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禮聞言竟是涼涼一笑,道:「相爺對太子明明就是一番忠膽,卻為何在旁人口中成了個結黨庇羽的剛愎之人?樂焉確是天生愚笨,敢請相爺賜教一番。」
古欽冷面不語,屈腿而坐,久而又望了她一眼,皺眉低歎:「你還是娃娃心性。」
她仍是站著,不肯挪退一分。
他便掩了書卷,問她:「你可曾聽說過先朝大歷十二年時皇上與平王各為大婚之事?」
沈知禮抬頭,不解他怎會突然說起此事,只下意識道:「幼時自是聽家父家母提起過,讀家父著玩的那本野史時也看到過。」
當年的平王還不是平王,而當年的皇上也非現如今的皇上。
平王彼時猶是那個名震天下的東喜帝,橫槍立馬撼動五國鐵壁,一腔柔膽只付皇上一人,卻在大歷十二年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為後,而他古欽便是當年平王遣去的那個國使;其後未及半年,皇上亦於國中行大婚之典,納時翰林醫官、殿中監寧墨為皇夫。
她雖未親身歷見彼時盛典,卻也能想見當年二帝先後大婚必是轟動天下的一件大事。
古欽將她猶疑之色盡收眼底,又道:「你可知,當年的皇上與平王雖是同年大婚,可平王是親詔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而皇上卻是被朝中眾臣相逼、迫不得已而為之?你可知,當年銜領群臣拜表上折緊逼皇上體國大婚的人中,正有被朝中上下稱為先朝賢相的廖文忠公廖峻?」
沈知禮聽他歷數這些陳年舊事,卻只字不提如今朝中之勢,不由愈發不解,擰眉細思許久,腦中才忽而一明,好像隱約抓住了點頭緒。
他卻不再看她,將目光投向窗外遠處:「平王當年十五歲登基、十六歲親政,殺伐決斷惟己斷奪,在位十余年,朝中無人敢悖其願;而皇上自十四歲登基始便由先帝重臣輔佐,以廖公為首的二府老臣雖替她平黨爭治國事,可她在你爹於朝中起勢之前的數年中,又何嘗不被那些舊老忠臣們處處掣肘?」
她緊望著他,「相爺……」口雖不言,可心中已知他是何意。
古欽一扯嘴角,聲音低下去:「太子何許人也,二皇舊事他能不知?他對為帝之術、黨爭政斗之事,怕是看得比眼下這些朝中老臣們還清楚!」
他頓了頓,又接道:「我古欽一生忠上,便是平王當年寧將一家江山盡付與皇上一人,我亦不敢有怨,如今更不會對太子行不忠之舉!論東黨種種逆行,我雖能替太子平之,可又如何敢替太子平之?我若替太子治東黨逆舉,則天下人皆知朝中有古相之賢,而不知殿中有太子之略,我又安能重蹈當年廖文忠公於皇上的覆轍?」
沈知禮抿抿唇,輕道:「所以相爺寧可棄賢相之名,卻也要成就太子一手攬政之機?可相爺並非是廖文忠公,便是此時替太子理治朝事,將來待太子登基後,也必不會如廖公當年對皇上那樣於國政軍務上處處掣肘太子,相爺何苦就要委屈了自己?」
古欽瞥她一眼,「幼稚!」他手指一敲案沿,道:「我且問你,太子為何與你爹如此親近?」
她微微挑眉,想了想,道:「是因我爹為太子太傅,太子自幼便與其常居常處。」
古欽卻搖頭,淡道:「是因你爹自從領太子太傅之銜後便不再過問朝政。倘是你爹至今仍行參知政事之權,太子絕不會同他如此親近!」
沈知禮臉帶訝色,望著他。
古欽又道:「自古為君者最忌何事,又最擅何事?你看太子如今對東黨朝臣頗狠,那是因東黨近幾年來勢頭過盛,而我又甚得朝中請議之贊,倘是如今換作西黨勢盛,太子必亦會挑方愷為臣不當之事——為帝者權衡之術,太子知之甚明。你當我此番告病在府、不豫政事,只是單單欲為太子立威立名?我又何嘗不是出自於為自己的考慮!倘是我替太子平黨爭治國事、賢相之名遠傳內外、而東西二黨不再政爭,太子又將拿什麼東西來制衡我,又將要如何再信我?帝王權衡、兩黨高低,本就非一時一事能定——你且想想十一年前震動天下的潮安僧尼案,彼時西黨勢頭何其張狂,涉案朝官中有多少都是親附方愷的?太子可曾手軟一下?而現在太子對方愷又是何等密近,當年又有誰能想得到?」
沈知禮臉色變了幾變,說不出話來。
古欽看向她,目光儼然帶了惜斥子輩之意,「你若是以為太子不願朝中兩黨相爭無止,那便是大錯特錯。倘說這朝中有誰最想要見二黨相爭不休,那人必是太子無疑!」
她喉頭陣陣發緊,未曾想到古欽會對她直言心中諸事,更不曾想到他所說的會是這樣,當下只覺自己唐突冒失,竟敢登府欲責他告病一事,不由咬唇半晌,方岔開話題道:「相爺可知孟廷輝被擢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一事?」
古欽慢慢一點頭。
沈知禮見他無甚反應,不禁微覺奇怪,又問:「朝中眾人多言太子此舉不當,相爺不欲上折勸太子三思?畢竟如此一來,孟廷輝在京中的風評也是連差到底了……」
古欽盯住她,打斷道:「太子行事雖時而張狂無羈,可心性卻是慎慮多思,必不會只因一女子之故而無視朝制至此地步。」
她低眉略想,「那是為何?」
古欽神色一沉,半天才低道:「太子心中之意,我又從何而知?」
沈知禮便不再多言,轉身去將那朱色膳盒拿了過來,擱在他案前,打開給他看,略微一笑,「樂焉看相爺久不出府,特意做了幾個小菜來給相爺,只怕眼下皆已涼了。」
他望向膳盒中,目光久滯,終是攬袖拾箸,默聲嘗了口,道:「不涼。」
她心輕動,斂眉垂首。
院外桃花碎瓣拂窗,一朵春心,半寸隱忍,紛紛漫漫一室香氛濃情,卻也無人懂。
·
夜暮時分,宮中鳥雀聲稀,幾縷紅雲纏繞殿角,綿而剔透。
東宮殿前,小黃門一路疾步下階,滿臉堆笑:「方才內諸司的人來殿請問內禪大典之制,而後尚衣局的人又為太子度試大典袞冕,此時才退,實是讓孟大人久等了。」
孟廷輝聞聲轉身,眉目含笑,抬手遞過去兩封折子,「勞煩公公把這個呈給太子,我就不入殿叨擾了。」
小黃門卻側身讓道,「太子有諭,著孟廷輝覲見。」
她不禁微怔。
本是承他之令而擬了王奇一案前後詳疏來呈給他,雖不必親來遞折,可她卻是因想要見他一面而特意前來東宮的;待聽見他忙於大典諸事,心中又實不願占擾他本就不多的休憩時間;可欲退之時,卻沒想到他會諭令要她覲見。
她無法,只得收了奏章,隨那小黃門上階入殿。
一進去便看見殿中一張朱木衣案,上面平平整整地攤著青袞、蔽膝、中單、抹帶、勒帛、玉劍、龍帶、赤舄……無一不是圖章繁復、金珠貫飾,令人頓有眼花繚亂之感。
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要登基為帝了。
「孟廷輝。」
一聲平喚自座上傳來。
她這才定了定神,抬眼看過去,見他正定望著她,忙上前道:「殿下。」
這語氣雖亦平穩,可她心底卻已是輕浪陡湧,腦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在街市暗角下,他連喚三聲她這名字,那一字字入骨噬心,足令她為之頃狂。
自那一夜後,這還是她頭一次與他二人獨處。
臉不禁緩緩一紅。
她不聞他聲,便又上前幾步,抽出折子遞上去:「此為殿下要臣擬的奏疏。」然後又拿出另一本,道:「此為臣謝恩卻官之奏。」
英寡撐臂在案,眸光暗邃:「可是嫌我擢拔你還不夠多,才要卻官?」
她咬唇,卻還是止不住笑出聲來,「殿下說笑了。」抬眼觸上他的目光,心口又是微震,低聲道:「殿下豈是未聞京中流言?臣不過尺寸之功,安能受此擢拔。」
他不接她的奏章,只道:「我賜你的,你安敢不受?」
她不禁一啞,駁不了他這微帶了霸氣的話,可這話入耳卻是極為令她心折,當下又覺有絲尷尬,放眼朝木案上的袞服看過去,轉問道:「皇上內禪、殿下登基大典諸制,可是皆已議定了?」
他點頭,起身下案,走去那案前,隨手拿起那把玉劍,斜眉道:「不過繁冗禮制而已。」
她亦跟過去,微笑又問:「敢問殿下登基大典的前導官一缺最後議由何人來擔?」
自建朝至今未有內禪先例,此番皇上禪位、太子登基二典一並舉行,讓禮部諸官們慎而又慎,近些日子來直可謂是殫精竭慮議劃大典諸例,生怕到時出個什麼差錯。
內侍諸班、殿中諸班直、宰執、文武百僚之例皆已先後議定,卻唯有太子登基大典上的前導官一缺遲遲未擬好人選。
按理此缺當由太子親腹內侍來擔,可太子一向不與宦臣親近,由是駁禮部所奏,只道由他親定。可縱是要定,也必當擇與太子關系親近之信臣,放眼朝中除沈知書外卻也無人能稱得上是太子心腹之臣,可眼下其人尚在青州,無法來做大典上的前導官。
案上金珠光爍,他的手指挑起那根龍帶,淡淡道:「你。」