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同歸(4)

日子一點一點靜靜流淌過去。

唐易這輩子第一次受槍傷,讓紀以寧徹底見識了這位少爺在唐家的地位到底有多金貴。唐家上下所有人無不小心伺候著他,唐易基本連話都不用多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手下每個人都心領神會去了,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對他說個不字。那場面,那氣勢,著實震撼到了我們沒見過此等稀罕場面的紀以寧同學。

紀以寧本來膽子就不大,每次見到一群黑西裝筆挺的唐家下屬,眼神觸及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陰森森冰冷冷的職業殺手表情,心裡就忍不住竄出一股駭意。可是再見到他們在唐易面前的樣子,紀以寧就更加費解。

對唐易,他們竟能那麼服從。

不是沒見過人對人服從的場面,記得以前,紀家一片繁榮盛景的時候,她見過很多對父親俯首稱臣的人,但紀以寧明白,那些恭敬,那些服從,那些順應,都是假的,如鏡花水月般,隨著父親的失敗,隨著紀家的消亡,全體消失不見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淡漠到如此境地,涼薄得令她不知該苛責什麼。

從此以後,她一直認為,世界上凡是和權勢扯上關系的家庭,都是遵從這一淡漠人際定律的,卻未曾料到,多年之後,她遇到唐家,這個看似全然黑色的地方,卻給了她一個全然否定的答案。

紀以寧見過謙人身上的槍傷。腹部,一道槍傷傷痕,觸目驚心。她隱約聽唐勁提起過,當年唐爺遇害那天,唐易也在現場,唐易身邊站著謙人,兩發子彈同時分別打向他們父子倆,結果謙人做出了毫無意識的選擇,抱住唐易擋在了他面前。

結局就是,唐爺死,唐易活。

紀以寧想了很久,究竟唐易要有多大的誘惑力,才能讓謙人做出那樣本能的選擇。

這幾天,她亦見到了,唐易對他們發怒的樣子。

整個場面寂靜無聲。

唐易只是靠坐在床頭,甩手把手中文件砸過去,砸在地上,發出沉悶又尖銳的落地聲。他一句話都沒有,連點表情都沒有,就讓站在房中向他報告公事的人收了聲,立刻對他鞠躬承認不足與錯誤,那麼順從他,一點辯駁都沒有。

那麼肆無忌憚的一個男人,居然還沒人反抗他。

紀以寧每次見到這種場面,都忍不住在夜深人靜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的時候,低聲數落他:「你好不講道理……」

他笑起來,把她摟進懷裡,無所顧忌,「我一向不講道理的,你不知道麼?」話還沒說完,他就低下頭吻她。

紀以寧被他弄得仰起頭,喘著氣勸他:「你凶起來那麼凶,小心以後大家都受不了你……」

聽到她說的話,他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支起手撐著下巴笑起來。

她被他笑得郁悶,明明她是在擔心他,他卻一點在乎都沒有。不僅沒有,他對她的擔心,甚至只有感到有趣。

結果那一天,大概因為她單純的為他擔心,這種在他眼裡近乎於純粹的想法讓他對她再一次燃起欲 望,他褪下她的裙衫,細細吻她,她聽見他在她耳邊說,以寧,你好善良,說完後,他就抬起她的腿,緩緩進入,奪走她的身體,一並奪走她的思考力。

結果紀以寧在那一天到最後也沒有勸好他,唐易依舊是那個我行我素肆無忌憚的唐易,渾然不擔心自己囂張無比、沒有道理的行為。

某日,紀以寧和唐勁聊天。她對唐勁說起這些,語氣好困惑,「他那麼不講道理,都不怕有一天大家會受不了他而離開他……」

「不會的,」唐勁頓時就笑了:「這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的……」

紀以寧驚訝道:「為什麼?」

唐勁淡淡地問她:「……你知道唐易對唐家的人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她微微搖了搖頭。

唐勁轉身,看著她,唇角勾起來,告訴她:「信仰。」

紀以寧心裡一顫,她盡力去理解,可是仍然只覺飄渺如霧。最後,她只能誠實訴說自己的感覺:「我很難理解……」

唐勁微微笑了下,「我明白,以寧,我明白你心裡的那種不理解。」

她覺得驚訝:「你理解?」

「是,我理解,」唐勁點一點頭,坦誠自己的過去:「我八歲那年,第一次進入唐家,當時我爸爸告訴我,我有一個哥哥,如果我想在唐家好好活下去,就絕對不能和哥哥站在對立面,否則,敗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紀以寧有點無措:「唐勁……」

「你也認為我爸爸很偏心對不對?」他笑一笑,沒有一絲怒意,只有沉浸在回憶中的一股平和:「我當時也是這麼以為的,我以為我爸爸偏心哥哥,希望我讓著他,所以才會對我說那種話。後來我才知道,不是的,不是我想的那樣的。……當我進入唐家之後,短短時間內,我就清楚了,我爸爸為什麼會對我說那種話。原來,不是因為我爸爸偏心哥哥,而是因為,唐家所有人都已經被我哥哥收服了。」

紀以寧睜大眼,不可置信的表情。

「很不可思議對不對?」

唐勁摸了摸她的臉,對她的表情似曾相識,因為他也曾經有過這樣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是這就是我看到的現實,我看到唐家每個人,都對唐易那麼服從,他說的每句話,都沒有人會懷疑會反抗,那個時候我就想,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唐易全部的籌碼,就在於他對人心的把握,他看透周圍每個人的弱點,然後他就對他下手,被他抓住了弱點,就沒有人逃得掉了。」

紀以寧微微搖了搖頭:「我不信你有弱點在他手上……」

唐勁太平和了,越是平和的人,就越不容易暴露自己的弱點,就像玉一般圓潤,握在手中找不到稜角。

唐勁笑了起來,「呵,以寧,這就是你和唐易的不同了。他看得到你看不到的東西,他的確把我抓住了……很難想象吧,他當年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我沒辦法反抗他了。」

「……什麼話?」

唐勁低頭,淡淡的聲音響起來。

「當年我爸爸,雖然在唐夫人過世之後,把我和我母親接回了唐家,但他礙於他的身份和面子,從來沒有當眾承認過我們,直到有一次……」

他緩緩開口,眼裡浮起霧氣:「……直到有一次,在唐家年末的家族宴會上,唐易開舞,他忽然走到我母親面前,彎腰做出一個完美的邀舞姿勢,所有人都聽到他說,唐夫人,能請您跳今晚的第一支舞嗎?……」

紀以寧愣住。

唐勁笑起來,「沒想到吧?我當時也完全沒料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他是唐家的准東宮少爺,從他口中喊出唐夫人三個字,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件事:他,唐易,承認我母親的存在。……連我爸爸都沒辦法給我母親一個身份,唐易卻給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只知道,他這樣做了之後,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再反抗他了……

「……從此以後,我哥哥對我來說,就是比我自己還重要的人了。」

……

和唐勁有過那樣的對話之後,紀以寧靜靜沉思了好幾天。

終於,這一天,當唐易的槍傷差不多痊愈而從醫院回家休養的這一天晚上,紀以寧和他進行了一次談話。

沒有拐彎抹角,她平鋪直敘地告訴他:「以後,我不准你再對自己做出類似於這一次的事。」

唐易看著她,沒有說話。

紀以寧直視他的眼睛,讓他看清她對他的認真。

「唐易,我不會走,我不會離開你,除非將來有一天,你首先放棄我。」

她對他道:「……這些天來,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不是只有我想象中的那一個,而是有兩個,白色的,以及黑色的。你那個世界有你們的規則,我不懂,我也不准備參與,也不准備進入。我能做到的就是,我不會干涉,我不會用我在白色世界裡學到的道德觀,去約束你在黑色世界裡的一切。價值觀上,我與你涇渭分明,各自在各自的世界裡遵守世界的准則,彼此不越界;……而感情上,我和你同歸。」

這是她做出的最大也是最後的妥協。

她讓唐易看見了一個,有原則亦有感情的紀以寧。

唐易忽然抱緊了她,埋首在她頸窩處,沒有說出一個字。

他知道,他太知道了,以她那樣的道德觀,要做出這樣的決定,經歷了怎樣的掙扎。

紀以寧抬手勾住他,她告訴他:「……唐易,你都不知道,你是多少人的信仰。謙人的,唐勁的,唐家那麼多人的,今後還有,紀以寧的……」

一個人要離開自己的信仰,需要多長時間?

呵,永不。

Now and forever。

此刻到永遠,永不離開。

這就是紀以寧的做人方式,如此清透,無論是對唐易,還是對她自己,她都不撒謊。

第一次的信仰,決定今後全部的信仰。

第一次的愛情,決定今後全部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