你就不能原諒他這一回嗎?」

莫聲谷心中一陣酸澀,只見他喉結上下滑動了數下,竟似哽住了一般。隔了許久,他才粗聲言道:「大嫂,小弟如今諸心紛亂,這件事……這件事……」他雙唇哆嗦了半天,再難吐出一個字來。

「他待你比自己的性命還重,比自己的臉面更要緊!但凡他不曾殺人放火十惡不赦,你便是護一護短,又如何?」易夫人見莫聲谷竟如頑石不一般死不開竅,當即心中生恨,只含淚吼完這兩句,便逕自摔門走了出去。

他待你比自己的性命還重,比自己的臉面更要緊……他待你比自己的性命還重,比自己的臉面更要緊……

莫聲谷孤身一人坐在房內,易夫人離開前的那句話便好似魔咒一般不斷在他腦海之中纏繞不休,令他不得安寧。只在數日之前,就在這個房間內,宋青書當著他的面肆無忌憚地撕下多年來偽裝的假面,將他對其的心意冷嘲熱諷一番,那猙獰的面目至今讓他心寒。可只在數日之後,便有人來勸他,說他對自己是如何地情深義重。可笑的是,他自己竟是情願相信旁人所言,也不願相信宋青書親口所言。枉他自視甚高,號稱武當七俠,又擔著丐幫重任,時時以為自己是條俯仰無愧的好漢,可原來竟是這般地軟弱和放不下!

那輕嘲的笑意尚未在嘴角泛起,莫聲谷又是猛然一怔。倘若青書當真是那等沽名釣譽心機深沉之人,他又為何要讓自己知道?是擔心我對他糾纏不休,壞他名聲嗎?不可能!他明知我不會再回武當!他這麼聰明,他不會不知道!為何要這麼做?這對他有什麼好處?所謂的前世今生本是虛無縹緲,倘若不是真的……倘若全是他胡編亂造……莫聲谷猛然站起身,連帶倒了椅子也顧不上,三步並作兩步向孫宗的臥房大步行去。

三更半夜被幫主砸開大門,即便孫宗只是個六袋長老在丐幫中輩分不高,顯然他也並不痛快。聽聞莫聲谷向他問起宋青書下落,孫宗本能地給了他一個「早知如此」的眼神,自櫃子中翻出丐幫弟子這幾日來傳回的消息遞給莫聲谷,自己便裹上被子又睡下了。

莫聲谷著急著知道宋青書的下落,並不與孫宗計較,只捧著那隻言片語走了出去。來不及回房點燈,他竟站在孫宗屋外,藉著月光便仔仔細細地翻閱起來。

十月初七,在杭州以南五十里發現宋少俠行蹤,面色憔悴,似是有病在身。

十月初九,行至玲瓏鎮,大醉。

十月十一,至錦西村,大醉,野外露宿,日夕連咳。

十月十三,至萬家村,大醉,入金錢賭坊。當晚,賭坊關門大吉。

今日是十月十五,不曾有消息傳來。寥寥數句,莫聲谷越看越怒,他隨手將這些紙片揉成一團。不一會,手掌鬆開,唯見不少紙屑隨風飄散。莫聲谷又返回屋內,草草寫下數句留給馮長老,連夜離開了杭州城。

【小劇場】

導演:莫七俠,如果有人為了拒絕你,不惜讓你看到他最醜陋的一面。那他不是不愛你,而是真愛你!當然,腦回路有點異於常人。

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