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裡,紀以寧哽咽的聲音四散在風裡,一句一句,斷斷續續。
他聽見她說:「唐易,我等了你一整晚,而你身上,卻有兩個人的煙味……」
話還未說完,她便斷了音,眼淚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冰涼、剔透,從高空直直滑下去,仿佛聽得見眼淚摔落在地上肆碎的聲音。
紀以寧不是這樣的。
大的歡喜與大的悲傷,都離紀以寧很遙遠。兩年來,唐易所見的那個紀以寧,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即使內心有痛,痛楚似海,她亦可以掩飾得靜定如無欲的竹林,仿佛全世界崩潰在她面前,她都能笑一笑接受。
打落牙齒和血吞,幾乎已經成了紀以寧與生俱來的本能。紀以寧不常在唐易面前大笑,但紀以寧更加不會在唐易面前哭。
唐易在一剎那心軟。
像是終於清醒了,良心道德感重新都回來了,他慌忙把她抱下來,小心翼翼摟她入懷。
「是我不對,」他抱著她,在她耳邊低聲道歉,聲音裡有說不出的柔軟:「我不該在你生日這晚丟下你,不該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我不該對你說謊的,以寧對不起……」
紀以寧抬手捂住嘴。
指縫裡都是眼裡的水,沾了滿手,她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唐易從不向人低頭,從不向人道歉的。而現在,這樣一個會向她說對不起的唐易就站在她面前,存心誘她對他貪戀到底。
深陷在他胸口,紀以寧失聲哭了起來。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難過:「在遇到你以前我從來不是這樣的。」
唐易拍著她的背,哄著她問:「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不敢說,閉上了眼睛。掙扎了一天,她終於累了,累得連自我安慰的力氣都沒有了。靜默了一會兒,她終於對他坦承。
「我終於,學會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我知道那位小姐不是壞人,我明明知道她是好人,但是,我卻仍然沒有辦法用平常心對待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接受她,我甚至沒有辦法喜歡她。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沒有辦法讓自己不去介意不去想。這種感覺,是很累的,懷疑一個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我今天一直在想,什麼時候開始,紀以寧也終於變成了這樣的人?猜忌,嫉妒,遷怒,這些年來我盡量想遠離的這些東西,在今天我全都學會了。」
真的,感情這回事呢,從來也不是什麼救贖。不管結局是什麼,都是一種殺傷,對別人的殺,對自己的傷。
兩個女人在愛過同一個男人之後,怎麼可能再無間。
是女人,又不是神。
「以前我的哲學老師告訴我,有一種信仰,並且只有一種信仰,我們可以用以抵達內心所期待的救贖。它應該是否定性的,並且它可以同一切肯定的東西相對峙,是這個信仰的否定性允許我們變得卑微,在這種關系中,連光與暗都變得不重要。老師說,這個信仰是‘上帝’,我以前也這麼認為,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不應該是上帝。」
他靜靜地聽她說的話,「那你今天發現,它應該是什麼?」
她抱緊他,深埋進他的胸口。
「是『唐易』……」
洪荒世代。
寒武是蕭索。白堊是繁復。
之後是無愛紀,滄海桑田,因絕了愛欲,地不老,天不荒。
過去那麼多年的人生裡,紀以寧一直是停留在無愛紀的人,是唐易,一手把她帶離了無愛的界紀。
所以現在,能把她從猜忌、嫉妒、遷怒中救贖出來的,不是上帝,而是唐易。
「你是受阿瑞斯庇護的特洛伊城,無法淪陷的城……」
她忽然抬手,解開了他的襯衫紐扣,然後吻下去,親吻的時候眼淚流下來,從他胸口一路滑下去,叫他看見,在他們的這一場感情裡,她有多無助。
「所以,我需要一個可靠的告密者。就像最後木馬屠城時,那個希臘人一樣。我需要他來告訴我,你的弱點在哪裡,你最易被攻陷的時候在哪裡,你的傷口在哪裡,你的愛憎在哪裡。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偷襲你,占據你,讓你陷落。而不是,讓別的女孩子了解你,清楚你的習慣,讓你成為別人熟知的城邦。」
唐易足足楞了五分鍾。
五分鍾後,他才反應過來她在對他說什麼,她要他明白什麼。
唐易頓時就笑了。
「紀以寧,你連對男人撒嬌都一定要這麼繞著圈子說話的麼?」
他笑起來,近乎有欽佩在裡面,「你就沒想過,萬一我聽不懂,你這麼努力的坦誠,不就都白費了?」
「你懂的,我知道你會懂,」她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唇,「你不用瞞我,我知道你精通的比我更多。和你說話,我從來不用考慮你聽不懂這種事。」
唐易捏起她的下頜,眼裡閃著玩味。
「那麼,我對你剛才的話的了解是,你想獨占我,不允許其他人靠近我,我有沒有理解錯?……」
她的臉立刻紅起來,紅著臉說了兩個字:「沒有……」
唐易緩緩俯下身,摟著她的腰,與她平視。
他抵著她的唇,不懷好意地,喑啞的聲音響起來:「我還理解了,你要我救你,把你心裡所有負面的東西都delete,你不僅要我用心和你談,還要我用身體和你談……我有沒有理解錯?……」
紀以寧頓時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搖了搖頭,還是那兩個字:沒有。他沒有理解錯。
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能懂她的,只有唐易。
……
於是,一夜纏綿。
身體是我們最 坦誠的部分,始與末,初與終。
臥室裡的睡床,因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而深深向中央凹陷了下去。他褪去她的裙衫,親吻她菲薄而削瘦的肩頭,就這樣一路吻下去,分分寸寸的肌膚相親。
她看見他繁復精致的臉上,有情濤暗湧。
唐易在床上折磨人的手段一向好,今晚更甚,層出不窮的花樣,讓紀以寧忍得克制萬分,辛苦萬分,以至於某些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知道我有多怕會失去你嗎?」
他在她背後吻著她突兀的蝴蝶骨,她整個人被他反身壓在身下,因此她沒有看見此時的唐易有多溫柔。
「失去一個人,是很痛苦的,」他告訴她: 「我知道那種感覺,所以,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她頓了下,平穩了一下氣息,忍不住問:「你失去過誰?」
他沒有回答。
只是一味吻她,然後忽然小心地進入她。
突然而來的又一次結合,讓紀以寧沒有心理准備地驚叫了一聲。
就在她陷入情 欲承受了他的全部時,她依稀聽見唐易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我媽媽。……她忽然有一天就不見了,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後來我整理她的遺物,找到一個氣球,是她買來准備為我慶祝生日的,可是被她吹爆了,她就把它隨手放在了一邊。她的所有遺物都沾染上了她的氣息,我每天看著,終於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受不了了,因為那太讓人痛苦了,我就收起了她的所有東西。唯獨那個被吹爆的氣球一直留在了我身上,因為我總感覺,她的呼吸還在裡面……」
紀以寧承受著他的律 動,他存心叫她聽不清他在講什麼,紀以寧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讓她聽清,她只能斷斷續續地喊他的名字。
他終於停下來,抱住她整個身體,在她耳邊溫柔地對她說話。
「以寧,你知不知道,從我得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開始了倒數計時。無論我如何努力,我們之間的期限只有一輩子。如果你在中途離開,我可以去找你,但這本身已經是一種失去了。有時候我失去了你這個人,有時候我失去了你對我的感情,而一切當中唯一肯定的是,我們全都失去了時間……」
唐易很少說這樣的情話的,一旦他說了,就是他最坦誠的時候。
紀以寧聽得心驚動魄,轉頭去看他。
「唐易……」
「所以,不要再做今天這樣的事了,好不好?」他看著她,帶著執著和無可奈何: 「不要再這樣隨便不見了,好不好?」
她點頭。
這樣一個強勢中帶服弱的唐易,她沒有辦法拒絕。
她的順從終於讓唐易微微笑了起來。
他把她摟進懷裡,貼著她的唇告訴她一句話 。
「知道嗎?男人的心只有一個,我給了你,就不可能再給別人了。」
……
深夜,夜風如此冷冽而他卻如此熱烈,於是紀以寧便徹底懵了。
終於知道,有一句話,是對的。
愛是一念之差,最幸福的不過就是,你曾溫柔呼喚,而我恰好有過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