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背書這回事

出得方丈精舍,天色已是微明,宋青書立在門前望著一輪薄日自不遠處的山峰後緩緩探出頭來,緩緩地歎了口氣,與莫聲谷一同隨著空智禪師向大名鼎鼎的藏經閣行去。二人方才走近,便已見著少林十八棍僧俱已立在藏經閣外守衛,空智禪師與十八棍僧低聲交換了口令方得門而入,又進過三處關卡才進入藏經閣內。宋青書一見這陣勢,即刻心下瞭然,眼見四下無人,他急忙低聲問道:「空智禪師,貴派之中的圓真餘黨仍未清理乾淨?」

空智與宋青書相處幾回,也已習慣了他的耳聰目明,當下歎道:「圓真生性奸詐,又擅奉迎弄巧,在少林經營二十餘年,不知有多少少林弟子為他所欺。如今又有元兵煎迫,這真真假假一時也極難分清。」

聽空智此言,宋青書方才明白為何空聞方丈會言到七十二門絕技少林之中無人能盡數掌握。原來不能盡數掌握是假,分不清哪些掌握絕技的少林僧人究竟是敵是友才是真。兩人正說著話,負責在藏經閣灑掃的少林僧人已奉空智之命將七十二門絕技秘籍如數搬來。莫聲谷眼見這些秘籍堆起來足有半人高,即刻嚇了一跳,失聲叫道:「這麼多?」

宋青書見了這些秘籍也是頭痛,他是武當弟子,縱然將這七十二門絕技全部學會,也不可能改投少林。況且武當武功與少林武功本就不是一個路數,要將這七十二門絕技背下,顯然是要他嘔心瀝血。想到此處,他即刻盤膝坐了下來,翻開這些秘籍向空智言道:「時間緊迫,還請空智禪師將這些秘籍稍作整理,晚輩揀要緊的先背。若是少林弟子中能有信得過的弟子一齊來背那是再好不過。」

空智依言將這些秘籍重新整理了一番,又整堆推到了宋青書的面前,合十言道:「人多口雜,難免走漏風聲,一切就拜託宋少俠了!」不等宋青書有所反應,又道。「一日三餐自有少林僧人負責送上,宋少俠要用些什麼,但說無妨。」說罷,便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宋青書目瞪口呆地望著空智的背影,許久才道:「他就不怕我背不下來?或者出於私心,即便背下來了也不肯奉還少林?」

莫聲谷聞言只在宋青書的身後輕輕一笑,低聲道:「少林開山立派數百年,並非少林弟子卻能堂堂正正進入藏經閣的,青書你還是第一人。但凡空聞方丈對你有半點懷疑,縱然你通天本領,他也絕對不會放你進來。」

莫聲谷此言顯然是對宋青書品性的極高評價,宋青書聽在耳裡不由微微一怔。想說些什麼,又發覺好似什麼都說不出口來,便隨手取過空智禪師放在書堆最上層的《易筋經》埋頭看了起來。他天生過目不忘,這裡的秘籍雖多,可有三天的時間也足夠他看完。既然能看完,自然也就會背了。

然而背這武功秘籍,卻不如背四書五經那般簡單。少林武學煌煌威名,能夠進入少林藏經閣學得一招半式,原是習武之人夢寐以求之事。宋青書於武學之道閱歷又深、悟性又好,旁人難以盡數領悟的武學精要於他卻是一望即知。如今這些中原武林之中最為上層的武學秘籍正在他的眼前由他任意取用,饒是他早知不可妄動心神以免走火入魔,可見識了諸多精要武學卻仍不免心旌神搖。他心知背誦秘籍本是生死一線,故而這速度已刻意放慢許多,稍有心煩意亂便急忙合上書冊,吐納調息,待心性澄明方才繼續。然而他畢竟年幼,定力不足,待看到第三冊秘籍《拈花指法》時已逐漸心神失守,再難自控。

莫聲谷自宋青書開始背秘籍起便一瞬不瞬地望著宋青書,此時見他面色潮紅,大汗淋漓,急忙上前一步,扶著宋青書的肩頭高喝一聲:「青書!」宋青書已是充耳不聞,口中喃喃有聲,翻書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莫聲谷心知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當即奪下宋青書手中秘籍隨手丟至一旁,同時一拳打在宋青書的肩頭。莫聲谷這一拳乃是武當太極拳,拳勁似松非松,將展未展。一拳打下,勁力自雲門穴直衝膻中穴,勁斷而意不斷,瞬間便將宋青書體內亂成一團的內息如數理順,卻不曾傷及他分毫。僅憑這一拳,便可得知莫聲谷的武功已至江湖中一流水準。

宋青書急喘了一陣,逐漸清醒過來,低聲道:「七叔……」

莫聲谷見他神色憔悴,疲憊不堪,只覺一陣心疼。他並不出言責備,反而緩緩地將其攬入懷中,輕聲道:「切莫心急,歇息一會再看。」

宋青書在莫聲谷的懷中微微點頭,平靜了一會方才笑道:「這可真是過猶不及!這些秘籍任意一本讓我看上三日都是受益匪淺。如今這七十二冊秘籍全給我,只有三天時間,可真是要了命了!」

莫聲谷亦知是這道理,沉默了一陣忽然應道:「難怪空聞方丈絕口不提門戶之別,又放心讓你一人背這七十二門絕技。我還以為……」說到此處,莫聲谷忽而面色一紅,竟是頗有些尷尬地轉過頭去,不再吭聲。

宋青書見狀心中一動,突然問道:「原來方才七叔所言門戶有別,又說我並非少林弟子,是擔心空聞方丈借口我看了這少林秘籍便要我入少林門下?」

莫聲谷仍舊不做聲,但神色間更為赧然,顯然已是答案。莫聲谷早知空聞方丈對宋青書頗為看重,萬安寺一役後便曾出言延攬。這一回的屠獅大會,宋青書識破圓真陰謀又說服三位渡字輩老僧放下往昔恩怨,將少林的劫難從容化解,空聞對他更是看重。張無忌說的沒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莫聲谷卻知,當時他心中所想乃是無論如何也不願青書離開武當,至於少林僧人的生死,卻是半點也不曾放在心上。

莫聲谷這般看重於他,宋青書心中頓時一陣激盪,他哽咽著想說什麼,卻是如何都吐不出一個字來。隔了許久,方才緩緩言道:「七叔安心,青書決然不會背叛師門改投別派。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莫聲谷急忙追問。

宋青書沉默地望了莫聲谷一回,低聲答道:「只是我早已立下誓言,斬斷塵緣常伴青燈。縱然不做和尚,將來也會出家修道。」說著,他輕輕地扯住莫聲谷的衣袖,柔聲道。「七叔,待我受戒,自會搬去後山長住。你我難得相見,七叔還能時時回來探望太……」

豈料他話未說完,莫聲谷忽然暴怒,將他狠狠推倒在地,厲聲喝問:「為什麼!為什麼寧願受戒也不願成親?」

宋青書卻只垂頭不語。隔了一會,他方才漸漸自地上撐起身來,雙手抱膝靠坐在書架旁,神情悠遠地低聲言道:「七叔難道不明白,七叔有你的堅持,我自然也有我的。武當派本是道門,我要受戒修道,太師父是不會反對的。爹爹縱然不高興,他也不會反對。」

「七叔不懂你在堅持什麼?」莫聲谷無力歎息,他的這個侄兒遠比他心中所想的更為固執己見。話才出口,他又醒悟過來,接著追問:「什麼誓言?為何要立誓?」

宋青書卻只笑著搖頭,將方纔被莫聲谷丟至一旁的《拈花指法》給拾了回來,低聲道:「七叔,正事要緊。其他的,暫且放在一旁罷!」說著,又翻開書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莫聲谷被宋青書堵地一窒,那是他的終身大事也算是小事麼?他咬牙狠狠地瞪了宋青書一陣,終是幽幽一歎,隨手自書架上取過一卷《般若心經》輕聲誦讀。「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宋青書側頭望了莫聲谷一會,心知他這是擔心自己會再度走火入魔,方才為他誦讀心經。宋青書的心中陣陣悸動,急忙低下頭死死地盯著書冊,清心自守,將這書冊上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入心頭,至死不敢或忘。

這一看,便到了深夜。宋青書隨手將看完的《小無相功》放到一旁,又換上一支新燭,這才發覺原本一直如潺潺流水般在他耳邊響起心經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他接著燭火轉頭望去,原來讀了一整天心經的莫聲谷早已靠在書架上睡著了,那一卷《般若心經》卻仍牢牢地捏在手中。此時萬籟俱靜,昏黃燈火微微搖曳,整個藏經閣內除了他與莫聲谷空無一人,唯有數之不盡的書冊陪伴著他們。此情此景,宋青書感覺彷彿是回到了幼年時,夫子佈置下許多功課,爹爹忙於武當庶務分/身乏術,總是七叔默默地陪著他。

宋青書沉默地望了莫聲谷許久,心頭寧靜歡喜,只覺倘若時間便在此刻停駐,就此一生,他也是願意的。然而,他亦明白這是癡心妄想,不由低頭輕輕一笑。片刻之後,他忽然拿起擱在一旁的毛筆,俯下身,四肢並用,匍匐著爬到七叔身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起筆,輕輕地在莫聲谷的臉上落下一筆。熟睡中的莫聲谷感覺到臉上有些發癢,不禁微微皺眉,伸手抓了兩下。宋青書急忙收回毛筆,一邊仔細地觀察著莫聲谷,防備他突然醒來;一邊又用力摀住口鼻,忍笑忍地雙肩發顫。過了一會,見莫聲谷不曾醒來,他又抬起手腕在莫聲谷的臉上落下第二筆。

宋青書動作熟練畫技了得,莫約是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便已大功告成。他心滿意足地收回毛筆,哪知還未及細細欣賞一番自己的作品,藏經閣的房樑上忽然爆出一聲笑。那笑聲壓抑而低切,才傳出一聲,便又被死死摀住,顯然是忍耐許久終究忍無可忍。宋青書猛然一驚,高喝一聲:「是誰?」手中毛筆已如一支利箭般向那笑聲的來處激射而去。

宋青書的武功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之列,他這一手暗器的本事更是莫聲谷言傳身教,十分了得。不料這毛筆方才飛至半途,竟是被一道強橫真氣打成了兩截。那樑上君子見暴露行蹤,又爆發出一長一短兩聲長笑,兩人齊聲回道:「宋少俠,當真好本領啊!」話音一落,便撞破屋頂,揚長而去。

有此動靜,莫聲谷早已清醒了過來,低聲言道:「玄冥二老!」

「他們是來偷經書的!」宋青書了然道,一邊說一邊用力握緊了拳頭,暗自心道:方纔的事,他們看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幽暗燭火下,他的目光逐漸森冷狠戾,顯然殺心已起。

玄冥二老深夜光降少林,鬧出這番動靜,很快便將空聞、空智兩位禪師,以及武當派俞蓮舟、殷梨亭一同引了過來。空智禪師最是性急,劈頭便問:「經書可曾有失?」

「並無!」宋青書沉靜地搖頭。但凡做賊,總要夜深人靜無人得見才好下手。可方纔他一直醒著,還點著燈,身邊又有七叔在,宋青書相信他們應該不曾找到下手的機會。

「阿彌陀佛!」空智禪師慶幸地歎息。

空聞方丈跟著走上一步,問道:「莫七俠與宋少俠可有損傷?」

宋青書又搖頭,答道:「不曾。」頓了頓,又問。「山下可有動靜?」

「今日十分安靜,無忌已下山,說是要想辦法救峨嵋派的周掌門。」俞蓮舟上前拍了拍宋青書的肩頭,關切地問道,「經書看了多少?」

宋青書隨手揉了揉眉心,回道:「剛看完《小無相功》,這是第十三冊。」

如今子時已過,可算是第二日了。空聞一聽這進度耳朵便是一動,剛想安撫他一句「盡力便是」。殷梨亭卻已笑道:「以這速度,想必三日之內看完七十二冊經書並無困難?」

宋青書老實地點頭,歎道:「但願王保保晚些時日才到,我也可背地紮實些。」他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陣沉默。待王保保率大軍趕至,就是生死一搏了。

正在此時,莫聲谷從被玄冥二老撞破的房頂落地,言道:「我看那玄冥二老已往山下的方向去了,應該不會在少林逗留。」

莫聲谷話音未落,殷梨亭便已噴出笑來,指著他道:「七弟,你……你……」

莫聲谷反問:「我怎麼了?」殷梨亭卻已捧腹大笑,再也不能回答了。莫聲谷又一臉疑惑扭頭望向旁人,大伙卻俱是面目扭曲拚命忍笑,唯有宋青書一人咳嗽兩聲,悄無聲息地往後挪了挪。

半晌,俞蓮舟方才幽幽擠出一句:「去洗個臉。」

莫聲谷不明所以地衝下樓,打了盆水藉著月光一看。只見他的左臉上畫著一隻搖頭擺尾的烏龜,右邊臉上畫著的卻是一隻憨態可掬的大肥豬,且無論是烏龜還是肥豬俱是活靈活現。莫聲谷一眼便瞧出這是誰的手筆,登時怒不可遏地一拳砸進水盆,暴喝一聲:「宋青書!」

眼見宋青書呼天搶地地被怒火中燒的莫聲谷拖進一旁的房間,同樣選擇袖手旁觀的俞蓮舟、殷梨亭二人不禁又是同聲一歎。隔了許久,俞蓮舟方才正色向空聞、空智二人拱手施禮道:「我武當門下唯有青書與無忌兩個子侄輩的弟子,難免嬌寵些,讓兩位禪師見笑了!」

宋青書這般童心未泯,空聞與空智二人卻是覺得十分有趣,不由相視一笑。空聞方丈佛法高深,定力過人,當即忽略掉隔壁房間傳來的慘烈呼救求饒聲,只笑道:「大敵當前,宋少俠仍這般精神,老衲相信敝派這一回必然是有驚無險!」

【小劇場】

導演:宋少俠,no zuo no die!

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