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知道沈嶠看不見,陳恭還是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
穆提婆見狀輕笑一聲:「陳恭跟我說,這裡有個美人,比我帶來的所有人還好看百倍千倍,我本是不信的,覺得這小子沒見過世面,滿口虛言,所以跟來看看,不過現在一見,才知道他也沒有誇大。」
沈嶠沉默不語,面無表情。
穆提婆不以為意:「我乃城陽郡王穆提婆,深受當今陛下愛重,你若肯跟我回去,從今往後自然是錦衣玉食,富貴榮華,也不必住在這種粗陋之所了。」
沈嶠這才嘆了口氣:「陳恭,是你向他透露了我的行蹤?」
陳恭心一橫:「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如果沒有將他們叫過來,我自己就要去給穆……郡王做牛做馬啊!」
沈嶠搖搖頭:「難道你以為將他們引過來,你自己就能逃過一劫了嗎?你問問這位城陽郡王,他可願意放你走?」
穆提婆哈哈一笑:「不錯,這小子雖然比不上你一根手指頭,但好歹四肢俱全,頭腦靈活,一張臉也還算能看,這樣的人拿來當僕役也好啊!」
陳恭大吃一驚:「你剛才明明說過放我走的!」
穆提婆壓根不將他放在眼裡,揮揮手,左右便上前將他給拿下。
他自己則朝沈嶠走過去。
不知是否感覺到他的走近,沈嶠終於扶著桌沿起身,看上去似乎要行禮迎接。
穆提婆嘴角噙笑,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世人對權勢,無不畏懼欣羨,畏懼者戰戰兢兢,欣羨者飛蛾撲火,就算對方現在看起來不太願意,但很快也會適應甚至喜歡上榮華富貴,軟玉溫香,到時再想抽身,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穆提婆:「你叫什麼名字?」
沈嶠:「我叫沈嶠。」
穆提婆:「大喬小喬的喬嗎?倒是名副其實。」
沈嶠:「山喬嶠。」
穆提婆挑眉一笑:「懷柔百神,及河嶠岳?這個嶠字有些凌厲了,不是美人該起的名字。」
沈嶠卻沒有笑:「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好好,你喜歡就好,你有表字嗎,或者我就叫你小嶠?阿嶠?」穆提婆笑道,語氣無意識帶了些寵愛和遷就。
沈嶠彎腰去拾竹杖,脖頸在衣領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長,引人遐思。
穆提婆心頭癢癢,忍不住伸手去扶,想著順勢將人拉到懷裡來,正好一親芳澤。
沈嶠體溫偏低,因病消瘦,手腕被握住時,穆提婆還能感覺到薄薄皮肉下面覆蓋的骨頭。
換作平日,以穆提婆閱遍美人的眼光,定會嫌棄對方手感不好,但此時此刻,他卻反而心神一蕩,越是迫不及待。
「阿嶠……」他只說了兩個字。
也只來得及說這兩個字。
穆提婆便覺得心口一痛。
他低頭看去,那根竹杖不知何時竟出現在自己胸膛處,正好戳在他的心口處。
穆提婆反應不慢,一痛之後,上身順勢便往後仰,一隻手去抓竹杖,另一隻手朝沈嶠拍出。
他本非心胸寬廣之人,又恨這個看上去柔弱無害的美人竟然有膽子暗算自己,是以一出手再不留情。
穆提婆也有武功,雖說是二三流水準,但這一掌若真拍在沈嶠身上,他就是不死也得受重傷。
然而出乎意料,本來十拿九穩的竹杖輕輕一滑,脫開穆提婆的控制範圍。
不僅如此,穆提婆拍向對方的另一隻手也落了空。
他以為的病弱美人,以一種絕妙的步法避過了他的攻擊,甚至反過來用竹杖在他腰上敲了一下。
對方內力空空蕩蕩,這一下無法對穆提婆造成多大的傷害,卻正好打在他肋骨最薄弱的那一點上,穆提婆猝不及防,沒能運起真氣抵抗,結果被這一敲,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忍不住啊了一聲,疾步後退。
他的隨從們這才反應過來,有的上前攙扶穆提婆,有的一擁而上,準備將沈嶠拿下。
穆提婆沒曾想自己會在此地吃了虧,面色陰沉得都快滴出水,惡狠狠盯住沈嶠,眼中不掩厲色,腦中已經想了不下一百種折磨對方的辦法:「將他給我活捉下來!」
他帶來的隨從中也不乏身手不錯的,仗著人多勢眾,沒把這個瞎眼病弱的人放在眼裡,誰知卻全都吃了敗仗。
他一根竹杖,便將所有人逼得無法近身。
但這還不止,似乎知道穆提婆這邊人多,沈嶠也沒打算再和他們耗下去,出手越來越狠,平日因目盲而略顯柔弱的面容此時卻蒙上一層冷厲,有一個人想偷偷繞至後方擒住他,直接被一杖抽下去,人連連踉蹌後退,沈嶠毫不留情,順道就將人給推下窗。
從二樓摔下去的慘叫聲傳來,眾人都有些發憷,一時忘了動作。
「還有誰來?」
他面無表情「望」住眾人,竹杖點地,巋然不動。
臉色依舊蒼白,卻隱隱多了一層冷峻。
陳恭目瞪口呆。
他上回看見沈嶠打退幾個小乞丐,還是在破廟的時候,當時知道沈嶠沒失憶生病之前,很可能是個武功高手,但之後在出雲寺,見了晏無師和雪庭禪師等人出手之後,眼界彷彿也提高了一層,便不再覺得沈嶠如何厲害。
直至此刻,他似乎窺見了對方身上隱藏的許多秘密,又似乎還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
穆提婆自覺丟人,對沈嶠又惱又恨,一時又想殺了此人,一時又覺得光是殺了還不解恨,得捉了活口回去操弄個十遍八遍,末了再丟給自己的下屬玩到死,這才算是解了心頭之恨。
他左右回望,見眾人都面露遲疑不敢上前,不由罵了一聲:「你們這麼多人上去,難道還打不過一個瞎子不成,壓也能給壓死了!」
眾人還是不敢動,主要是被打怕了,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傷,誰也沒想到對方竟能將一根竹杖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
沈嶠面色淡淡,只站在那裡,什麼話也不說,似乎在等他們離去或繼續上前挑釁。
穆提婆冷笑一聲:「你方才沒用內力,單憑招數精妙,是支撐不了多久的,這個客棧已經讓我叫人給圍起來了,你若識趣,便乖乖跪下來求饒,我或許還能給你條活路,若不然……」
沈嶠:「若不然又怎樣?」
穆提婆面露狠色:「若不然……」
這話還未說完,他便見沈嶠一掌朝旁邊拍了過去。
之前以為沈嶠沒有內力的人都大吃一驚,掌風一去,櫃子正面就倒了下來。
眾人始料不及,不得不閃身躲避,穆提婆也不例外,因為櫃子在他身後不遠,他沒法往後退,只能往旁邊閃身,結果沈嶠又趁他躲閃之際朝他背後拍去。
穆提婆回身反擊,卻不料正好落入沈嶠的圈套,後者袖子一卷,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拉著他退到窗邊,另一隻手則扼住他的脖子。
眾人一看,更不敢妄動了。
穆提婆沒想到他手腕瘦可見骨,卻竟有那麼大的力道,掐得自己完全呼吸不了,另一隻手則牢牢箝制住他的命門,令他連真氣都不敢用。
「你這樣做,只會,咳咳,自尋死路!」穆提婆萬萬沒想到自己玩了一輩子鷹,到頭反被鷹啄了眼,氣個半死又不敢輕舉妄動。
可誰又能想到沈嶠這副模樣還能將所有人弄得團團轉呢?
「是不是自尋死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假如今日你不放我走,只怕你要先死在這裡。」沈嶠語調平緩,音量也不高,偶爾低低咳嗽一聲,不帶半點火氣。「能得貴人一條命,換我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命,這筆買賣划算得很。」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麼看走眼,覺得他無害又柔弱的!
穆提婆無法,只得讓那些虎視眈眈的隨從退下:「你們去外頭說一聲,讓他們都撤走!」
沈嶠嘆道:「郡王早這麼爽快不就好了?走罷,還請送我到城外,再給我一輛馬車。」
穆提婆冷笑:「你一個瞎子,要了馬車又有何用,難不成還要我再給你派個車伕?」
沈嶠沉吟道:「穆郡王說得也有道理,那就勞煩您再陪我一段,想必那車伕也不敢不從命。」
穆提婆氣結。
如是一路出了城,穆提婆被脅迫著上了馬車,有他在手,車伕也不敢不聽命。
馬車往西,整整走了兩日一夜,直至靠近北周邊境,又確認穆提婆的隨從暫時還追不上來,沈嶠這才讓車伕先駕著馬車回去,而後又挾持穆提婆進了邊境的延壽縣的某個客棧,先將其打暈,再把他子孫根給廢了,免得他日後再去禍害別人,又把人丟在某個廂房裡,這才獨自離開。
沈嶠出了客棧,朝城門的方向疾步走去,只是剛走了幾步,他便不得不停下來,尋個無人偏僻的巷子角落,靠在牆上,再也撐不住這種強弩之末的狀態,彎腰吐出一大口血。
邊上傳來一聲哂笑。
沈嶠不必抬頭也知道是誰,他伸袖抹去唇角血跡,索性靠牆坐了下來。
一名青袍人不知何時出現,面容俊美,氣勢強橫,狹長眼角略有細細紋路,只是這細紋卻反倒為他平添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晏無師負手而立,見他臉色青白,一副油盡燈枯之象,嘖嘖出聲:「你明明是為了不連累陳恭,方才與他分道揚鑣,結果一腔善意,轉頭就遭了背叛,姓陳的自己不願當穆提婆的禁臠,就把你給拋了出來,當好人的滋味如何?」
沈嶠胸口噁心得要命,捂著嘴恨不得再吐出幾大口血來方才痛快。
「你說得不對。那夜在出雲寺,我是念殘卷的人,我與陳恭二人,也只有我識字,陳恭即便記性過人,記下了一些詞句,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六合幫那些人事後要找,肯定也是衝著我來,所以我與他分開,是為了讓他不受我連累,假如他因我而遭殃,我會良心不安。」
說了一大段話,他有些氣力不濟,不得不停頓下來喘口氣,再繼續說下去:
「我沒有未卜先知之能,並不知道他會遇見穆提婆,更不知道他會為了自己脫身而將禍水引到我這邊來。但當時,我不可能因為他將來興許會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就心安理得抓他來當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