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其實,再也沒什麼好交代的了。

一切到此都應該有個落幕。

受苦的人得到解脫,相愛的人終於可以廝守,大家不必再分離,琴傷終於能夠像是正常人一樣生活,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陽光下,她有無雙的美貌,窈窕的身材,還有兩個完美的情人。她終於得到幸福了。

不過如果事情就這麼簡單結束,又怎麼能對得起之前的一切呢?

琴傷怎麼也沒想到會再看見顧寧川。他很狼狽,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狼狽,襯衫長褲都是皺巴巴的,頭髮不知道多久沒有梳了,眼睛通紅充血,鬍子亂糟糟,整個人憔悴又邋遢,但眼神卻依然透露著獸性。

他緊緊地盯著琴傷,表情十分怪異,嘴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說出來。琴傷坐在長椅上,淡淡地與顧寧川對視,沒有絲毫感情──憎恨,愧疚,深情……這些都沒有,沒有任何情緒,好像此刻出現在她眼前的顧寧川就只是一個陌生人──跟大街上擦身而過的陌生人一樣,沒有任何需要她特別注意的地方。

他不主動開口,琴傷也不主動搭理他。如果是以前的她,興許此刻會嚇到渾身發抖面色煞白,但現在不會了。她早就不欠顧寧川的了,他們之前早已兩清。

顧寧川從未見過琴傷以這種眼神看著他。他寧可她恨他怨他惱他,也不希望她把他當成陌生人來看待。他可以在琴傷的生命裡扮演任何角色,惟獨陌生人不行。她不能忘掉他,不能無視他,更不能不和他在一起。可現在,在她面前,他卻發現自己突然無話可說了。「你……」

琴傷依然在看著他,沒有理會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看著他,眼神淡淡的,像是一個觀察螞蟻的人類,想看看它到底能翻出什麼花招來。

實在是看得太久了,琴傷終於開口問:「你來這裡做什麼,我不會跟你走的。」這一次,即使顧寧川有絕對的自信帶她走,她也不會跟他一起的。寧願玉碎,不為瓦全,這一次她要徹底和他說再見。他們糾纏了這麼多年,真的應該做個了結了。「顧寧川,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記得。」其實他也很奇怪為什麼會記得,當時的他春風得意,愛人親人都陪在身邊,又是顧家的大少爺,要什麼有什麼,叱吒風雲,多麼威風得意。可他就是記得,當時的樊心愛是什麼模樣,這種形象在之後那麼多年裡都十分清晰,尤其是在午夜夢迴的時候,他總會夢到。夢到一開始,是多麼的簡單。

「你不記得。」琴傷看向遠方,嘴角微微翹起一抹弧度。她今天是偷偷溜出來的,狐狸眼跟長歌都不知道。她知道顧寧川不會那麼容易善罷甘休,他向來都是這樣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盯上一個人也會盯到死。就像是之前對她那樣,如果不是她跟他面對面解決,他永遠都不會停止。「還不夠嗎?寧川。」

她叫他……寧川。她已經有十年沒有這麼叫過他了,還是最初他們相識的時候,沒有對彼此充滿介懷的時候才會這樣稱呼彼此。「……不、夠。」他說,猶然嘴硬不肯承認。他怎麼能承認呢?如果承認了,就真的是全盤否定了自己呀!那樣的話,他存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他的愛恨情仇,怨懟渴望,都是因著樊心愛這個女人。雖然告訴自己恨她,也一直在做著傷害她的事情,但其實……他一直一直都把自己的心圍在她的身上啊!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為什麼要死鴨子嘴硬的,堅持自己的想法,堅持那個,明明心底早就開始懷疑的想法?

為什麼不敢坦誠面對自己的懦弱?

為什麼?

可這麼多的為什麼,現在才來問已經晚了。

太晚了。

顧寧川不想承認,但是他十分清楚,樊心愛──不,是琴傷,她再也不屬於他了。當他擁有她的時候,並不懂自己的心,以為自己沒有感情,對她只有恨,固執的要她賠償他三條命才肯原諒。可是,這些真的只是琴傷的錯嗎?她只是個被威脅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罷了。當年的她才不過十八歲,她這輩子甚至沒有過過一天正常人的生活。

「你該放手啦。」琴傷輕聲說,一如既往的沙啞,但輕柔,好像能說到人心底一般。她微微一笑,眼底笑意淺淺,但卻是真心實意。「我不想再見到你,也不想再和你糾纏下去了。我們真的已經到了盡頭了。」她留戀地撫摸著長椅,纖細雪白的指尖一點一點滑過上面陽光的痕跡,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單純天真過,只是算計和卑鄙中度過一生,連死了都只配變作厲鬼。「我以前真是愛你。」

輕緩如同微風的聲音讓顧寧川一愣。

琴傷輕笑:「你肯定不知道,當初即便我和你說,你也不會相信的。」她看向顧寧川。「在樊心愛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很久以前,我還是個小孩子,顧奇便出現在我面前,收養了我。我以為他是個好人,可誰知道,他卻在將我帶上一條不歸路呢?路的盡頭是深淵,我這輩子都沒有能夠擺脫。」

「在他的教導下,我變得虛榮,好強,偏執,想要得到的東西一定要不擇手段的弄到手。但同時他也灌輸我血緣關係是多麼的重要。我想,這就是我能夠為了妹妹做任何事,也能夠因為害死你的親人始終心懷愧疚的原因吧。」琴傷輕輕歎了口氣。「我已經不算是人了,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個怪物,除瞭解剖,還有什麼用處呢?」

「也許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也許我愛上的只是顧奇為我營造出來的那一片幻象,那太美好了,美好的我根本捨不得拒絕。你的溫柔,優秀,富有,都是那時候虛榮的我迫切想要得到的,而你的女朋友……我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但卻依然會想起她是多麼的純潔無暇。」

「跟我比起來,真是好奇怪呀。」

「你肯定不知道,我曾經有多麼絕望。」

「我愛上長歌,他離開了我,我只能做個下賤的妓女,甚至連妹妹都沒能保護得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長歌,但你又一次毀掉了。我以為那是我的命,所以我認命了,不再繼續了,可誰知道,有些人就算死了,都不能安息瞑目呢?」

「寧川,你沒有在地下躺過吧。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把骨灰,可還是能夠感覺泥土的潮濕和陰冷。沒有空氣和呼吸,沒有聲音,只有無盡的黑暗與寂靜。我甚至因此發了瘋,我在盒子裡面瘋狂地想要出來,我恨不得化作厲鬼挖出這世上所有人的心臟,我做錯了什麼,要被如此對待?從來沒有人善待過我,顧奇一開始就把我朝絕路上引倒,我死在我自己手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你不會懂得。你再痛苦,也是活著的。真正死都死不掉的感覺……那太令人驚訝了。人們通常在嘴巴上說著地獄,可沒人見過地獄是什麼樣,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地獄。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座鋼筋水泥的地獄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地下待了多久我都不記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你,不記得曾經愛過的長歌,我什麼都忘了,除了……那種想要挖出人心的慾望。」

琴傷的語速很慢,但她一直在說,顧寧川也一直認真地聽。事隔十多年,他們才有這樣面對面溫和對話的機會。

「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的時候,我卻能睜眼了,但我也不再是我了。我是琴傷,我還是個妓女。」

「我願意認罪,可上帝好像根本不屑救贖我。我只能這樣……這樣的活著……」

「所以,我們不要再繼續下去了好嗎?」琴傷定定地凝視著顧寧川,「我怕我會恨你,這一切,真正的始作俑者本來就是你們顧家,卻讓其他人白白就此犧牲。你甚至還殺了我的孩子,我無法原諒我,我怕有一天我會瘋掉。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

琴傷離開長椅,慢慢地走到顧寧川面前。她比他嬌小許多,仰起小臉看他時,眼睛水汪汪的的,無比乾淨,讓人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女人會有如此溫柔單純的眼神。

「到此結束吧。」她說。

安靜。

長時間的,安靜,安靜了不知多久。顧寧川的嘴唇在哆嗦,他握緊拳頭,眼前似乎閃過這麼多年來發生的一切。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可笑的仇恨在支撐,最關鍵的是,這仇恨,還是在他心知肚明的情況下,自己堆砌出來的。琴傷是有罪,但這罪,並不重,相反,自己對她做的那些事才是真正令人髮指。

可是他怎麼能放手?

他、他、他、他怎麼捨得啊!!!!!

猛地一把將琴傷摟進懷裡,臉龐埋進她的頸窩,抱得很緊很緊,好像鬆開這一次就再也不能擁抱她了一樣。琴傷也沒有掙扎,倒是不遠處一棵大樹後的某個男人咬牙切齒地想要衝出來,被後面那個一掌摁住。

「我要帶你走。」他說。「你得給我機會補償你。」

琴傷哀傷地看著他,眼睛裡似乎有淚光在閃爍:「你還不明白嗎?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我們之間也沒有所謂的機會了。你是我所有噩夢的集合,只要你在,我就永遠都不能真的重生。」

他們真的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不管好壞,不管結局如何。

顧寧川怔怔的被琴傷推開,看著她後退幾步遠離自己,「隨你便吧,但我是絕對不會再見你的,也決不會跟你走。」

大樹後的兩個人終於忍無可忍地衝了出來,狐狸眼直接擋到琴傷面前,對著顧寧川惡狠狠地道:「你又想做什麼?!這一次可別以為還會跟上次那樣簡單結束!」他媽的要是不把姓顧的打個生活不能自理他就不姓潘!

可琴傷卻拉住了他準備揮出去的拳頭,狐狸眼正待翻臉,她卻一下子笑了,這一笑就宛如春風襲來,美麗可愛的叫人心都化了:「我們回家吧。」

她說,回家。

他們是一家人。

狐狸眼滿腔的戾氣瞬間就軟了,他想哭又想笑,咧著嘴巴好半天,然後暗忖:不姓潘就不姓潘吧,反正琴傷寶貝一直叫他狐狸眼,了不起改姓狐嘛!

黎長歌低頭掩飾嘴角笑意,三人轉身而去,好像身後的顧寧川根本就無關緊要。

最重要的是,他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至於顧寧川,他們之間還有很大一筆賬要慢慢算,當著琴傷的面自然不能開打,但事後時間多的是,又不急於這一時。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琴傷幸福。

《寂寞堇花開》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